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一号我做了个梦,在无人问津的街角,我冲天上问,太阳上有陨石坑吗。
四面八方传来含糊而低沉的声音,盖过嘈杂的吵闹声,他说:“有。”
我想去看看。
我会离开城市,离开养育我的星球,到一片炽热明亮的地方去。我不在乎哪一天地球距离太阳只有一公里,也不在乎哪一天高速旋转的我会在哪颗星球的大气中崩解殆尽。我放不下心的是,在我走后,那台电视会怎样呢?
八岁时,为了躲避太阳落山时饿狼般到处啃噬的黑暗,我在老楼楼梯下的杂物堆中找到了那台电视。电视又旧又破,屏幕上只有相互挤斥的黑白噪点。钻进去后,黑暗就再也没有找到过我,从此,我的夜晚就在旧电视里度过。
我曾在那里高悬的电线上飞奔,坐在电线杆上看南斗星缓缓坠落。六颗星拖着从天而降燃烧着的细长尾巴,把天空撕成一条一条的纸带在风中飘摇。后来,我在挤满萤火虫的阴沟里,仰望用几根棍子支起的城市。城市是一片光的海洋,顺着道路流下。在路被城市边缘横断的地方,依着引力,在还未触及更深处的地面时逸散而去。再后来,我用绳子拴住向北方奔去的鸟群,顺风而起,飞过黑溜溜的沙滩、披着白雪的森林。最后我站在仅剩框架的高楼之顶,柱子与房梁向天空飞驰。
在一个没有灯光的晚上,我离了城,来到乡下。乡下有我住过的土房子,那是用黄土一点一点堆起来,用芦苇一针一针织出来的冷风中的庇佑。遥远的从前,我亲手把它建起。没有蜡烛的晚上,草搭的房顶熊熊燃烧,也引燃了还未干透的黄土。黏滑的土在暖流中化开,变成细细的沙飘向远方,剩下贫瘠的不能再贫瘠的土块。残垣的凹坑中落满野草的种子,雨水始终没能将不幸的生命唤醒。一次次墙面被抚平,在山崩地裂的一天,呈递出仅剩的,隐匿千年的希望。
我要拆下墙,用它做成在太空中穿行的外壳。墙上的土足够贫薄,贫薄得足以抵挡太阳吞噬一切的高温。
房子后院菜园外的砖围栏在挽留。从千疮百孔中钻出来的藤蔓,紧紧拥抱着不断掉落碎屑的土墙碎片。村外垃圾堆里斜躺着的破柜子在挽留,终日挥舞着白塑料袋击打遍地落叶。水泥地上废弃的收割机刀片也在挽留,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讲述着金色的秋天。田间矗立的孤坟与风车,等待与太阳最近的那日,从天而降的白雪。
在一个安静的晚上,土壳的最后一处缺口被填补完好,房子的废墟不见踪影。我带着土壳回到老楼的楼洞,打开电视,熟悉的黑白的噪点。
这是最后一晚。从今以后,昼夜依然交替,在我脚下如时针转动的影子,将停滞不前。最后一次,我走进电视。浓密的云漫步在起伏的小丘,草嫩绿地将地面铺满。映在缓缓前行水流中的云团,牵动连片的小花在一层一层聚集的色彩里起伏。抬头是深邃的星空,行星在其中悠悠自转。
我顺着狭窄的河水向前,远方明丽的山丘与深黑接壤。山边淌下另一股清泉,弯曲的流过来。两条河交汇会在一起,向更远处流去。河水混合的地方被我脚下的水波扰动。俯卧在浅水中的我,趔趄着爬起。
为什么不留在地球呢?你会坠毁在水星的某一点,那一天,太阳失望地返回升起处的地平线。你会迫降在金星,那个地方只有无尽的潮湿土壤,和你的土壳一样,不可能供养生命。你会误降在火星,被团团硕大的蘑菇云包裹,它们背后是冰冷的蓝色夕阳。最后你会穿过风暴肆虐的凌乱云层,沉睡在雨中玫红色的碱蓬海滩。
流水浸没的小小悲伤生灵,烧尽了灰色的孤单幽魂,下一秒会变成什么呢?以太阳为中心骨碌碌流浪的,又要到哪里去呢?
零零星星岩石碎裂的声音响彻天地间,狂风吹散天空中忽闪着的白点,那些曾平静的行星一块一块分裂,笔直地四散而去。
它们在洪荒宇宙的一片星云中诞生,又在转瞬间被抛弃。自出生的一刻起,它们疯狂吞噬尘埃,就着真实发生的梦境,就着混合后的界限,塑造出只能被照亮的形体;用热情的赤橙黄绿、模糊的喜怒哀乐,涂抹暗淡的皮,填充空洞的心。宇宙允许它们占有斑斓,终究一切也不属于它。弥留的辉光下,回响的声音贴近耳朵,悄声说道:“你从一个梦里来,要到另一个梦里去。”
风来了,水沿着赤裸的双腿爬上衣物,顺着指缝飞洒在草地。有什么东西被水滴熔断了,从我的胸口发出,在另一个胸口,在辽阔的土地深处结束。
我啊,我生下来喜欢绿色,绿色的丛林,绿色的陆地。后来,我喜欢蓝色,蓝色的海,蓝色的天。地球是那样巨大复杂,充满了毛线一样杂七杂八的想法。跳出电视,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是一个个黑色噪点;吹一小口气,就能让棍上的不夜城倒塌;睁开眼睛,昨夜游历的世界已荡然无存。离开的地方,会让离开的越来越大,朝向的地方,会让朝着的越来越小。地球是一只绕着太阳转的飞蛾,总有一天会到达太阳面前,灰尘似的轻轻附在太阳表面,作成一个看不见的陨石坑。我也会成为一只飞蛾,在贫瘠与饥饿的祝福中创造比渺小还要渺小的陨石坑。那时,远处的彗星与地球会见证陨石坑边缘激荡而起的,最强劲的太阳风暴。
明月高悬,土壳子离开了草尖,离开了浓厚的云层,灯火逐渐在视野内显现。在围成圆形的曙光与晚霞中,灯一盏又一盏亮起,接着一盏又一盏熄灭。大大小小的石块充斥在链条的轨道,束缚着逃逸的云气。
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有颗流星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