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
惊蛰时节,街道上车马云集,行人纷纷。
刚行过弱冠礼的宋席慕肩背画卷,沿着红砖青瓦的长廊一路向前走去,几只狸猫听见响声跳下台阶,阶下的平地刚修缮过,不见丝毫瑕疵。
稚嫩的学童们齐肩穿过雕花楼阁,手里握着书卷,成群地嬉笑谈话。
有人注意到一旁这位穿着翠绿长袍书生模样的公子,头戴乌帽的学生惊得忘了捡起掉落的折扇。所见之人发鬓如墨,眉如刀裁,那面庞着实令人怔然,不知道还误以为是见到了出尘画仙。
听闻上竹院来了个长身玉立、爽朗清隽的画师,原本在厨房的人都拥进院子里窥视。屏气凝神间无人吱声,只见那翩翩衣袂的青年郎轻拂画卷,几缕青丝微缠于修长的骨节间,姿容既好,自成一景。
待到晚膳时分,府门众人才看清这画师的神貌,一时间,上竹院来了位相貌堂堂的画师的事传遍了各处。
常有胆子稍大些的年轻姑娘,隔着上竹院低平的纱帘窥探那画师,更有好奇者放下手中活当隔着院门一睹画师真容。
这处一撇一捺不过须臾间,宣纸当即生出朵花来,再一勾一斜,铺陈而过,便成了流逝而过的水流。旁观之人不禁抚摸须角,叹言妙手执笔竟能摹出天下来,老画师何满福难掩眼中惊艳,赞许之意更是流于眉间各处。
那幅出自上竹院俊逸画师宋席慕之手的《姑苏丽景图》在朝城内传开了,凡见过画卷的人无不惊叹其栩栩如生。
纵是后人见到此画也皆是垂首受教,姑苏城的碧波春色,悠悠东流的城河,成荫袅娜的丝柳和那两岸田畴都衔得恰到好处。
朝城内的人更不知,这满当长卷的画系着画师一生的万骨柔情。
宋席慕居于上竹院最里间的屋舍,因而也不常有人出入。那院子从外头看去萧条一片,就是原先栽的竹也枯了好些年头。
外人实在想不通,那画师搁着好好的院落不住,怎就偏偏选了这么处住所。
上竹院的人每逢夜半,便心照不宣地不往那间屋舍附近游走,侍人们常常在外挂盏灯笼点上灭蚊的熏香后知趣地离去。
空寂屋舍的烛光伴着漫漫长夜,唯有随风飘荡的点点杨花在庭院里摇曳着,那蒙眬的烛火映出一道挺立光影,好似只是个镶于画中的景致罢了。
二望
时常有人花重金来上竹院恳求宋席慕画些什么,画人、画鸟、画山、画水。而这位俊朗画师总是一拢青衫,倏而勾唇一笑,把玩着那搁置于梨木桌上的元宝。
正当对面跪坐着人欣喜事成之时,宋席慕却将手中的元宝丢进那人怀中,眼中难掩鄙夷之色。
他匀称的指尖抚动未勾墨的夹宣,展颜一笑拒绝了恳请,回绝的话总是那句:“诸位未免高看了我。”
在上竹院当差的奴仆长平总是规劝宋席慕,这画师的糊口技艺便是点墨画画,一回两回谢绝好说,回回如此总归不是个事。
宋席慕的眉心紧蹙,正盯着窗檐外的鹊鸟痴痴观望,交叠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拢紧,他状似无意道:“都说鹊鸟报喜,我看却不尽然。”
长平琢磨不透画师所言何意,跟着他目视前方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筹措间,宋席慕开口询问:“听闻这姑苏城内桃花坞年画颇有名气,你可知晓技长者?”
