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多年前,我和张大器在城中村合租。那个城中村叫后村,在大雁塔的后面。后村紧挨着赛格。当年赛格的生意真好啊,半条街熙熙攘攘,都是卖电脑的。
在赛格,做销售的有男有女,清一色刚出校门的年轻娃。就算已经工作了,也还是像学生,笑容生动,牙齿雪白。他们永远不知疲倦,手脚麻利地装机、试机,机智灵敏地应对顾客的所有问题。他们的午饭是小推车送来的盒饭,两素一荤,素菜是炒土豆丝和炒青菜,荤菜是肉丸子。三两口扒拉完,一口水“咕噜”灌下去,便又开始忙碌。
入夜后,喧闹的赛格渐渐安静下来,这些年轻娃陆续下班回家了。说是家,其实也不算家,就是在赛格附近的城中村租的房子。便宜是便宜,夏天热死,冬天冻死,好在年轻,也熬得住。
我在后村的邻居里就有几个在赛格上班的年轻娃。比如,住在我隔壁的陕北小伙耀东。耀东比我们小几岁,叫我杨哥,叫张大器则是大器哥,更显亲密。
我们院子的三楼还住着两个在赛格上班的女娃,合租在一起,一个叫小丽,一个叫宋晴柔。小丽这娃喜辣。“喜辣”是陕西土话,是喜气洋洋又热情、泼辣的意思。小丽是泾阳县的,家里种着大棚蔬菜。春天的时候,她从家里带来了好多嫩蒜薹,知道我和张大器在楼道支了煤气罐做饭,还给我和张大器送了一大捆。这蒜薹和小丽一样喜辣。我们收下了,说了很多道谢的话。小丽又教我们如何在罐头瓶里腌蒜薹,留着慢慢吃。腌好以后,就粥下饭,好吃得不得了。
张大器一边吃腌蒜薹一边感叹:“仅凭这腌蒜薹的本事就能看出人家小丽会过日子。谁能娶她回去当媳妇,真是有福气。”
宋晴柔呢,就没有那么喜辣了,估计更不会腌蒜薹。这女娃是洋县人。洋县是出朱鹮的地方,也出美女。宋晴柔生得好看,是“后村一枝花”,也是“赛格一枝花”。既然是“一枝花”,就多少有些矜持,见了人抿嘴一笑,就算打招呼了。耀东就喜欢宋晴柔这种娇羞温柔的调调,对她格外上心,我们院子的人都看得出来。
宋晴柔和小丽下班回来,耀东跟在后头,不远不近,几步之遥。两个女娃走到村口水果摊前站住了,他也站住了。等俩女娃称完果子,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她们,非要掏钱不可。
宋晴柔说:“你买的,我不吃。”
小丽说:“哼,吃呢,吃呢,不吃白不吃。”
宋晴柔和小丽去村里的理发馆弄头发,耀东抓了抓他的寸头,说“长了,长了”,也跑去剪头发。村里那么多理发馆,他偏偏要跟在宋晴柔和小丽后面进同一家。去了,又让两个女娃先弄,自己干巴巴地坐在冷板凳上等。宋晴柔坐在理发馆的椅子上,对面的镜子里就又有了一个宋晴柔。耀东默默地看着,看着宋晴柔的背影,看着镜子里的宋晴柔。
宋晴柔发觉了,不自在起来,咬住了下嘴唇。
小丽也发觉了,开玩笑说:“耀东,耀东,看人不是这么直勾勾地看的。你要把人吃了吗?”
