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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小拾

时间:2024-03-23    来源:馨文居    作者:蔡小容  阅读:

  尤二姐的春天

  1950年代由三民、新美术、上美几家出版社陆续出版的《红楼梦》连环画套书,经过多次修订增补,版本不一。最初三民组织此书时,高度重视,邀请了上海一批具有古典文学素养的人士组成编辑组,确定分册选题和撰写文稿;再延请沪上连环画名家刘锡永、江南春、董天野、张令涛、胡若佛等人精心绘制。文稿简练通俗,画面精雕细琢,装帧印制考究,出版后广受欢迎。解放初期首次编绘全本《红楼梦》,要照顾到当时的民情和群众文化基础,所以文稿的改编以现在的眼光看略嫌粗浅,或有失当。譬如,为了在一分册里讲述一个人物的完整故事,把原著中此人的故事都集中摘出,这样就损失了时间的自然长度和纵深感。“红楼二尤”的故事分作两册也不必,情节是彼此关联的,难以分割,人物也是参差对照的写法。

  上美社重印此套书,选了不同版次的十九册,其中张令涛、胡若佛的有六册,包括了宝玉、黛玉、凤姐、鸳鸯以及刘姥姥等诸人的篇什。我以为,这些人交给他们并不合适,这对黄金搭档的画功自不必说,吹弹不破,然而线条过于流畅,熟极而流,人物形象也太定型——老戏骨要寒心了,但我们的确需要新面孔。这几册书中人物,只王熙凤可以交给他俩,然而也不出彩。红楼女子适合张胡去画的是尤三姐,故他俩在人美社出版的单册《红楼二尤》就胜出了。张胡的绝色线条,适合描绘性格较为抽象而风姿绝艳的女子,凤姐在馒头庵里破坏的好姻缘,那对青年男女有点像《红楼梦》的作者看不上的小说唱本人物,只有套路化的性格而面目不分明:彼此知义多情,忠贞不渝,得知要被两相拆散,就双双殉情了。故而,《王熙凤》中那个悲愁困顿最终殉情的姑娘,是这一册书里画得最成功的。

  还有一位画家也画了这套书的五册,以综合水平以及适合程度论,我认为他是这套书的最佳绘者——董天野。他的画风,有些许张光宇绘《金瓶梅》插图的神韵,但较写实不夸张,严谨考究。他的考究,体现在细节上:《尤三姐》的开头看戏的场面,戏台上那个手持笏板、高蹬朝靴的官员,他脸上戴了一副诙谐喜气的面具,这副笑眯眯的面具就是画面之眼,统摄住台下看戏的一众人等。有人像我一样注意到台上丑角的面具吗?如此一个无名配角,都勾画得有奇趣,神完气足。《司棋与潘又安》,夜色中鸳鸯无意间撞见了两个人的幽会,司棋闪身跑进树丛,鸳鸯在后面追她的情景,画面何其引人入胜。而之前的两幅,鸳鸯独自走路的姿态又是如此端丽娴静,大观园中,角门虚掩,微月半天,静,蕴蓄着下文的动。《拷打宝玉》中有黛钗互剖金兰语的一段,黛玉让宝钗晚上再来说话,到黄昏时却变天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黛玉坐在窗前,看窗外扫过竹梢的雨,这一幅颇堪玩味,画家的笔触是实的、硬的,而画面充盈着雨的意味、惆怅之情味。五册画书五百余幅,事无巨细,画家毫无懈怠,每幅都工整精美。

  《尤二姐》《尤三姐》两册都出自董天野。“虽然生得一样貌美,但两个人的脾性却恰恰相反,二姐柔弱,三姐刚烈”,是以二姐穿的是普通式样、端良的对襟衣裳,三姐则是简洁利落、有英气的套头圆领衫。三姐在席间激烈对垒贾珍贾琏的那段,文字脚本没有像原著那样明写她索性脱去了外衣,画里画出来了:三姐的外衣搭在椅背,她身穿深色袄——白描连环画很少出现深色,这里尤三姐的深色衣衫,与书的开头戏台上她看中的柳湘莲扮演林冲的深色衣衫遥相呼应,凸显于凡众——手持酒杯,睥睨谑浪,高谈阔论,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把珍琏二人惊得身酥口麻,作不得声,欲近不能,欲走不敢,“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写出这番出格场景的曹雪芹,对女子真有超卓的别识别见,所以尤三姐吸引了读者广泛的讨论,其实他写尤二姐的笔墨也极之充分。二姐是另一种型的女子,她的软弱、虚荣是常见的,她的忍耐、善良也不罕见,组合在一起,因曹公写她的心思细致婉转,也成了独特,与三姐并立,并不缺少光彩,她在人生末路时与三姐梦中对话,她对自己的性格与命运是接受的,认为理之当然。