“城北倒是有一处。”
隔天,大雨凄凄。
长平湿了大半身子,额间淌下的水珠更辨不清是汗还是雨。
泥路上的金英草歪斜了大半,长平抖动发潮的衣裳,无意间抬起头,画师俊逸的面庞仍是那般从容。雨水在他身后啪嗒溅落,而他的模样却依然不带丝毫狼狈之气。
长平看得有些痴了,一时忘了撑伞。
宋席慕伸手拿过长平手中的那把油纸伞,她被宋席慕半护在怀中,耳根子不由发烫起来,直到到了一处歇脚的地方,她仍低伏着头不敢吱声。
雨声阵阵,宋席慕撑着手臂,听了好一会儿水流拍打在竹叶上的声音,他打了个哈欠叫了声:“长平。”
他那双透亮的眼眸望着长平,清和地问道:“怎么取了个男子名?”
面前的人随意坐着,在长平眼中却是气概如山的姿态,她只敢匆匆扫过一眼,而后便垂下头去:“是把我拾回家的老画师给取的名字,说是愿我‘长命百岁,岁岁安平’。”
长平说完这话,后宋席慕又问她:“那你之前的名字为何?”
“忘了。那时我生了场大病,醒来后便丢失了从前的记忆。”
宋席慕没再应话,只是撑开雨伞,他在路旁站定,俯瞰前方,绕行路,他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触绵密的雨水。
长平背起画卷,站在宋席慕身后看他挺直的腰板,想起从前随老画师进宫时在沿路上看到的青松,眼前这位年轻画师的背影分明和那端然耸立的孤松如出一辙。
三见
他们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画桃花坞年画的那位画工,听闻他们的来意后那画工只呵呵一笑,并未答应。
宋席慕抖了一下衣衫哑然笑着,坐到画工对面端起面前的茶杯,盯着茶水细细看了一眼后淡然一笑道:“你从前泡的碧螺春可比这杯好太多了。”
那画工变了神色,随即定了定神道:“公子何出此言?”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吝啬,待客时从不泡好茶。”不等那画工开口,宋席慕展言一笑道,“我是润仲。”
坐在梨木凳上的年迈画工缓缓站起,走到宋席慕跟前,轻抚他的面庞。
老画工盯着宋席慕宛如朗星的双目,手止不住地颤着,泪水夺眶而出,嗫嚅道:“真的是润仲,润仲回来了……”
长平呆立在原地,无措不解地看着突然变了副模样的画工。待回过神来时,手上已多了好几幅桃花坞年画和一袋沉重的碧螺春。
江堤水涧流水清脆,沿岸而行不免令人心情骀荡。
察觉到长平的失神,宋席慕微挑眉头,迈着稳健的步伐淡然道:“那画工是我多年未见的故友,久别重逢自然欣喜难免。”
一主一仆顺着山脚的方向走去,天已放晴,远处峭峙的丰峦相对其间,宋席慕平和地同长平话着旧时事。
长平捏着包袱角,抬起头凝视着远处丘峦,忽觉这旦暮变化不过是在倏忽间。
宋席慕温润的声音再次传来:“长平,你可有姓?”
长平盯着宋席慕黝黑如漆的眼珠,呆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便姓‘留’可好?”
