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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

时间:2023-12-17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裴广宇  阅读:

  一

  我记得我怎样地躺在屋顶上

  听那个肥胖的小提琴手

  在下面沉睡的村庄里

  演奏舒伯特,那么糟,那么棒

  这首诗是我从微博上看到的,作者是美国人杰克·吉尔伯特 。我嫉妒他,这首诗该是我写的才对。或者说,把“小提琴”换成“笛子”,把“舒伯特”换成“好人一生平安”,那就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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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我怎样地躺在屋顶上”,这要命的口吻哟。我当然记得。必须是平房的屋顶,必须是夏夜。说起来我曾经很厌倦华北平原的一切:大地像一张巨大平整的桌面,平顶的房子方头方脑地挨在一起,进了屋子,当间儿摆着的又是一张大方桌子…… 到处是平平的、方方的。儿时的我是多么迷恋不规则之物:村南那凸起的一痕河堤,站在河堤上向西望去,可以望见雁翅抖落的 山影;大沟东边砖窑厂的烟囱像巨人的烟卷;大队部里唯一的瓦 房的那鱼鳞一般斜下来的屋顶;队部门洞上加盖的三角形短墙(三角形重心处的水泥五角星被涂成红色);像一顶草帽或一个飞碟一样,扣在打麦场东南角的氨水库的圆顶……

  平的事物里,能源源不断提供给我诗意的,就是屋顶。只有屋顶。

  — 个孩子,先学走,再学跑,第三件事就是学上房。踩着梯子上到房顶四处望,我们的村子不一样了:一个个院子不见了,房与房挨得更近,就好像是被绿树的树冠拢在怀里。孟浩然说“绿树村边合”。我喜欢这个“合”字。

  我还喜欢爬到屋顶边向下探头望。我喜欢那种眩晕感,好像真能听到地面在唤你。

  喜欢扒着房边看勺子他家院子里的石榴树。看勺子他娘从竹帘子后闪出身来,像一只尖嘴大鸟绕着树飞。看火红的石榴花慢镜头一般无限、缓慢地落在院子里。

  喜欢把费心费力搓好的打弹弓用的泥丸行行列列地晒在屋顶上。喜欢检阅它们。

  喜欢战战兢兢地从连接屋顶的窄墙头上走过。

  喜欢自家屋顶与别人家屋顶间的错落,喜欢屋顶间的空隙。如果路线规划合理,顺着屋顶可以走遍小半个村子。

  喜欢收获后,站在屋顶用绳子往上运粮食,满铁桶的麦子或者一挎篓的玉米—这事儿我爱抢着干。这件事的难度在于,到房檐处时,要把桶或挎篓微微向外荡一下,然后借劲儿探身,把它提过房檐,不能磕了屋檐。整个过程要抿住嘴,聚气,心中隐约涌动着“俺也有两膀子力气” 的豪情。

  喜欢在晒粮时听大人们在各家屋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喜欢下雪后的早晨,第一个上房,看全村每一个屋顶都喧腾腾的。喜欢用锨把屋顶的雪一道道铲到房边,堆起来,然后用大竹扫帚猛地一推,轰的一声,低头看雪末儿又腾起来。

  喜欢在听到房后巷子里有脚步声时,把零星的雪扫落,或者用锨把儿使劲敲下房边的树枝,然后听咒骂声乖乖地传上来……

  然而,这一切欢喜,都不如酷热的夏日所带来的—终于挨到天黑,夹着席片子、床单、枕头,上房顶去,躺平,晒了一天的屋顶,此刻悠悠地散着热气,烙着你的背。你会觉得自己是一团面,一点点瘫软,一点点摊开, 渐渐散出麦香。你的脸上拂过若有若无的凉风,风上面是一条银河,满天繁星。总有流星划过,也总会带出两三声吆喝和两三柱手电筒的光指指点点。

  二

  有人喜欢串房顶,像串门儿一样,聚堆说闲话。人堆里总有几个核心人物,说着极遥远的天下大事,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笃定。也总有人喜欢孤独,独自坐在屋顶上,一红一暗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隔着夜色,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别人的笑语。

  等夜黑透了,几乎全村人都在房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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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说话的人倦了。吸烟吸够了,喝茶喝透了,听众里会突然有人冒出一句笑骂,带着几分满足、几分疲倦,消解了这场谈话,于是,大家“嘿嘿”叹息着散掉。黑,一滴,一滴,滴到夜里,在村子里洇开。

  此时,如果我那个邻居少年吹笛子,笛声便隔着四五个房顶漾过来。他的笛子演奏水平并不高,翻来覆去就那几曲大家都会唱的:《万里长城永不倒》《黄土高坡》《好人一生平安》……躺在屋顶上,心跟着它一起走。有时候吹错了,大家会跟着颠一下, 如同坐着拖拉机过坑;有时候, 一句词吹不过去,大家一起倒一下,再冲过去。

  我记得我怎样地躺在屋顶上听那个肥胖的小提琴手在下面沉睡的村庄里演奏舒伯特,那么糟,那么棒吉尔伯特也睡房顶吗?还是他偷了我的记忆?

  吹笛少年如今已是一位秃顶的忧心忡忡的父亲,在京郊开一家汽车修理厂,有一个女儿, 上高三。“老师说孩子心理压力大,有点儿抑郁。”有一次过年, 赶上我俩都在老家,他拎着两瓶酒来找我讨主意。

  如果半夜落起雨来,总有人最先知道。“丢星了!”他会在屋顶上喊一声—我们村把下雨叫“丢星”。大家仓皇顺梯子下来。总有人睡到被大雨淋湿了被子, 也总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屋顶边缘,倒从来没听说谁摔下去过。

  有一晚我忽然“发神经”, 躺在温厚的屋顶上,脸朝上,对着银河,从“万里长城永不倒”一直唱到“朝花夕拾杯中酒”。第二天,邻家男孩憨憨一笑:“你唱了一夜歌。”羞得我今生今世再不想见他。

  不过,屋顶真要算一个上佳的戏台。古人云,“登高必赋”。我觉得,上了屋顶,眼一宽,由不得你就想亮一嗓子。记忆里,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有一个女人在屋顶唱戏;在电影《太阳照常升起》里,也有女主角边吟“昔人已乘黄鹤去” 边徘徊于屋顶的镜头。

  我后来因为常年在外读书, 很少再上屋顶。再后来,因为房子旧了,漏雨,父母老了,冬天扫雪不便,就在屋顶上罩了层彩钢板。

  如今,开车穿村过巷,目光所及,屋顶都支棱着彩钢,有着金属特有的生硬和鲜艳。

  时间就这样收走了记忆中的屋顶,还有举头的夜空、繁星、喁喁闲话以及一部分的阳光和风。彩钢统治了华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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