  “将姐姐请来”,原著中三姐准备要开闹时这么说,可见二姐不在场,连环画书把一切分寸都削减,写她也在席间,本是跟贾琏计议着要把三姐嫁给贾珍,现在看着她妹妹闹,神情伤感。画书中的三姐自然没有闹至“淫情浪态”,她洞穿一切的言语,二姐听了会太刺心:“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取乐儿……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这里细读原著,会发现尤二姐关键地方是在护着她妹妹,贾琏自己娶了二姐,想把三姐弄给贾珍卖好,贾珍自然不想丢手,二姐则为她争取避免,往外找个正经人家,假如妹妹心上有了人,就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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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姐说姐姐糊涂,其实二姐不糊涂,她知道一切,软弱使她不深计较,善良使她心怀希望。在贾府住着,失脚于姐夫贾珍,问题的关键或许在于“家计艰难,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她娘说的这话才叫真糊涂。贾琏看中了她的美貌与温柔,眉目传情之外,再亲身走来家里,找她讨要槟榔吃,再偷偷撂过来个九龙佩,就算定了情。贾蓉自告奋勇来做媒,心里打的主意却是贾琏娶了,少不得有时不在,他可趁机来鬼混。在混乱不堪的一团中,贾琏这么个随处偷鸡摸狗的人,当真起心娶她做二房,这也许是他待女人的最大诚意了。不知二姐对婚姻的最大憧憬是什么。她自小指腹为婚有个未婚夫,夫家后来败落,多年音信不通,她常怨父母错许。借住贾府和姐夫不妥了,贾琏再来提亲,似是一个权重的选择。贾家权势冲天,锦衣玉食,只是娶她不能进门,贾琏有个极厉害的老婆在家里。他能给她提供的生活是,买一所房子在外住着,王熙凤说是有病不能好了的,等她死了,就接她进去做正室。虚幻描述的前景,听来不错;实际地这么过起来,似乎也还不错,贾琏每月供给家用,她们母女单独住着,他两处来往,这单独的小日子还很丰足。

  这可算是尤二姐一生的春天了——新婚燕尔,贾琏对她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样奉承才好。画中,她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妆台上一面大圆镜,她手中一面小圆镜,照影簪花,可以瞧见自己的侧影、后影。她是个标致人儿,不同的人都说,她比凤姐更美,贾琏的说辞是凤姐给她拾鞋也不要。贾琏站在她身后,做着大幅度的手势,无非是在极力示好,他要给她什么、给她什么。他真的把他的积年体己都搬了来,让她收着,枕边衾内又告诉她凤姐素日的种种,凤姐待他何其严苛,他这边得个豁口,尽情倾吐,这般的交心,确有真情在了。他与凤姐,是家族中的正头夫妻,彼此配合是默契的,但她太强悍太占上风,他憋屈之下自然有所保留;外面的浮花浪蕊,不消说作不得真,所以他心底的那一片欠缺,恰好在二姐这里补上了。说真的,他俩挺般配,不仅是品貌,还有心态。贾琏不过问她的过往,她也不在意贾琏的风流。不说是非对错,只是刚好合适,一对人儿。

  只是好日子何其短暂。这一天,那一声:“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不啻平地一声雷。平时被形容得阎王一样的王熙凤从天而降,居然和颜悦色,谦卑自责,说起话来也是满腹的苦水。善良的人轻信,二姐由是也对她倾心吐胆,言听计从。凤姐请她一定搬进府里同住:“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脸,……容我一席之地安身。”话说到这个地步,二姐还有什么不肯?她心里本来就肯,她盼望着搬进贾府,并设想过与凤姐共处的情形,“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样?”凤姐敢怎么样?凤姐的心狠手辣超乎她的想象。搬,那这里怎么办?这里是她的温柔小家,而凤姐说这些粗夯货要它无用,一句话就把她的家拆了。

  二姐当然想不到在安置她的贾府陈设齐整的房间里,丫头竟会不拿茶饭来给她吃,拿来的,都是不堪之物,无法入口。手段如此卑下,藏在凤姐口口声声的“下人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的背后,二姐这良人,既相信是下人的错,又不愿惹是生非,反倒替她们遮掩。二姐和凤姐,相处得和美非常,凤姐暗暗告诉她些话,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云云,一面言词诛心,一面暗中把二姐腹中的胎儿打下,将她推向死地。二姐寻的死法是吞金,正如她的处世风格,要保全颜面,什么苦都暗自吞下去,连金子都吞——“几次恨命直脖,方咽了下去”,这句话惨绝,金子绞杀了她,外表容颜如生。

  刘旦宅绘红楼人物,一幅一人,“三姐饮剑”“二姐吞金”,这绝色的两姊妹都是自尽的,令人扼腕。三姐刚强自爱,面对污浊的环境以及心爱之人的弃绝,她以死扳回局面,赢得了他的爱与敬重。二姐柔弱退让,退到无可退之处就寻死,她不责怪任何人,也不责怪她自己,而死的定律作用于人世,对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生前诚可憎,死后皆可爱”,人们会想起她的一切好处,尤其一个自寻短见的人,人们会分外觉得她可怜,终于体谅她了。已经疏淡她了的贾琏抚尸大哭;府里那些丫头仆妇,本来是顺从凤姐的旨意欺凌作践尤二姐的,现在她真的被欺凌死去,他们才回头想起她的温和怜下,待人宽厚,其实比凤姐强太多,他们当然情愿琏二奶奶是她。而不到此时,他们也不会这么想,就在前一刻,放心不下的平儿过来探望,房门外的丫头们见二姐没起来,都乐得轻松,图画上,几个丫头把扫帚水桶丢在一边,正在叉着手指挑线绷玩儿。