留长平,留长平。
长平点头,心口发狂地跳动着。
之后的日子如常过着,宋席慕和长平之间说多了些也心照不宣。
宋席慕作画前总是先过问长平,她说他画,画完后仍是先交她平观赏。
老画师何满福知晓此事后,将长平叫到一处训斥,哪有画师听从奴仆意见绘画的?如此下来只怕将灵气悉数磨没了。
何满福将长平派去前院的画堂,不再侍奉于宋席慕左右。
长平嚅嚅着不敢应声,点点头沿着上竹院厅堂走出。宋席慕总耀赞长平懂画,他说长平比那些相互奉承、混口粮的画工要好上许多许多。如今被老画师这般斥责长平伤心之余不免静默回思,只怕那个个性淡漠的画师从前都是蒙着自己的。
就这样过了好些时日,宋席慕再没见到那个叫长平的奴仆,上竹院各院交密弯绕,就是有心找寻也捞不出个小小侍人。
宋席慕勾画着那只喜鹊的最后一笔,站在嫩绿树梢上的两只喜鹊煞是好看,细细看去更是传神。宋席慕凝看着那画纸的某一处,漫不经心地牵动嘴角,只怕,那画上的另一只喜鹊早已远远飞去。
而今,只剩那近在咫尺的独一只黯然神伤。
四逢
当何满福推开后院木门时只见那儿空寂一片,不见半点人气。
他差人去敲宋席慕所在的房门,不想,那偌大的屋内只剩案几上摊开的那张《姑苏丽景图》,再无其他。
何满福蹲下身细细看着那幅长卷,精细的画技,将姑苏城的壮丽清雅一一绘出。那湖间的缥缈泼晕看上去是那样透那样真,就是寒山寺山间的尘雾也勾勒出了幻影自然的意味。
年轻画师将这世间的纷繁与冷清如数勾进画中,何满福捧着那幅画卷,回想起了那个性情倨傲、言辞甚微的少年,见到他第一眼时的冷然一笑。
一张面庞就这样幻现在了何满福的脑中,那模样竟是那般神似,却又是这般不同。
目光停驻间,何满福长叹出声,语调有些赧然:“让长平在书院等我,我有要紧事需同她相谈。”
长平跪坐在地,犹豫了半晌后,她终于小声询问老画师突然传自己前来所谓何事。
何满福扶长平起身,转动左手的玉指环,状似无意问道:“长平,你从前可学过画?”
长平摇头,从前记忆悉数散去,她哪记得这些?
何满福叹息一声,把那幅《姑苏丽景图》交于长平手中,托付般说道:“你可要保管它模样如初,切勿负了作画人的情意。”
听到这里,长平缩回手,耷拉着脑袋,目光始终锁在那画卷上,她重复了一遍老画师的话:“我来保管它模样如初?”
就这样蒙了好一会儿,长平才回神。
她小心地摊开那幅画,特质的绢纸散着淡淡香气,长长的画卷落入她眼中,许多场景是她见过和未见过的。
那些未见过的景色此刻看来却万分熟悉,长平觉得自己分明到过那些地方。长平将那画卷收起,把画归还于老画师,她鞠身行礼,无言地走了出去。
宫门禁苑内一片秀丽繁荣,翩动楼台间红灯高照。平日里幽禁的深宫在此刻也有了些许朝气,水光荡漾出迤逦琼境,层层波澜稀薄了大半月波。
长平尾随老画师走进尚宫局,她的心则孤迥到别处去了。
当她隔着外墙,看到一众身着绣鞍甲衣的护卫时,眼不住地瞪大了起来。她从未见过这般如虹气势,着实被吓了一跳。
长平以为是当朝君主驾临,紧闭双眼颇有掩耳盗铃的意味,她后退的步伐带着慌乱,只听一群人跪立在地喊着:“见过顼王殿下——”
恍惚间,长平忘了抬头,只看得那王的一个背影,那匆匆扫过的一眼让长平心生错觉。
长平不敢四处胡乱行走,她老实待在宫内的杏花林下,看那越过墙檐的长枝。
远处的歌声传遍四周,长平闭着眼,心绪不宁。恍惚间,她看到林子前的回廊内有人正注视着自己。因为相隔之远的缘故,她并未看清那人的面庞。
回廊内的人迈着不轻不重的步伐朝长平走来,夜风吹起那人的紫袍,束于腰间的宝珠玉带显昭着王族身份。长平不由得愣了,傻乎乎地乖站着,身体像是被钉子牢牢钉住了。
她痴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心底的那片柔软拍打着无数思绪,默默湿了眼。
宋席慕只是微微一笑,伸出手,轻轻拭去长平眼角的湿意。
长平凝望着他的眉眼,登时惶恐起来,这深宫中的人们口中唤着的“顼王”,可不就是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人。
