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一篇文章,叫做《多想靠近你》。里面是一对经常闹矛盾的母女,好像天性排斥,龃龉不断,彼此都很苦恼。看过之后,我小心翼翼把它剪下来,贴到我的剪贴本上——它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才发现原来世上不断有人在重复着我和母亲的经历。
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不算有趣。我一直都不乖,我的母亲也不慈爱。个性强硬尖锐的两个人之间,从我懂事起就冲突不断。我小的时候,对母亲是惧怕的,甚至可以说得上十分恐惧。她一大声吼我,我就会吓得直打哆嗦,晕头转向,本来会做的事情也会做得乱七八糟,于是又气得她要死。
有一次,我的母亲熊了我一顿之后,转脸又给了我一个包子。那个时候白面包子十分难得,可是我拿着它愣是不敢吃——小心眼里转着无比荒唐的念头,想着莫非是我娘打算毒死我?于是我在猪圈边徘徊,到最后,我把里面的馅全倒给那头瞅着包子“哼哼”的老母猪了。还有一次,村里来了一群要饭婆。有个婶娘逗我说,白妮儿你看,你的亲娘在那里面呢。我一听,立马回家,收拾了一个简陋的布包包,还捡了一根柴火棍儿,准备拄着它跟着要饭的“亲娘”到处流浪去。你看,我和我的母亲之间,横亘着怎样的荆棘。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离开家的愿望就已经十分迫切。果然,我长大之后,早早就结了婚。逃离了那个不安乐的家,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能不回去坚决不回去。于是,我的母亲经常会骑着一辆小三轮,“吱吱呀呀”蹬上十来里地,来我的新家看我,给我送米送面送油,送青菜花生豆腐。然后顺便住上两天。这两天里,又得不由自主地重新上演以前的冲突。搞得两个人都很疲惫。
是前几年的事情了。母亲来我们这里小住。她一生为农,一生贫苦,一生节俭。这种习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她来的时候正是香菜大批下来的时候,图了一时便宜,她在傍晚的时候花1块钱买了好多,抱着回来了。我看着这一堆香菜又愁又笑。历来这香菜只用几根,放在汤里面,现在让我拿这几斤香菜怎么办呢?母亲看我的样子,也笑,说,光图了便宜了,忘了这东西不能炒着吃。
得,最后我说,明天我去买2斤牛肉馅,我们拿它包饺子得了。现在我们这里的饺子城什么馅料都敢使,西红柿鸡蛋都能用面包起来,可那时我的想法得算得一个创新呢。母亲带着疑虑问,那能好吃吗?我说没办法,得把它吃掉啊。同时心里想到一个相声,为了一碗剩菜买一台冰箱。这种联想有点儿夸张,却给我的印象鲜明,一直让我记到现在。
第二天,母亲把香菜洗得干干净净,用刀细细挫碎,那种奇异的香气弥漫了整幢房子,让我老忍不住吸着鼻子闻来闻去,感到心旷神怡,甚至觉得置身自然,阳光明亮,雾霭缭绕。
挫碎的香菜碧绿清新,拌上红红的肉馅,还放了点儿银白成片的虾皮,看着就很诱人。我和母亲坐下来包饺子,先生和父亲在一旁坐着说闲话,父亲手里老拿着旱烟棒,一会儿卷一根,一会儿卷一根。孩子还小,穿着一件母亲称为“蛤蟆皮”的连脚裤,像一只碧绿的小青蛙睡在床上。
母亲包饺子很细致,像上一代的老婆儿们,要剂子小,讲究吃起来一嘴一个。还必得把饺子包上花边。盖帘上,被母亲排成一个个同心圆的饺子圆鼓鼓的,整整齐齐,个个神气。煮到锅里,更像极了被赶下水的一群小白鸭子。
饺子出锅,蘸上香醋,香菜特有的浓烈的香气和醋香混在一起,直吃得人欲罢不能。这才知道,原来香菜做馅这样精彩。以至于此后我逮谁跟谁推荐,让人家包香菜馅的饺子来吃。
当时我也没有想到,那样一顿平常的香菜馅饺子,会让我一直记着。岁月的流水和香菜那模糊温柔的香气,逐渐化开我心里的冰块,让最坚硬的地方越变越柔软起来。做了别人的母亲,对为娘心也有了一分全新的理解,不肯再和母亲针锋相对了。
这次回家,我娘看着我姑娘精致小巧的眉眼,说,丫头,你看小墨墨和你越长越像了。
我心里一动,想起在久远的年代里,我睡在土炕上,我的娘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细细地端详,一边用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悄声跟我爹说:你看,丫头长得多好看……
这个片断又和多年后那顿香菜饺子的记忆重叠了起来:我娘一边包着小巧精致的饺子,一边说,人家说吃饺子能考上大学,你看,我给你包了一次饺子,你就考上了。等我死了,就没人给你包这样小的饺子吃了……
有一种情绪简直快要无法控制。我把目光从我娘苍白的头发上移开,转过头去看庭院里快要开败的月季。我的母亲今年已过60,鬓霜无数,晚阳近山。岁月的冷风丝丝吹进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的娘正在以比我还要迅速的速度萎谢。我忍不住流泪。
现在的母亲变得迟钝、犹疑,少了许多的锋利,并且开始害怕孤独,害怕寂寞。雪夜冷风,吹得她彻骨生寒。而我站在她的日渐衰老的岁月旁边,除了心痛,竟然无能为力。母亲,我竟然无能为力。
佛说:上辈子500次的回首才能换回今生片刻的重逢。那么,母亲,你对我的孕育和厮守,用去了我前世多少的祈祷?又拿你后世的多少幸福来做了抵押?
温馨启迪
文章以香菜为道具,写了一对母女由对立到和解的过程。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尖锐不再尖锐,女儿的芥蒂也不再成为芥蒂,时间是良药,渐渐让我们看见了爱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