  凤姐有一万个心眼子

  夏济安先生的观点:《红楼梦》的女主角,是王熙凤。在以宝黛为主线的绝大部分读者看来,这个说法偏颇意外,但假如由另一群人来评定——比如身在其中的大观园里的上下人等——只怕他们选出来的第一主角就是琏二奶奶,谁的位置都没她重要。

  王熙凤在书中的确到处都在。“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她如此自夸,并非虚言,从这个方面去奉承她也是能迂回达到目的的正确途径,馒头庵的尼姑静虚要托关系帮人赖婚,亲戚家的后生贾芸想谋个在园子里种树的差使,都是巧言令色,先夸说凤姐能干,她心里受用,一高兴你的事就有几分了。她是荣国府当家媳妇,宁国府又请她去协理家务,这两大家子的事,重比千钧又千头万绪,她竟能端得住,拿得下,确非常人。周瑞家的形容凤姐“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这与作者借由贾宝玉的视角去形容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不可互换,她俩的心眼照见的是完全不同的物事。

  精明、强干、跋扈、专断、圆滑、贪婪、严苛、毒辣——在连环画套书的靠前部分,要集中展现王熙凤的这些特质,无疑应以秦可卿开丧为中心,凤姐主理其事,借机揽权,其他事则随主干选取。上美社新旧两版相对应的两册,1950年代版书名为《王熙凤》,1980年代版叫《熙凤弄权》,就脚本改编、素材选取而言,后者较得当。前者有几乎一半的篇幅叙写贾瑞那一段,开头就由王熙凤在园子里遭逢此人写起,还用这幅作封面,以体现王熙凤的心狠手辣,这走偏了。贾瑞那段是奇绝之文,但放这一册里比重不能太大。他若不是再三来招惹,王熙凤压根不会想到这个人,所谓“毒设相思局”,她本来只想冻他一夜叫他晓得厉害也罢了,他还来,心里想些什么!对凤姐和他自己连个基本判断都没,只好让他到黄河去死了这条心。这人占的篇幅多了,其他人事就少了,秦可卿几乎没露面,直接出殡,贾珍悲痛得不成体统,他的言行其实尽是戏。还有出殡途中路谒北静王,又在农家歇脚这些高低错落、颇有意趣的枝叶,旧版里没有,新版里都有,可谓情节丰富,裁剪恰当,节奏得宜。

  说到节奏,凤姐去看过病中的秦可卿出来,在园子里有一段写景的文字,小画书《熙凤弄权》都保留了:

  “凤姐让婆子媳妇们先走,自己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只见黄花满地,红叶翩翩,小桥清流,曲径疏林,楼台亭榭,景色如画。”

  真好。凤姐方才哭过了来,她与可卿最是要好,哭是真的,但出门看见园中景致,不觉心情一换,这是生活常情,也是小说调整节奏、连缀段落的极佳笔墨。凤姐是大忙人,难得有暇专门到园子里赏花看叶,办事的途中匆匆经过,她这么个聪明人,岂有好景致入眼而不入心的?她的闲情有了着落,且与林黛玉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判然有别,她的心境是一派明朗。

  接下来,按原著是贾瑞从假山后面钻出来,画书则是把前面第七回焦大醉酒骂人那段挪过来了;凤姐回到屋里问平儿有什么事没有,平儿答说有三百银子的利银送来,原著仅这一笔,画书为了集中表现,把后面第三十九回袭人问平儿月钱怎么还不发放也一并安插在这里——这真早了些,凤姐放利生息就目前应该只是“微露意”,要等她在馒头庵破坏一场好姻缘赚了三千银子之后才渐渐明目张胆。馒头庵的事是第十五回,到第三十六回王夫人问起凤姐月钱有无按数发放,凤姐当面答得滴水不漏,出来就骂人;再过三回,平儿悄悄答复袭人月钱是奶奶支出去放利了;再到续书一百零五回查抄贾府的时候,抄家搜出一箱子重利借券,追问谁干的,凤姐一下仰身栽倒,整桩事这才写完整。叙事明暗交替,节奏稳中渐进。

  整部书里王熙凤办的各色事,挑出来也够写个二十万字的长篇了,但那样太紧实,还是让她在整部《红楼梦》里做个事实上的女主角更张致。她是个光彩夺目的人物,尽管我们深知她的缺点,也亲眼看她干了不少坏事,却都不讨厌她,即使她说:“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究其原因,还是她聪明,人情味儿浓厚,说话办事都漂亮,让人由衷赞赏。

