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沮水,袅袅巫音,凄凄挽歌,切切哭诉。山风与时间洗淡了悠长沉痛的悲泣,那常人不愿体味并正随着时光慢慢消逝的巫音,仍在沮水畔,在那些懂得生死意味的人们心头凄凄切切地响起。
屋外雾霭弥漫,屋内香灰升腾。火光明灭间,三声号吹。瞬间,哭声如开闸的洪水席卷空旷的屋内。直到眼角的泪滚进嘴里,留下咸涩的余味,我才终于面对现实:辛劳一生的外公,对孙辈们疼爱有加的外公,走了……
铮铮劲疾的锣鼓,响起来;诡谲哀婉的唢呐声,奔出来;凄凄切切的吟唱,追上来。马锣似轻巧的帕子,不断被甩向半空,上上下下,高高低低,旋转降落,如开败的花收拢在乐手粗糙的手中。乐声缠绕着,喧闹、嘈杂的声响不断撞击人的耳膜。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完整的巫音。死亡像一座大山,覆下沉甸甸的阴影。我年幼的心脏充盈着失去外公的悲伤,以及对吵闹乐声的不满。面对死亡这般肃静的大事,该是沉默着、哀戚着,怎可又歌又舞又敲又打?
白纸黑字的挽联,在寒风中无情地招摇,随着熟悉的三声号吹再次响起,我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身材高大的姑父,安静地躺在黑得可怕的棺材里。纵使慈爱的面容如昔,但却再也不会带我去打羽毛球,逗我背诗词,教我唱神秘又好听歌谣了。
我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砸进忽明忽暗的香灰中。
泪眼模糊中,我望见熟悉的面容:“别哭啦,小不点儿。来,数一数,这长号有几声,答对了我把手里的糖都给你。”那是一场婚礼,还是巫音,却与外公葬礼上呈现的面貌截然不同。同样的长号,上面挂着飘飞的红绸,淌出的曲调是那么欢快飞扬。我瞪大眼睛,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终于找到了正确答案——五声。
大把红艳艳的喜糖塞满小小的手掌。不苟言笑的姑父抱起我,跟着抑扬的乐声轻声哼唱起来。听着欢快的歌声,我慢慢平静下来,一边吃糖,一边看着两个吹喇叭的伯伯互相追逐着,作势要抢夺对方的乐器。乐声也在他们互相“捣蛋”的瞬间变换音色,忽而欢快如奔涌的小溪,忽而急促如夏日的骤雨。这一幕,将参与婚礼的众人逗得哄堂大笑。
姑父告诉我,这是巫音里换拇眼,很难练的。说完,他开玩笑道:“将来等你结婚,你姑和我出钱,也给你请个巫音班子,给你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
言犹在耳,但斯人却溘然长逝。同样逝去的,还有传承多年的巫音文化。当老一辈的巫音乐手逐渐凋零,断层出现了。姑父的葬礼办得精简文明,克制的哀伤潺潺浸过亲人微红的眼角。但我的心头却空荡荡的,像曾刮过无数次大风,总觉得缺点什么。
直到七年后,我从学校归家,在一场新式婚礼上,看到消失已久的巫音再次喧闹地响起,我这才意识到,姑父的葬礼为什么会给人留下空寞的印象。只有简单的三声长号开场、几只零落的喇叭,没有边鼓、钩锣、马锣、镲子,没有歌者沟通生死的苍凉吟唱。的确不嘈杂了,也够文明了,可丢弃了故乡风俗,也少了几分人情烟火气。姑父的葬礼,文明安静,但克制的哀伤,这么多年都缠绕着滞留在回忆里的人。
时代变迁,确实如暴雨过境,冲刷掉了太多太多,可是像沮水巫音这样的优秀传统文化也应被冲刷掉吗?
沮水畔,巫音已流传千年,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婚丧大事,都与巫音紧密相连。面对死亡,我们吹吹打打,“鼓盆而歌”,用乐声与吟唱送别,既让逝者放下前尘,也让生者在喧闹中宣泄内心苦痛、在俗世紧紧相拥;面对婚姻,我们敲敲闹闹,在喧闹的乐声中,奔散四方的亲人重逢聚首,共同留下对新家庭的美好祝福……
重新出现巫音,是近些年疯狂抢救的成果。巫音班子里有老有少,水平也参差不齐,比不上过去辉煌的巅峰。但那又如何?行动已然开始,我坚信,在不远的将来,辉煌不仅会重现,还会出现更多创新与可能。毕竟,沮水畔的巫音,流淌在每个楚地人的心里,贯穿了他们的一生!而楚人——永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