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握一个玻璃球和手里握一块石头,感觉是多么不同。
春天刚到那会儿,有人从陕西来,人不熟,问了他,才知道他和我原来是同乡,不过在黄土黄风里住过几年,语音中就夹带了西北话中的干竭苦涩。他说,他人是飞到深圳了,眼前却还是一片赤黄色,像迷迷蒙蒙的网膜,搞得他站在这城里倒像远远地看海市蜃楼的感觉。他给我们描述他的那座小城。城老得掉了渣儿,给一片狼藉的土墙围着。每天一早,便有面容如刀切风割般的老人,倚靠到墙下,蹲着,望着天,晒着太阳。晌午和下晌儿都过去了,老人们没有挪动半寸,只是太阳懒懒的影儿动了。
来人是个易感慨的。描述过了,他把话题一转说,这深圳真是出奇了,到处都是年轻气盛力壮者,满街急匆匆的,好像火燎上了房,好像人人都在抽筋。他还特别地问我,怎么深圳的人脸儿都洗得这么白净?是进口的香胰子洗出来的吗?
我自认是个不公开发表感慨的人,在这座城里十年了,对这里人脸皮的白净,举止的温文尔雅、伟岸霸气,内心里或善或恶的大手笔,是知道一些的。他们年轻着,活得滋润,他们毫不关心其余的人。暴起暴落的人生阅历,体会不到此一时彼一时的世理,他们还缺少时间。短促掠过的时光里,没人统计得而这个城市吓退了多少人,拒绝了多少人。
从陕西来的同乡不久就回了他的黄土小城。他说深圳不欢迎他,深圳是个冷面杀手。
我的沙发,在这城市偏南一点的地方安放。我看着我门前走过的各种人。他们有着华丽的隐形铠甲、护心镜和保护膜。他们笑着,那笑说明他们骁勇善战。他们是一些不断在城市滚石中研磨的玻璃亮球。
我坐在这城中,沙发已经下陷,它更像一匹老的黄牛。有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楼上某家似乎有二胡爱好者,经常播出老的曲目。于是,那些插队年代里的老人就显现在眼下,而且栩栩如生。他们的蛤蟆烟袅袅着。我常常跟着滞涩弦弓的引导,与他们并排坐在太阳里,背后是短土墙。土墙后面,母牛在舔牛犊,牛的脚下正溶化着粪水。后来,亘日恒久的太阳就偏西了。
有时候我想,我仿佛一楔子,被钉在苍凉人生与勃勃英气之间,钉在北方的寒露和南方的湿气之间。谁把这一过重的担子放在我肩上,左边担了浊水,右边担了净水,左左右右地掂量着它们。
八年前,在春节花市上遇一个老乡。他推荐我去买一种大风车,上下三层风轮,呼拉拉在冷风中转得心忙。我说我对工艺品没兴趣。他正色起来,说运程都是轮回的,昨天今天明天,贫富荣辱兴衰,完全如风车一般运转,所以过年必定要买一架风车,买的是时来运转。我没想到,他一个中国社会科学院毕业的硕士还笃信这个。
事隔八年,一架风车的旋转次数该是天文数字了。其间许多人死掉,许多人降生。战事与和解,都激动人心,都肯定要载入史册。世事多变,又声色不动。在我身边过去的玻璃球有的还没破碎,有的更加光滑圆润,水银珠一样,不适于手。
我不能明白,轮回是否是自然现象,但看着风和云在我周围穿梭变幻,我渐渐相信了轮回属于一个哲学的范畴。曾经提醒我买一架风车的老乡,早弃了笔去经营度假村,又有更多的人大沉大浮在我左右,暴富的、升迁的、谢世的、收监的,这城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再像我们的父辈,厮守那惯常的战车,但也在这同时,我看到了任何人都逃不脱的苍老与疲惫,身心交瘁。
肉体的转换进程抗拒不得。
我有时候定了神,去看草坪上缓慢的力衰年迈者,看得久了,觉得他们个个仁慈祥和。他们背后的波澜,荡漾着散开了。他们就站在今天,迟疑地望着你,白发像奇迹般轻软地飘浮,太阳那么和气,小心翼翼地照耀。
我真想,一伸手就摸到真诚,一伸手就摸到土坷垃,摸到土坷垃深处的石块,把它甩到池塘里去,那些因为夕阳而美丽的鸭子,叫着,拱起金的翅膀。
而乡下的孩子们,多想要一个玻璃球,用舌头舔它,用嘴含它,用太阳照它。
我再一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意义,是看不见的。
看越南人的影片《青木瓜之味》,如同进入了不见水脉的那种流动。沧桑世事都在潜流暗香之中,那些古瓶、瓷碟、木瓜树,都散出地道的南方味儿。国际影坛,对这部影片的评价是高的。我在心里对那屏幕说,这有什么难呢?这早就应当是一部由广东人拍出来的片子。
在深圳还是个小镇的那些时光,肯定各个村子里都有很多坠着青木瓜的树,像人在十八岁以前,都是纯朴好看的,都亭亭玉立。一个土生土长的深圳女孩说,她的老祖母双目失明后,总是摸着木门问怎么闻不到稻子的香味。老人不能知道,她的身外早已四处红土飞扬,推土机横纵穿行,哪怕坐上车,走出几十里,也不再有她眼中油绿的稻田。
木瓜树被断了根,生与熟的果子都扑落在地上。所以,全世界的人都惶惶着,在忙碌之后,他们像咳嗽一样,脱口就说出一句,我们没有了家园。
痛疼之穴,它在人自己的身上。
一个失去了想象的人,他死定了。我要带着合拢眼睛以后能即将出现的亲切家园走。它的宝葫芦中,想池塘就有池塘,要泥土就有泥土,想石块就有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