  凤姐识字不多,话却说得句句有风趣。她问丫头小红的名字,小红说原叫红玉,因重了宝二爷,就只叫红儿了。凤姐听了将眉一皱,说:“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假如她说“得了玉的好处似的”,句子就平淡无味,伶牙俐齿的她信口就是“得了‘玉’的‘益’”,两字双声,仿佛叠韵却又差那么一点点,讲起来有绕口令的效果;后面两句短的再加上去“你也玉,我也玉”,又使她的话像一首小令。王熙凤当然喜欢小红,这丫头这“奶奶”那“奶奶”的一长篇几家子的话讲得清清楚楚——闲处落笔的对话都这么出彩,不知作者从何处想来——也只有日理万机的凤姐能听懂。她顺便抱怨,平时就怕跟丫头婆子们说话,那些人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哼哼唧唧的,急得她冒火!真是呢,她这么个伶俐爽快人,听那些笨人的话,拖沓啰嗦不得要领,确实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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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协理宁国府,凤姐大展身手。贾珍来相请,王夫人还怕她干不了,她最喜揽事,一口应下。去之前,她先花了些时间在腹内思量宁府痼疾:人多手杂丢东西是一;事无专人临时推诿是二;浪费滥支冒领;干活苦乐不均;家人放纵,有脸的不服管无脸的不上进……她要来花名册查看,命次日一早传齐宁府所有人听差。她自己到场更早,发话过后,按花名册一个一个叫进,把人分成几班,各司专职,由管家媳妇每日查看,规定每日卯正二刻点卯,领牌回事则在午初二刻。差使一一分派,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列清楚,吩咐明白。每件事,她掷帖发令,接令领牌、事毕交牌,有差错的,或赔或罚,迟了误了板子是要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的。凤姐甫一管事便威重令行,风气整肃,立竿见影,合族上下无不称叹,她这把交椅一坐就稳了。凤姐心中得意,在秦可卿的盛大丧礼中,独她一人周全承应各色人等。

  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不一,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喝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

  这个场面中的王熙凤,大概是她自己最满意的个人形象,要选正面照片她肯定选这张,比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她先声夺人的亮相更加大气而矜持,收放自如,洒爽风流。论理家才能,宝钗、探春或许不在她之下,她两个又兼饱读诗书,腹中经纬更胜一筹,但真要选一个理家的最佳人物,还得是熙凤。管理一个大家庭,其中具体的事务只是基础,最难处理的是那些复杂的、微妙的、相当棘手难以处置的人际关系:祖孙、父子、叔侄、兄弟、婆媳、妯娌、这房那房……一个已婚的成熟妇女,比一个未婚姑娘更能圆转妥帖地体味和照顾到各种关系。宝钗、探春也太文绉绉,家务俗事还是阿凤来得更实际,尽管她只是“颇识得几个字”,但智商情商都一流,且不忌惮用不入流的有效办法。

  人皆有两面,优点与缺点彼此伴生。凤姐把家事撑圆了,算盘打足了,同时也被人说太狠,得罪一大片。她丈夫的心腹小厮兴儿,在贾琏在外偷娶的尤二姐面前,细细地把关于她的坏话都说全了:“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连他正经婆婆都嫌他……”好长一篇,还不算最难听的,最难听的偏给她听见了——她在窗外,听见屋里她老公的姘头在床上说:“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她老公说:“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凤姐气得浑身乱战,回身先猛打身边的平儿,再踢门进去厮打,闹得贾琏连剑都拔出来了,一路追她到贾母跟前。事后和解,她哭着对丈夫说了番伤心话:“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娼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混账女人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做人都有软弱时,伤心处,这一回凤姐就是了。她如果细想平生痛处,还真不少:丈夫急色滥情、自己又总无子嗣、身体多病、辛苦做事却招人恨……

  凤姐平时太忙,忙的人总是兴兴头头,不太想到伤心事。她兼管两府家务的时候,刚到宁府,荣府的人就跟来;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来。茶饭也没工夫吃,坐卧都不能清净。一天到晚,接连不断,总有家人媳妇来回事,她手下某个刁仆形容的话倒是实情:“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 人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替凤姐想想,真是难为她,看着是养尊处优,金银堆砌,在屋里坐着,出门轿子抬着,饮食起居随时有人服侍,殊不知劳力不如劳神,内里耗损巨大。“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每天千头万绪地打心里过,真好比万箭穿心。虽有个赤胆忠心的平儿堪称她的一把总钥匙,她对她又有所嫉忌。下人未必是知事的,探春理家时刚发作一场,哭了,正由人服侍着洗脸,有个媳妇见空就上前回事,被平儿斥退。常情多如此,人们往往看着谁有个空儿,就上前说自己的事,想不到人家心里其实没一刻有空儿。仅外在凤姐都难得有空,家人闲聊时她一刻不停地说笑逗乐,哄全家开心,负责安排饭,饭来了,她得张罗,有螃蟹之类的还得亲手给贾母等人剥……

  所以凤姐殚精竭虑,操劳太过,身体其实很差,下红、小月不止一次,抄检大观园忙了一夜,下面就出血不止起不来床了。但她身不由己,跟所有人一样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是那么多。丈夫在外偷娶了二房,她得想办法对付,对付人是一,欲除之而后快,但不能明着干,表面上要做好人把人接进来再害她;同时到知情有份的贾蓉母子那里去撒泼大闹,顺便讹诈一笔;再处理在各处设法的过程中惹出来的麻烦,找人去摆平,摆不平的话就把人治死……她这一万个心眼子滴溜溜转,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但王熙凤必须是这个样子。一日无她,荣宁两府都不转了。“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话说得极是,哪天她没了,所有人都会想起她的好处,要是凤姐在就好了……

