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用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我想模仿尼采的作品《人性,太人性了》,造个噱头。
这篇东西之于我脑中的思想,就像海上冰山露出一角。多年以来,我遇到不少具有酝酿作用的触动。前几年,我在北京的琉璃厂古玩摊子上见过一个圆柱形的瓷器,胎釉细腻,嫩白透出云状的淡蓝,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问摊主,摊主说这是帽筒,专门放帽子用的,人回到家里,摘下帽子,扣在这个圆柱上。为了放帽子还专门配置这样一个器具,还只适合放一顶帽子,并且费心的把它做得如此精美。我想起现在咱们家中墙上的衣帽钩,不占地方、造价低廉、功能实惠。这确实是一个进步。但是,我觉得,进步不能一概而论的认为全都是好的。每一次进步的同时都会让我们失去一些东西,我并不认为我们应该像个守财奴一样不舍弃任何东西来进步,实际上那不可能,但我们至少应该清楚知道我们失去了哪些东西。例如雷锋,从学习雷锋到现在的质疑雷锋,我认为这是个进步,表明我们的民众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独立的认知判断,不再是只会走别人划的道儿的棋子,或许雷锋其人确实有令人质疑的地方,但是,实际上,现在我们更多的是因为质疑雷锋而失掉了对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等基本的人文品格的认可,能说这样的进步全部都是好的吗?
用衣帽钩取代帽筒是进步,但是随着这一生活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帽筒相比于衣帽钩,功能单一确定,让人们有空间有闲暇有心情把艺术附着其上,帽筒即可放置帽子也可摆在家里当作摆设,而衣帽钩就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们随着物质的进步而选择衣帽钩的时候,是不是也失掉了一份对艺术的审美?
相同的类比,文字是用来传达信息的,我们只要把文字一笔一划的写清楚就实现了文字的基本功能,但是就因为我用毛笔用钢笔写字这种方式而让我们具有了产生书法艺术的空间,现在我们用键盘打字,用邮件、用手机,都比邮寄信件快捷的多,但是同样的,在书写文字上,因为物质的进步,我们也没有了进行书法艺术的机会。
也可能物质的进步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存放精神或者说让我们产生新的精神的空间,但我们需要承认,我们现在没有找到,我们也需要认清,我们现在正处于物质进步这一片面性的进步之中,并且物质正在我们的生活、头脑中进行偏执的最大化,排挤精神。
所以我在文章中说,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但是我们的人体的实际需要却是有限的。如果把物质比作灯泡,精神比作电流,只有当两者相适配的时候才能产生光明。电流过强、灯泡过小就会烧坏灯泡,好比极左年代里的“越穷越光荣”、“宁要穷的社会主义不要富的资本主义”等偏执、狂热会破坏社会生产的正常进行;灯泡过大、电流过弱,灯泡只是废物、只是死的物质,好比现在的夸耀、粉饰,这何尝不是向另一极的偏执?
我的这样的认识有实际的证据。比如现在的影视剧,现在的投资者比以前有钱了,导演比以前多了,演员比以前多了,高科技手段比以前多了,但是相比之下,剧本却很少,好的剧本更是少,所以,往往是一个本子反复的拍多少次,红楼梦三国水浒西游记不都是这样?还有很多别的影视剧就不提了。一个本子翻拍多少次。翻拍出来的这些作品真的像八十年代大学生们的一首诗:爱情就像一杯酒,你喝过一口就走了,我只好兑上水,再等下一位。越翻拍越无味。把资金、人员、手段这些影视剧的外部条件当作物质,剧本就是精神。影视界的这一现象折射出中国现在的真实状况。物质过剩,精神匮乏。
精神与物质就是中国太极图中的阴阳两极,只有两者相称、相融才能相得益彰,失去一方,另一方也无法保持自身的正常、健康。赤贫的极左年代里,人们饿着肚子开阶级斗争批斗会,每个人都穷的一无所有了还要斗私批修,以变态的精神暴力来掩盖痛苦的饥肠辘辘。那时候的精神真的是很强大的,请看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失去了物质支撑的精神竟然会如此的狂热、疯魔。我们对于这一点已经认识的相当深刻。但是我们有没有想想,失去了精神照耀的物质又该是怎样的冰冷、丑陋?