长平生怕只是幻觉,后退几步。
宋席慕的眉微挑起来,将双手交叠在身后,用睥睨的目光看向那御阶宫殿。他终于开口,似自语般笑道:“我和长平果然是缘分未尽。”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娴熟地抖开后又迅速合上,递到长平手中,长平不解其意,那个名唤“顼王”的人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掌心中的温热令她有些哆嗦,他清冷地说道:“长平,你可不准再乱跑了。”
这场景有些莫名熟悉,在这灯火相照的夜色里,长平忽觉胸口阵阵绞痛——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慌乱无力。
四目相对间,长平捏着那把扇子,捂着一颗发慌的心,吐不出一个字。
五遇
宋席慕是庶出的孩子,在这混杂朝宫中地位甚低,执事的宫人们都知晓。
自顼王生下后,那高丽仪就折夭了。还在襁褓中咿呀的婴童并不懂杂乱世事,管事宫女抱着才出生不过几日的顼王沉沉叹气。
待到子时,丽景宫的嬷嬷便差人将顼王送出宫去。
“你不该生在皇家的。”临行前那嬷嬷双手交握,最后看了一眼除了发亮眸子,其他处都异常丑陋的幼婴。
书院里的先生给他取的表字名唤“润仲”,说是有润物之意。
宋席慕站在木凳上,看老先生在字薄上一笔一画写着那两个字,他问道:“那‘仲’又为何意?”
教书的孟夫子只眯着眼告诉宋席慕:“待你大些了,自然就明白了。”
那时的宋席慕不过是那书院里的一个破落书生,他听先生念着风调俊爽的诗歌词句,那远处的九州让他心生雀跃,种种心绪之于他却是无人可诉、无人可言。
第二年开春,书院门口来了个会给人画像的画工。
画工的摊位常常被围得水泄不通,宋席慕只敢站在垂柳下,咬着厚重的上唇静静看着。
有一天,一道清澈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看你那扭扭捏捏的样子,拿些银两去画一幅便是了。”
宋席慕拿衣袍遮住自己的脸,支吾道:“我生得丑陋,不了吧。”
“这有什么,难不成你在害怕?”那柔和清脆的声音再次发问。
宋席慕被问得急了,蒙头跑回书院。
柳桃却追了上来,不过三两步就抓住了他。她又扒下他挡脸的手,四目相对间,他面红地低下头。
眼前的人含笑的粉腮灵动俏皮,宋席慕只觉自惭形秽。他缩着身子微微发抖,模样甚是滑稽,若是让书院里的学童们看到,准会又狠狠嘲笑他一番。
细望了他几眼,稚齿婑媠的人将宋席慕的袖子放了下来。
柳桃用指尖轻扣他的肩子,在他失神间,趁机拂开他眼前杂乱的发丝,细声开口:“小书童,你的双目着实好看,唔——是顾盼神飞的好看。”
第一次有人夸自己好看,宋席慕蓦地瞪大了眼。
那娉婷绰约的人腼腆笑着,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夸赞却让宋席慕深深记了好些年。
书院放堂早,宋席慕背着那包袱去找柳桃。
他们无事时总爱下棋,棋盘的黑子白子分明,同宋席慕舞棋时,柳桃是输惯了的,有时输得多了,柳桃也会负气悔棋,或借机将某粒棋子移开。
见她这样,宋席慕总是淡笑不语,他退一步棋,让她一回,那已成定论的棋局仍是不会变化的。
他们就这样从初春下到夏末,一直到寒冬大雪相融的夜晚。
六离
又一年正月初,江岸上细雪漫卷。
宋席慕坐在书院的桃木桌前看炭炉的火苗闪动,柳桃披着斗篷来找他,手里还抱着一幅长卷。宋席慕见她神神秘秘的模样不免好笑起来,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打着什么算盘。
柳桃将画卷交于宋席慕手中,眉梢眼角皆露喜色,宋席慕越发好奇这画卷里藏着什么。
他解开带子摊开,柳桃瞄着宋席慕,却看他发愣地说道:“这画上的公子倒是俊朗,你可欢喜他?”