  林黛玉的小摆件儿

  林黛玉住在潇湘馆。在大观园建成之初,第十七回对潇湘馆的结构有简略的说明:“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又有两间小小退步。”粉垣修舍之外则是千百竿翠竹遮映。

  那天宝玉来找黛玉,进门就接着前日的话头陪笑相问,黛玉则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正眼也不看宝玉。

  黛玉赌气不理宝玉,对他不见不闻,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这几句话,并不多余,我们可以从她这些日常琐碎推知她是何等人物。就在她嘱咐紫鹃这些话的同时,王熙凤也在园子里的山坡上,招手叫了小红来临时使唤,让她带话给平儿:“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琏二奶奶事儿真多,她是管家婆。一对照,就衬出林黛玉不止是个闲人,简直是个仙人,她关心的事情是这么些:燕子飞回来没有?鹦鹉添了食水不曾?桃花谢了怎么办?一地的花瓣不能糟蹋——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诗本子,琴谱,再就是……宝玉,他怎样?

  林黛玉是一个空灵的人。原著对她外貌的描写,最具体的也仅是写意:“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令人感知的是她的神情,而非面貌。她的形象飘渺,但又确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模糊而相近的形象,要说谁长得像林黛玉,几乎所有人都有共识。

  文字可写意,绘画则须具体。很多画家画过林黛玉,把她置于某个经典的情节中去表现:葬花,或读《西厢记》,或焚诗稿;也有无情节的,从日常无一事中提炼出一个准确的概貌——如王叔晖画的黛玉,独坐纱窗下,衣裳素淡,神情素淡,她眼望着架上的鹦鹉,那鹦鹉的身姿神情倒是急切的,正探头相问。它真会说话呢,可能在说:“姑娘?姑娘?”姑娘说不出的心事,连鹦哥儿都懂了么?它跟黛玉一样地吁嗟,甚至会念姑娘的葬花词。这幅画中,窗户画得特别大,所谓“月洞窗”,好大一个圆窗,窗外修竹,浓翠淡绿。黛玉在做什么?什么也没做,这就是黛玉平常的一天,她经常就是这样的:“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她写的诗中对自己的描述也是如此。

  刘旦宅画的黛玉,黛玉倚坐在山石上,足下菊花,身后竹枝。孤芳自赏的黛玉,疏离人世的交往而执着于内心的孤行,一意往美、高邈、深细、幽微处走去。她有她的哲学,她需要某种意境,这种“境”,她用全部生命去养成——看这幅画,黛玉就在她最准确的“境”中,极美。她的面庞,清逸孤标、目下无尘,又俊美无俦,是你绝对想不出,而一看就认定,这几乎是理想的林黛玉。刘旦宅笔墨清新,正合原著之灵秀芳香的气韵——我几乎认为,《红楼梦》是刘旦宅的,正如《水浒》是戴敦邦的,《儒林外史》是程十发的,《西厢记》是王叔晖的。

  然而,倘若事情并非一定要追求“最”或绝对,我们也很乐意看到不同面目的林黛玉出现在不同画家的笔下。不同于工笔或写意彩绘,一册连环画通常有一百多页,这么多幅画面,对具体性的要求更高,不能高度提炼,而是要将一幕幕的场景事无巨细地呈现。1950年代的沪上老版《红楼梦》连环画,有一位画家画的两册颇具特色:《潇湘惊梦》《黛玉焚稿》,尤其前者,清逸而耐人寻味,这位画家叫江栋良。

  初看,觉得黛玉的衣衫不应如此精工繁复——贴片连缀的百褶裙系在腰间,下面再是两层裙子,还有玉佩、流苏、飘带、钗环。这环佩叮当的一身,是从戏曲里来的。我幼时曾欣羡过某部戏曲片中与此完全一样的行头,但把它们给黛玉穿戴,是否嫌坠重了?再往后看,又觉合理了,这位画家心思极细,他有他的道理,他画的潇湘馆内图景别开生面,在其间生活的黛玉,也是一个十分真实的女孩儿形象。

  天色已晚,晚妆将卸,黛玉进了里间。一天又过去了。这一天里有些事情,袭人来过,坐着闲谈,说的是凤姐对尤二姐、金桂对香菱的事,她说起这些话并非无因。袭人还没走,宝钗又遣一个老婆子来送一瓶蜜饯荔枝,送归送,这婆子却突兀地说了些赞美黛玉的话:“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他人的一言一语,就是一旗一枪,逼近黛玉的内心,待身畔无人时,她一个人默然消受。此时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心事辗转无解,她叹口气和衣上床。她睡的床,是不是叫碧纱橱,像一个精致的小房间,正面是镂雕门围,三面侧围是棂格扇屏,绘有字画,床内搁架上还摆放着书、茶壶、匣、镜等物。好一个幽雅舒适的小天地,林姑娘在里面住着,锦衣玉食,为什么心上只是不快活?为什么十顿饭她只吃五顿?为什么她总是哭?