我还有一层意思没有在文章中写出来。我发现,当一个人、一个文明走向衰老的时候,往往过分的依赖物质。在这里,我把物质这个概念演绎为技巧形式、感官味觉。
前几年我看新闻,考古学家发掘出古罗马晚期的一份菜谱,根据选材用料的档次,推断这是古罗马晚期的贵族们的菜谱,当根据这份菜谱复制出来实际的菜之后,发现那都是些轻微腐烂变质的食物。很多食物在腐败的初始都会味道更加浓郁,比如香蕉。古罗马人吃睡鼠,把肥肥的睡鼠杀死弄净后放到温湿的环境中存放一段时间,等睡鼠肉软糯粘腻更容易入味了,再用蜂蜜把睡鼠腌渍起来。晚期的古罗马人就是依靠这样变态的手段来满足自己被过度的物质文明消耗的已经麻木的味觉。就像人老了,牙齿不好了,肠胃退化了,就喜欢软烂的食物而失去了消化质地坚硬的新鲜食物的能力,这是文明失去生命开始走向颓废的一个标志。我们现时代的美食家们对于珍禽异兽的偏好、对于满足味蕾的痴迷,比起古罗马人不遑多让。莫言的小说《酒国》讲的是一个吃人的故事,但不是饥荒时候的为了活命而吃人,而是现时代的吃到没啥可吃、为了满足味蕾的吃人。从物质极度匮乏的吃人到物质极度奢侈的吃人,点明了人执迷于物质的盲目。
由此,我联想到了尼采和瓦格纳。早期时候尼采和瓦格纳是好朋友,瓦格纳的音乐剧气势恢宏、力度雄伟,尼采从自己的哲学观点出发,认为瓦格纳的艺术就是力度精神的代表,对瓦格纳充满赞赏。但是随着尼采的思想的发展和瓦格纳的步入老态,尼采逐渐和瓦格纳闹崩了,后期尼采的一部作品名字就叫《尼采反对瓦格纳》。我认为,这里面有两个基本原因。盛名之下逐渐衰老的瓦格纳的创作的才艺开始衰竭,他越来越依赖剧场效应,依赖自己以前作品的形式技巧,他在重复自己。不光是瓦格纳,我们现在的很多导演作家不也都是这样?年龄越老,创作的时候越发的轻车熟路、越发的如法炮制,他们其实已经不再创作,而是在根据盛年时候的自己来重复。当他们重复的时候,作品的外部效果甚至比以前的作品更加耀眼夺目,场面更加宏大、音效更加震撼、色彩更加鲜艳、道具更加奢华、剧情更加煽情,视觉盛宴、听觉盛宴、情感盛宴。当普通观众都被瓦格纳给震晕而追捧的时候,尼采却看出了瓦格纳的衰老,他断定瓦格纳现在的锦绣妖艳不是出于力的丰盈而是力的匮乏。这也很好理解,打个比方,就像现在的女人们的穿着,青春年少的女人往往打扮朴素,而年老色衰的女人却都打扮浓艳。同理,宇宙物理学家告诉我们,恒星的死亡异常的壮丽,由于内部铁(Fe)元素—最稳定、最具支撑力的元素—进行核裂变,恒星会极度膨胀并显出迷人的色彩,宇宙光谱中那些瑰红的色团都是从正在死亡的恒星中崩析出的铁元素。艳丽其实是失去了力的稳定维持之后的迷乱。看看现在超市里泛滥的包装,两条西葫芦或者一颗娃娃菜就要配备上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塑料盒子和塑料膜,这些食物买回去炒一盘菜,二十分钟就吃完了,包装它们却需要消耗多少石油,承受着人类如此过度的物质消耗的地球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尼采说,瓦格纳带着他的剧场效果营造出来的激情,就像领着一群凶猛的狼狗,扑向那些头脑空洞、体态臃肿、神经肥钝、需要极度刺激的观众。其实尼采不只是看到了瓦格纳的衰老,尼采凭着哲人的敏锐察觉了西方工业文明已经呈现出的精神上的疲态。我认为,在尼采的这一思想的发展中,有他自己的理解角度的成分,但也确实包含着对当时现状的理性清醒的认识判断。
我们可以说,瓦格纳的衰老是因为自然规律,但他确实暗合了时代的衰老。时代的衰老中,一些本不应衰老的也衰老了。例如,我历来厌恶中国当红钢琴家郎朗,他的弹奏没有灵魂,只有技巧的炫耀,你看看他的演奏就知道了,弹钢琴真的需要那么风急雨骤、夸张暴烈吗?听听贝多芬的《月光》、肖邦的《夜曲》,再看看郎朗,你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钢琴艺术。年老时的瓦格纳的剧场效应和我们现时代的63岁的张艺谋的轻车熟路的煽情、67岁的余秋雨的空洞华丽的文笔、31岁的郎朗的只见技巧不见灵魂,这都是衰老。这就是时代的衰老。如果中国不能从中国制造成长为中国创造,中国就是被物质埋没的中国、就是衰老的中国。
当时尼采所处的西方社会的状况和我们现在中国的状况很相似,都是工业文明达到的第一个高峰期,按马克思的学说,就是社会的资本积累开始有了一定基础的时候。所以我觉得,借鉴尼采对当时社会中人性状态的审视,以及重温我们的八十年代,那个从原点出发后精神与物质暂时的并驾齐驱的年代,还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