柳桃笑了起来,指着那画上的人说道:“这人,可不正是你?”
简直可笑!那纸卷上的人面润如玉,乃是这天下美男子的样貌。自己长相如何宋席慕并非不知,他冷眼凝望柳桃,将那画卷胡乱揉作一团重重抛下木窗。
他的眉心之间带着刺骨寒意:“你若敷衍我也就罢了,现下你拿着一幅同我面庞相差甚远的画赠予我,又有几分真情实意?柳桃,我从未想过你同外头那些人并无两样,戏弄我的法子尤甚。”
窗外夜色迷蒙,万里雪飘。
那画卷顺着风四处飘荡,不见边际。柳桃沿着雪路一路找寻那画卷,书院的木门早已紧紧合上,宋席慕心神不宁地对着那发亮烛火诵着诗句。
直到烛光渐渐变淡,宋席慕终是按捺不住慌乱的心,披上衣袍挑起夜灯,向那远处的雪地走去。
只匆匆扫过一眼,宋席慕就看到几步路内那道纤细的身影,柳桃泪落满脸,她抱着那幅画哭得哽咽,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柳桃按着心口含泪开口:“润仲,在我心里你着实是这般翩翩飒爽的。”
宋席慕合拢掌心与柳桃对望,看她婆娑的双目,周遭再无声响,那自夜幕中垂落的细雪掉落到他们的肩上,天与地最近的碰触不过此刻了罢。
“柳桃,你可不准再乱跑了——”宋席慕蹲下身子,将柳桃一把拉起。
雪地印着串串足印,质朴无华的少年抱着提着夜灯的少女就这样走了长长的一段路。
过了几日,大雪悄然停去,枝桠初生嫩绿,潮岸边的日头悄然升起,迟缓了别离的心。
姑苏城内阊门一片繁华,柳枝飘荡。
大道上的行人簇簇,宋席慕站在亭台上看那来往人流。他瞥头看向身旁的人涩然道:“依先生看,颜貌丑陋之人,是否衬不上这世间的俊秀河山?”
“公子言重了。”那黑色发鬓肤色柔泽的少年郎低声开口,声音里却满带岁月沉淀之意。
登高望远,俯瞰人间,宋席慕定定地看了片刻眼前那车水马龙的景象,脑海浮现起那个在雪夜夹泪望着自己的人。
他仰着头,半晌后才重又开口,悲郁地说道:“小生恳请先生将我变化成那清朗君子的面貌。”
白衣男子看向身侧的少年,只见他那乌黑明澈的秀目缓缓淌下了两道滚烫的热泪。
那时桃树含苞,万里长街清幽的春光消散了离人眉间的愁,化不散的仍是心间重重涂上的厚重点墨。
那一笔一画间都端正刻着伊人的姓与名。
七求
遗落在外多年的顼王重回皇宫,自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自幼身居高位的太子只望了一眼那顼王的样貌顿时大惊——那细致的眉眼像极了父皇。
宫内上下盛传那顼王殿下是个极俊美的男子,有嘴碎者支吾道:“听说顼王殿下生下来时样貌却是丑陋的。”
这事已无从考究,宫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四散离去,生怕落下口舌之罪。
顼王的到来破了朝宫内的许多先例,那特赦的条令此前并未有过,这后宫向来是人言之地,皇后特召顼王饮茶游院,其中意味众人皆知。
身着丝质袍衫的顼王衣冠楚楚,皇后几番试探后只听他展颜一笑:“这宫中吃食一应俱全,芳草争艳,独缺了粉桃。”
“顼王喜爱桃花?”
三言两句间皇后心底的重石落地,细细抿了口茶,只觉舌尖一派甘甜。
长平站在上竹院后方的桃树林下来回游荡,到了晌午时分,她才见到那脚踏着金鞍,挺立坐在马背上的人。
长平的喜悦之情跃上眉梢间,快步跑了过去,不顾周遭大喊道:“画师——”
宋席慕柔和一笑,他拴好马,牵起长平的手顺着那片桃林走去。
长平的心跳个不停,睁着大大的眼睛讶异看着一旁的人。
宋席慕只是看了长平一眼,将手心拢紧。
直到歇息的亭子里宋席慕仍是兴致颇高的模样,长平出声询问:“画师可是有欢喜事?”