  黛玉朦胧睡去了。梦中,就在她这个卧房里,凤姐等一干人走了进来,向她贺喜,说她父亲升官并娶了继母,把她许给了继母的什么亲戚,还是续弦。画上,大概凤姐刚开始说话,黛玉不知她要说什么,神情还是天真礼貌的,听她往下说才慌了。她求凤姐说明这是个玩笑,而众人——王夫人、邢夫人,还有宝钗,一个个都冷着脸,不肯改变这个情况,彼此还使眼色,冷笑着一起走了。黛玉急得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也呆着脸,说“这个不干我事”,说她乏了,叫丫头送黛玉出去。最后宝玉来了。他俩说了平日里不能出口的话,宝玉拿出把小刀子在胸口划,说要把心给她看。黛玉吓得失声大哭,亏得紫鹃来床边唤她:“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把她从梦魇中拉出。黛玉回到人境,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夜已经开始了吗?她还没脱掉外衣。挣扎起身把外罩脱去,刚刚开始的夜,再难入眠了,漫漫长夜残酷地让她细想方才梦中的情形。方才凤姐她们就站在这里,窗上的纱帘,墙上的琴,历历在目。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囫囵的黑暗里没有了时间的长度,辗转反侧把夜抻长缩短。刚略觉安静,一缕凉风从窗缝透入,吹得寒毛直竖;随后窗外竹枝上无数雀儿的声音开始叫了,啾啾唧唧,窗上的纸也渐渐透进清光来。

  原著的“潇湘惊梦”这一段,梦的情节稍嫌直露,梦醒之后的文字则很好,续书作者必有过长夜难眠的时分,让他与黛玉感同身受。《潇湘惊梦》这一册画书里,黛玉有不少缠绵床榻的画面:她躺着,她坐着,她靠着,她趴着;她托着腮,她抱着头,她掩着脸,她扶着床边;她睡了,她醒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床多么精致呀,枕头柔软,被褥香暖,但它们都不能帮她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床前的几案是竹制的,上面摆着一个烛台,一个痰盒——洁净高雅的林姑娘,却日夜离不开这个痰盒,清早紫鹃来给她换,倒之前看见痰中带血,不禁“呀”了一声。黛玉睡在透明的帐子里,问是不是有什么,紫鹃答没有,但声儿哽咽了。黛玉——她的帐子太透明了,她的心眼儿太透亮了,她什么都听得到,她什么都能猜到。她这间房里,两扇窗户左右相对,兜着轻薄的窗纱,太通透了,凉风长驱直入,人们背着她在外面说的话也随风吹到了她耳边。宝玉订了亲了?她依稀听到了几分,没听真,她在想象中补全。前日梦中之谶竟然应验,她躺在床上,却好似身在大海中。如果这件事情将要发生,她能够决定的就是不看到它的发生。那并不难,对她这样的身体来说,只需要不盖被、不添衣、不吃饭,就可以了。紫鹃给她盖好被,一出去她复又蹬开。她伏在枕上,透明的纱帐被风吹得像盛开的花朵。

  可怜的姑娘,她被困在她的噩梦里。众人怜恤她,每天来看望,但他们不知她的心病;紫鹃雪雁知道,又不敢说;宝玉知道她的心,可是两人在梦外的人境,面对面,能说什么?黛玉的病无药可医。她日渐虚弱恍惚,耳中听见的都像是宝玉娶亲的话,眼里看见的也像是这回事,连睡梦中都听到有人叫宝二奶奶——杯弓蛇影,弄假成真。幸好有明确否定这件事情的话,以同样的声息传到她耳边,才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过分敏感的林姑娘,她是仅凭一句话就可以生可以死的啊!

  之前有一个细节,在她的惊梦之后的白天:袭人听说黛玉病了,过来看看,说起昨夜她们那边那一位也闹心口疼,嘴里胡说八道,把她唬了个半死。里间黛玉在帐子里咳嗽起来,问紫鹃跟谁说话,袭人闻声来床边,她再问:“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那还能有谁,但她非问不可,袭人说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她还问:“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痴姑娘,她是在核对梦里的情节言语,看宝玉是否真与她魂梦相通。袭人说:“也没说什么了。”她点点头儿——十有八九,她是在他梦里了。这一证实给她的心灵带来的震荡,应不亚于宝玉对她说出几句轰雷掣电般的肺腑之言,也不亚于他托人送来两方旧手帕,令她神魂驰荡。而原著就此收住,不写。

  在这一册里,黛玉也有好的时候,还过了生日。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生日只一笔带过,其后她在潇湘馆独坐的时分,大概才是她最自适的——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口留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黛玉坐在窗前,看琴谱。这小轩窗固然好,可是没有玻璃,这样敞着,林姑娘可能禁不住呢。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哈,这里错了,下一幅才说太太让小丫头送了兰花来,给宝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这前一幅里却先摆着了。下一幅极妙:黛玉看着小丫头把花盆放上窗台,她看到这兰花有几枝双朵儿的,令她心中一动——妙处凝聚在黛玉脸庞的侧影线条上,是这样地灵秀、纤巧,太准确了,仅这个侧影就是黛玉!她呆看兰花的一刻,心中灵犀被触碰到的一刻,没有人觉察,画家抓住了这美妙的一瞬间。

  林姑娘屋里有些什么小摆件儿?我对这个很感兴趣,原著没有集中写。探春喜欢各式玩器,宝钗则一概不要,黛玉,她呢?说是素日里也摆着新鲜花儿、木瓜佛手之类,不喜熏香。潇湘馆“龙吟细细”,是风过竹叶声;“碎玉丁丁”,是潺湲流水声。夏天,满地竹影参差,映入窗纱,翠润生凉;冬天,熏笼火盆都摆了出来,暖阁里有一玉石条盆,里边栽着水仙。窗下的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咦,她书架上有一盏玻璃绣球灯……