耀东这才感到臊了,闹了个大红脸。
后来小丽把这一幕演示给了我和张大器。张大器也开耀东的玩笑,挑人多的时候,故意说耀东的名字不好,为什么不叫照水呢?耀东是个老实娃,问张大器为什么这么说。
张大器说:“你上学的时候没有学过那首诗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耀东的脸又红了,我们起哄,不叫他耀东了,叫他照水;又嫌这名字不够俏皮,后来统一叫他水水。
可是后来呢,水水并没有和宋晴柔成为一对,倒是和小丽走到了一起。这其中肯定是有缘由的,但我不知道详情。我只知道,后来宋晴柔搬走了。
和我同住的张大器那时也有了女朋友,常常带回屋子来。女朋友一来张大器就兴奋地翻箱倒柜,拆零食袋,拧瓶盖,献殷勤呢。我为了表示欢迎,想起还有一罐腌蒜薹,管她吃不吃,也拧开了。
来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后来张大器的女朋友频频过来。我觉得不方便,也不想打扰他们,就搬到了后村的另一个院子里。
几年后,我和张大器先后在西安买了房,离开了后村,与那些邻居告别了。这时候,赛格的生意已经萧条了。水水他们几个还在不在赛格,我也不知道。
二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今年夏天,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我在长安区有一套小房子,常年不住,一直出租着。因为渗水,和楼下住户产生了纠纷。物业办的曹经理负责协调,打电话喊我过去解决这件事。我就去了,还叫上了张大器给我当军师。我俩一去才发现,什么曹经理啊,原来是水水,曹耀东。水水说他早不在赛格干了,做物业这一行都十几年了。
你说巧不巧。我只知道前几年我们这个小区换了新物业,没想到把水水给换过来了。
故人相见,我们都喜出望外。我还喊他水水,他还叫我杨哥,还喊张大器大器哥。我们3个人见面后少不了要约着吃顿饭,叙叙旧。
我们一边往小区门口走,一边聊。水水问起了我和张大器的近况,我俩自然也问了他的。他说他和小丽结了婚,娃都两个了。我们都说好,又说起了后村的旧事,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刚出小区门,水水突然说:“还有个熟人呢。晴柔,你们还记得吗?把晴柔也叫上,一起吧。”
我和张大器一脸吃惊,水水解释说,宋晴柔也在他们物业公司哩。
我们俩更蒙了,心里也好奇,就让水水叫上宋晴柔。水水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说马上过来。
我们3个人先进了一家饺子馆,点了凉菜和啤酒。等宋晴柔过来的工夫,水水说了宋晴柔的事。
原来,当年水水喜欢宋晴柔,宋晴柔知道,但心里犹豫,拿不定主意。有一天下班,宋晴柔和小丽刚一出赛格,宋晴柔就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男的打的,说他在赛格对面的街上等她呢,开了一辆宝马,要带她去吃饭。
宋晴柔朝对面一望,马路那边果然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车。之前宋晴柔给他的公司装了一批电脑,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这个男的有家有室,但是有钱,频频约她,给了她一些暗示。他说他喜欢宋晴柔这样的女娃,要买房子送给她。
宋晴柔哪里见过这个,吓得不敢抬头,说:“李总,我把你叫叔叔呢。”这个男的姓李,叫李僖,比她大了20多岁,岂不是应该叫叔叔。
那天,宋晴柔看到李僖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臂向她挥动,示意她过去。
宋晴柔知道,只要过去,过一条马路,她的生活就改变了。迟疑了一下,她不顾红灯还亮着,鬼使神差般地过去了。小丽拉了她一下,没拉住。
不久,宋晴柔离开了赛格,离开了后村,听说住进了李僖许诺给她的房子,那种房子叫别墅。
水水陷入了失恋的痛苦中。小丽不落忍,劝他不要难过,还做了饭喊他去吃。不过是农村的家常饭,熬的玉米粥,炒的土豆丝,就的腌蒜薹。水水“呼噜呼噜”吃了两碗米饭,肚子胀了,心也定了,觉得小丽说得有道理。两个人慢慢就在一起了。在一起以后,水水觉得小丽真的挺好的。一个原因是小丽的性格好,喜辣。另一个原因是小丽正如张大器说的那样,谁娶她回去当媳妇,真是有福气。
再说另一头。后来宋晴柔生了一个女娃。那年,她只有23岁。宋晴柔坐月子时,小丽和水水去看宝宝。他们去了以后才知道,宋晴柔住的不是传说中的别墅,就是普普通通的单元楼。楼道的墙上贴满了开锁和家电维修之类的小广告。
宋晴柔说:“想不到你俩会来。”
水水没有言传,小丽则笑着说道:“我不来谁来呀,耀东也被我拽过来了。你有宝宝了,我们也高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人这一辈子短得很,不管怎么样,好好过就是了。”
然后,宋晴柔就哭了。小丽轻轻抱了一下她。
那时小丽和水水已经领证了,此后他们又开始和宋晴柔来往了,只是走动得不勤。这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活法。
三
一晃又是十几年,宋晴柔快40岁了。本想着这日子稀里糊涂也罢,安安稳稳也罢,往下继续过就行。谁能想到李僖给不出生活费,跑了。不知道是回福建老家躲起来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宋晴柔住的房子是租的,不能续交房租,房子自然也被房东收了回去。宋晴柔能有啥办法呢?带着孩子又回到了城中村,租房子住。此时后村已经拆了,宋晴柔租住在吉祥村。
小丽听说这件事后约宋晴柔见了一面,问她后续的打算。宋晴柔说打算找一份工作,她还要养活娃呢。
小丽问她身上还有钱没有。宋晴柔说刚交了房租,几乎弹尽粮绝了。小丽又问:“物业公司的工作你愿意做吗?”
这时候,水水已经在物业公司做中层领导了,招个人进去还是很方便的。
宋晴柔想了一下,说她愿意。
临走时,小丽说要给宋晴柔一瓶腌蒜薹让她带回去吃。宋晴柔说:“很多年没吃过你腌的蒜薹了,还真想吃呢。”
她不知道,装腌蒜薹的塑料袋子里被小丽偷偷塞了2000块钱。
水水说到这里,我和张大器也感叹了起来,说:“小丽腌的蒜薹,我们也多年没吃了。”
我们正说腌蒜薹呢,饺子馆里进来一位中年妇人,盘着头发,穿着物业的工装,笑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