宋席慕摊开一卷明显被修缮过的画卷,长平细细察看,怔目道:“这画上的人可不正是画师的模样?”
“长平,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话说从前,有一位书生,因样貌寝陋常遭人耻笑。被书院里的学童丢泥巴虫子是常有的事。那书生呆笨,生得迟钝,加上样貌欠缺,他常常待到书院众人用完晚膳后才去用餐,因而总是分到残羹剩肴,他也因此越发瘦弱。
某年春,书生遇到一位生得落落大方的姑娘,那姑娘和书生逐渐相熟,书生却开始躲着姑娘,自己蓬头垢面的,任谁看了都会嫌弃一番的。
书生凭空生了将那姑娘绘于画中的心,他乞求画院的画工教自己些画技。
书生寻了画院大半画师总是遭到回绝,一位无名书生动了想要学画的念头,岂不让人笑话?那书生又找了书院街市上摆摊画人像的师傅,结果同样受到那师傅的取笑。
在书生几乎言弃时,听闻城外有一隐居画工的拿手技巧便是画桃花坞年画,志怪故事在那画工精雕细琢的笔下生得栩栩如生。
书生背上包袱连夜赶路寻到那画工的住所,在那山间寒舍门前守了一夜。
待到旭日东升之时,书生要敲响四合的木门却想起此前吃过的闭门羹,书生心生犹豫,来回踱步了半晌,才鼓起胆轻叩了几下紧闭木门。
来开门的是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这回书生并未立即说明来意,只以买画为由进了那幽静院落。
那老人家便是传闻中巧夺天工的画工,只匆匆扫过屋门上胡乱糊着的年画,年轻的书生更坚定了那要拜师学画的心。
书生夸赞老画工独具匠心,这话那画工只怕是听倦了这些说辞。
年轻书生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语调渐低了下去:“年画娃娃生得讨喜,不似我这般丑态。”
老画工泡茶的手微顿,沉声道:“你我不论美丑皆是肉体凡胎,颜如冠玉始终差强于体骨内的万千豪情。”
只此一句,却让那书生红了眼眶,几乎落泪。
那日之后,书生时常奔赴于那老画工的屋舍,两人相对而坐,多半只谈些鸡毛蒜皮事。直到庭院内落英缤纷的某日,老画工换了茶具,上好的紫砂壶在初阳的照耀下亮得透光,老画工泡了一壶碧螺春,书生这才恍然明白从前喝的不过是些残次的边角料。
两相无言了好些时候,老画工摸着须角,声音清澈分明:“同我说说你因何起了学画的心?”
书生哑然呆立。他自以为掩藏颇深,实则早已被看透。在那老画工的鹰眼凝视下书生娓娓开口说明了缘由。
画工听后只长笑了声,起身走到屋内拿了厚厚一沓的画纸置于桌前,他交代书生描点绘线日誉一张,书生不解其意,老画工再无他言,只道:“你看那飘动的柳波是否像极了三千青丝?”
书生在平铺的宣纸上细细勾画,那未曾摹过画卷的手生分无比。
初时,书生只道那日摹一张不过容易事。从黄昏到深夜人静,伴着微弱烛光,他才意会,普天之下万事开头皆难,哪有轻易上手的道理?
书生顿然明了老画工的话,天下山水托付的不正是至深至浓的情?
画笔点墨一收一合,勾画出天长地久的人间。
八寻
宋席慕言罢,长平稳了稳心神,疑惑道:“那书生可是画师?”说着,她又自顾摇头,“也不对,画师你生得如此俊俏。”
隔着桌子的宋席慕爽朗大笑起来,将那幅画卷交于长平手中,又问:“画上公子生得倒是俊朗。长平,你可欢喜他?”