  宝钗无日不生尘

  上美社新旧两版《红楼梦》套书,竟无一册是以薛宝钗为主角的。宝钗是中心人物,原著中关于她的场戏不少,但仔细考量,确是没有哪一段适合作一册书的标题。这正像宝钗的处世风格:大隐于市,随分从时,从不争抢人群中的风头。即使必须是场面中的主角,她也自谦逊,贾母要给她过生日,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她就依着贾母所喜说了,让贾母高兴,大家热闹。宝钗是一个温煦的人,令人舒服。评点家王希廉的《薛宝钗赞》中说:“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极是,但他实际上是极贬宝钗的,在这句赞词之后。宝钗舒服到令有的人不舒服的程度,史湘云对林黛玉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我就服你。”这话当然引得黛玉冷笑一声。做人周致则失于圆滑,人不能避免缺点。

  宝钗几乎是个完人,让人错以为她的生活也完满。在原著第八十七回,有一封她写给黛玉的信,却是这样的:

  “妺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妺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倘若不看上下文,真难猜到这是宝钗写的,而设身处地去想,她当时的处境的确如是:兄长又惹下人命官司,身陷囹圄;嫂子是个匪夷所思“搅家精”,每天闹得鸡犬不宁。并非续书作者写偏了,宝钗的烦恼一直是存在的,只是她不说,外人也不察,香菱读到的那句诗“宝钗无日不生尘”可算是旁敲侧击罢。这一回黛玉看了信,也不禁惺惺相惜,不比上一回她俩倾心吐胆深谈,黛玉还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那时黛玉还不懂得宝钗。她从自己的痛点着眼,认为宝钗轻松,可是生而为人,哪有不烦恼的,譬如宝钗的这个哥哥,有还不如没有,只是这句话无法说出来。命运啊,为什么给了宝钗这么个哥哥——粗夯愚蠢、骄奢豪横,吃喝嫖赌、惹是生非,大字不识凡几。不幸他们父亲早丧,否则宝钗的命运就不是这个格局,他们不必依傍贾府,她哥也不至发展成呆霸王。小小年纪,宝钗就成了一家之主:“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指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难得的时刻,她对黛玉吐露了一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她并没说下去。

  宝钗不说自己的烦恼,却时时替每个人考虑周到。黛玉多年嗽疾难愈,宝钗说“食谷者生”,吃药不如吃燕窝粥,知黛玉怕多事被人嫌,燕窝她来送,不惊师动众;湘云一时忘形说要做东办诗社,她知道湘云哪得钱来,就替她办了螃蟹宴;邢岫烟缺钱当掉了棉衣,她着人悄悄地赎出来还她;金钏儿投井死了,王夫人心里过不去,她出言慰解,并送自己的新衣服作装殓;哥哥出门带回的土产,她搭配妥当分送众人,连最不得势的赵姨娘都有份。说是冷美人,无情也动人,而观其实效,宝钗也当得起“爱博而心劳”这几个字了。她的心声,偶尔隐约地传递出来,如她生日时点了一出鲁智深的戏,还念了其中一段给宝玉听:“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是个入世者,掩藏了出世的心。

  正如命中必有的烦恼,每个人也都有命定的病根儿。宝钗的病,也曾缠磨她许久,还是一个和尚给的异方给治住了:冷香丸,须得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以及雨水之日的雨水,白露之日的露水,霜降之日的霜和小雪之日的雪,凑齐了制成药丸——这冷香丸的配制恰似宝钗“随分从时”性格的说明,方子虽难,难得可巧,她竟都依天时而得了,这天时中也包含人为。黛玉的病,和尚说是除非一世不见外人,且总不许见哭声方能愈可,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黛玉的态度也消极,沉耽于自己的病中。宝钗有一次劝她“若觉着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强扎挣着出来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里闷坐着到底好些。我那两日不是觉着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着……因此寻些事情自己混着……这两日才觉着好些了。”宝钗也生病,但她用理性和毅力去抵抗,病也择人,敌强我弱,敌进我退,何况宝钗无事不知,还懂得药理。

  在前八十回,宝钗的困难很少正面描写,在后四十回,她碰到的难题就非常具体而艰巨。从曹雪芹留下的第七十九回开始:她那称王称霸的哥娶了个河东狮回家,其人先压服丈夫,再进一步对垒婆母、挑衅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话虽这么说,但这是在文雅的层面,与一个会撒泼打滚的悍妇同处一屋,她闹得翻江倒海,宝钗再是有涵养能应对,生活的安宁被打破,基本日子不能过,“猇声狺语,旦暮无休”,这是她的表达,一流人被下三滥困扰。更难的是婚姻大事,续书者安排了黛死钗嫁同时进行,并且出了个“掉包计”的奇谋,这奇谋一箭三雕,一边置黛玉于绝地,一边要置宝玉于死地,同时也将宝钗置于一个异常难堪的局面中。