长平垂眼低眉,轻轻点了一下头。
宋席慕带着长平离开姑苏城,上了扬州。江水湛湛,秋风乍起,他们沿路云游,闲散度日。
此程也并非一路平坦。
秋雨忽下,伴着阵阵雷声,宋席慕当即湿了身子。幽深竹里不见出口,只听那雷声轰轰,天色越暗,路也越发难走。
宋席慕走在前方,履上沾满了泥土石子,他的脚底一滑,跌落了大半身子,划伤了手腕。
长平眼睁睁看着那赤红鲜血晕在画师的衣袍上,慌乱蹲下身,扶起宋席慕,待她掀起宋席慕的袖带看那处伤口时,彻底蒙了。
那一夜似乎过得极慢,长平搀着宋席慕,许久后才找到一处避雨地。
那伤口颇深,宋席慕冒着冷汗,待到后半夜他便发起了高烧,长平照顾了他一夜,嘴上不住地喃喃着:“无事,无事……”
长平坐在青石板上,忆起那包袱里的画卷,这才突然醒悟。
她将宋席慕紧紧环住,生了火的陋舍有了暖意,她伸出手轻轻抚平宋席慕紧皱的眉心,一下两下,她痴痴望着他的容颜,嫣然一笑凑到宋席慕垂长的耳根旁低语道:“润仲,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一春又一春,那桃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
宋席慕做了个冗长大梦。
离去的那夜雨水拍打屋檐,他并未留下任何,就这样不辞而别,他自认为已然周密安排琐事,绢布上的大千河山载着他的全部心意,宣纸上画着的少女是他积攒着的不可言说的柔情。
——柳桃,只愿我卷土归来时,你我能携手登楼,同你步丈天下的我当衬得上你的姣容。
可他不知的是,她要的,只是他,也只有他。
从来王孙公子遍天下,这徐公潘安世间女子皆爱,而她的润仲,纵是样貌丑陋又如何?只要与她相依相伴即可。
天下欺了他,唯她不负他。
“润仲,如你所愿,我当忘去从前,此后的山山寒色,渺渺星河我将随你一同观赏,那过去的担子让我一人扛着便是。”
长平闭上眼,压着宋席慕的腰背处,沉沉睡了过去。
宋席慕冰冷的指间微动,阖着眼的双目淌下的泪滴湿了大半张脸,他的身子跟着微微抽搐起来。
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
九念
“你当心点!哎,快下来吧,够不着的话切莫勉强。”
柳桃身着一袭金丝百蝶花裙,仰着头,担忧地望着树梢上的人。
宋席慕薄衫湿透,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伸向那结了大颗粉嫩桃子的枝干上,他始终一语不发,不多时,树上的桃子悉数掉落,他唤道:“你快接住——”
这年春天来得极慢,去得极快,那树上的桃子也算钻了个空子。
宋席慕会带着柳桃,跑出书院悄然溜进那吹笛子曲的先生家中,听那玉笛歌声,日日如是。
夜晚时分,宋席慕摊在草堆上看那浅浅繁星,看着那如水的月光,他对柳桃随口一道:“有时我只觉这不过是南柯一梦,睁开眼后所见景致、所遇之人将会即刻散去。”
“依你这般所言,那不是连我也会忘却?”柳桃假意气愤,梨涡微勾笑得欢快,她拿起一根狗尾草在宋席慕的脖颈间挠着,“若真如此,你我再相逢,我定会记得你,当即识出你的。”
“你就这般笃定?假使我容貌变换了又该如何?”
“在我心底,你始终都是那温润如玉的模样。”柳桃仔细描摹起宋席慕的五官,她喃喃开口,“润仲,你可知,天上月也不敌你眸色分毫。”
那时流年未逝,容颜不换,虫鸣吱吱,万千思绪只与一人说。
说不出口的,便成了宽厚画卷上绵长的流水。
那年的桃子确实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