  即使曹雪芹亲自来写,宝黛钗三人的结局如何筹措也是难的,比较合理的安排还是黛先死,钗再嫁,让伤感而失望的现实较和缓地显现。冲突太集中了,紫鹃的感受也是读者的心声:“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黛玉的心事他们不顾也罢,她病得奄奄待毙也无人来问一声,所有人都绕开潇湘馆,忙着操办金玉良缘,这悖离了基本人情。续书者也意识到了不合理,行文中尽量铺垫照应,把各方面的情形解释圆转。他尽力了。毕竟前八十回文字经天纬地,极难收束,那么就让一个拙劣的掉包计去承担败笔之责,用它消解掉巨大的难题,于此基础上再重新组织逻辑。

  贾府中多年来预计着的一桩大喜事,办得匆忙潦草。贾母一句话就定了宝钗:“只有宝丫头最妥。”她自己年事已高,同时贾政即将离家赴任,这桩大事赶着办了放心。王夫人和薛姨妈具体怎么议亲,书中略去了。王夫人和薛姨妈是亲姐妹,话是容易说的,有些不好说的也彼此意会了——宝玉丢了玉,人痴傻了,想用结婚来冲喜,娶个有金命的人帮扶他;同时薛蟠下狱,薛家需要仰仗贾家帮忙。贾母贾政问议亲的结果,答说议成了,姨太太愿意。薛姨妈应下了,回去问宝钗是否愿意,宝钗正色答,女孩儿家的事该由父母做主,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她甚至不再提宝玉的名字以避嫌。后听说宝玉病得厉害,薛姨妈心里未免踌躇,这时她和贾母已几次说委屈了宝丫头;凤姐探知宝玉的心意后,更出奇计,哄宝玉说娶的是黛玉。这个亏她——实际是续书作者——想出来的计策,贾母的反应也是:“忒苦了宝丫头。”明知宝玉心里只有黛玉,而让宝钗顶着黛玉的名头出嫁,这对宝钗辱没太甚。宝钗的灵性与品格俱高,她若连这个都同意,就太卑下了。这个主意对薛姨妈也难开口,成何体统,所以有这样一种解释:宝钗母女对所谓掉包之计并不知情。

  带着这种解释去重读那几回,的确也能解释得通,凤姐说“这个话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商量时还说过宝钗在难以说话云云。先前筹备宝玉的婚事,也是下令不许声张,除了不能让林姑娘知道,还有宝玉之姊元妃薨逝、宝钗之兄尚在狱中,此时备办确为越礼的缘故,的确不便张扬。只是这些话,家人仆妇们需要清醒的头脑才能不出错——一边忙着准备婚事,一边不能提起这事,同一个园子里送帖过礼,要绕着潇湘馆走,回来也不提名说姓,而独对宝玉一人,又要哄他说娶的是林姑娘。七弯八绕,鬼祟夹缠,即使不说错话,也很难避免表错情。亲事在即,她们说一半瞒一半地对薛姨妈说了详细,“给宝玉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薛姨妈回家细细告诉宝钗,宝钗先是低头不语,后来就自垂泪。她是什么都明白吗?还是为身不由己的处境而苦痛?即便她此时不知就里,拜天地时是雪雁搀扶她,入洞房后宝玉口口声声林妹妹,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太难了,宝钗。难为她低头不语,难为她置若罔闻。设身处地替她想一回:母亲是糊涂的,众人是自私的,把事情安排成这样;哥哥在大牢中,嫂子在家里闹;丈夫昏聩病重,且心中完全没有自己。最清醒最为难的宝钗,真是情何以堪!虽然贾母一再体谅她的委屈,却又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她:林妹妹没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并明言宝黛二人的病因就在此。宝玉闹了几天,在他声称要与林姑娘一同死的时候,宝钗冒众人之大不韪,痛下针砭,将实情告诉他,林妹妹已经亡故。这句话谁都不敢说,宝钗说出,贾母王夫人袭人莺儿等都深怪她造次,而她的做法竟是对的:“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果然奏效,宝玉死心塌地,医药与人言都可进了。在如此难堪的处境中,宝钗以她超凡的智慧和定力救了宝玉,度了自己,让几乎无解的局面出现转机。

  但宝玉不去潇湘馆一回万不甘心,于是让他去了,宝钗也去了,众人都去了,宝玉叫来紫鹃让她详细讲出黛玉死前怎么病倒,怎么焚稿,临死说了什么话……他哭得喉干气噎,而宝钗也同样痛哭不已。宝钗是宝玉之妻,也是黛玉之友,命运给宝黛安排了这位最好的朋友,她在最不利于自身的情形下对他们的爱情给予了同情和理解。

  贾母是明白人,事后她对薛姨妈道谢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独委屈了你的姑娘。”

  宝钗也在等待,等宝玉将爱慕黛玉的心肠转移到她身上。她一直等到一年以后,水到渠成,与宝玉才终有夫妻之实。这是宝钗。不屈就,不苟且,自尊自重,续书作者写到这一点,还是懂得宝钗的。

  宝钗始终端重。李纨赞她的诗“有身份”,评得确,她咏白海棠诗的第一句“珍重芳姿昼掩门”,就是她的处世姿态。她是如此含蓄、自立。

尤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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