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极热。下午,白亮白亮的,一片光的雾霭里有几个兵在晃,左顾右盼着,一直走近,终于近到了敲我家门的程度。
没想到,为首的兵是大学同学廖,从福建那么远来的,我们从毕了业就没见过。廖仍旧用马来人种的脸憨笑,非常亲切,使人想到十几年前的小廖。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雪还没化尽,泥泞着,我们在学校第七宿舍一间向北的房子里报到。当时,同一个班里有八十个同学,年龄由十六到三十三岁,正好相差一倍。有的完全是孩子,有的早已经是孩子的父母。孩子和“父母”一起,踌躇满志地一起读了四年大学,以后四散而去,再没聚过。
那天,我们拉拉杂杂讲了很多。突然谈到我们这八十人中,哪些人可以算作“知识分子”?
我们界定的标准是:对外在世界保持一种理想主义和形而上的心态,同时,行为纯正并以此标准活着,自省自悟。
八十人中,一个个数下来,只有十来个接近标准。
廖因为是少校了,所以有兵随着他。三个兵都是农民的儿子,无论我们讲些什么鬼话,怎么得意忘形,都坐得像笔杆那么直,听着,只有眼睛是亮的。
有大官宴请,廖必须走。他带了三个兵走到门外,脸上马上坚毅无笑,完全成了带兵的军官。
廖走了,把一个苛刻的问题留下来。
现在,我随便向一个人发问:你是一个知识分子吗?很可能别人都不屑一答。拉开抽屉,翻开衣袋,打开其中并无实物的“大哥大”包,眼前定有学士、硕士等等证书被掏出来,或者有人稍显迟疑,但也说得出电大、业大、代培之类。其实,在我目前所居住的这城市里,所谓“白领”,有谁不正大光明地充当着知识分子!北京大学的硕士也难找到一个秘书的职位。所以,备好各类学位证书,和搭乘自动售票的大巴之前要兑换七毛散币一样平常和必要。
我第一次被提醒我有知识是在乡下。民兵营长考问我们:说一说枪的原理与构造。我们当然不知道。他站在场院的石头磙子上,我看见他的两只鞋底都粘着泥饼子。但是,他仍然能正色,他嘲讽我们:嘿!还叫知识青年呢,枪都不懂,有啥知识?
今天,我知道,每一本标志了知识程度的证书,都是印制出来的,甚至都可以用钱买到。
感谢廖的到来,我又获得了那一把透明的尺子,我可以拿它在心里度量世人。
在深圳,我知道一个人。他虽然只管理着三个员工,也被称为“老总”。老总的台面比美国克林顿的办公桌也不小,桌上铺一块玻璃板,要人天天擦抹灰尘。老总不是贪图玻璃表面上的凉意,它的用途类似“镇纸”。透明的玻璃下面,压着老总的许多荣耀,其中就有一张学位证书。老总逢人就指点那证书,说他是六四年名牌大学“给排水”专业毕业的。接下来他会说,给排水是什么?那是一个城市的动脉和静脉呀!别人自然就赞扬他:老总管着动脉和静脉,原来是知识分子哟,于是就高看了他一眼,虽然都知道他是倒卖玉米又倒卖老鼠药的。有一段时间,深圳的“的士”拒载很厉害。那老总站在十字路口上,每辆空车必骤停,摇下车窗问:老板去哪?老总摆摆手说不用了,然后慢悠悠、拉着架式过马路。他的家只在一百米之外。不过这使老总很舒服,见一个人讲一个人,只可惜他没有在十个以上的人前演讲的机会。他的员工反复再三地倾听他的话,又反复再三地说他像个香港老板。他兴奋地拍拍肚子:值几千万港纸的身价吧。
学过给排水的“老总”,究竟更喜欢做个知识分子,还是更想冒充个香港老板呢。他已经习惯了在两种角色之间自由转换,因为两种武器他都需要。
闲着翻翻《圣经》,看到“创世纪”中写得很清楚:在天地都混沌着的时候,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说要有空气,就造出了空气。上帝又说要发生青草和结种籽的菜蔬,于是它们也发生了。所以上帝被称为造物主,他创造的是实物。
唯一没被上帝创造的,是有形的物体以外的智慧、公正、道义。形而上似乎与上帝无缘。
我们的生命只是因为缺乏一只引领之手,才躲闪不开渺小和狭隘。
一个孩子不会走路,站立和行走对他曾经是不可逾越的难度,最后他一切都能学会。但是,走,是本能,对物质的欲望是本能。上帝,它并没有把多的给予人。
有搞教育的朋友对我说,一个人读什么大学和什么学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所学校是不是改造了这个人!
知识,是一种综合的品质。对人来说,它仿佛一个行囊。我们背着它,登我们生命的山峰,也有人随手弃它于深谷中,空荡着两手,看风景去了。
某人与一个六岁的孩子下围棋,只下了十几手,孩子急叫着跑到卫生间去。那人算过盘面,发觉自己身处险境,就偷偷地调换了一个子。孩子回来说这里错了!那人咬死不认,孩子只好接着布子。当时我在场,我把一切都看见了:孩子的嘀嘀咕咕,和成人的不动声色。当时,太阳也在,风里的树影也在,人文历史都在,我为成年人而悲哀。
必须说的是,这人生活得很好,后来成了硕士,升了处长,后来生了儿子,再后来进入了围棋初段。听说一次次地在一家著名啤酒屋大肆宴请过朋友。
恰恰在我们周围,有数之不尽的偷偷“换子”者,不计手段,直奔主题。在他们面前,我们总是错的,总是天真愚钝。我们常常就是错误。我们的智力只在孩子与成人之间。
现在,我听到,许多的人堵在我的门口,责问我,你为什么这么苛薄?你为什么一定要逼迫人做一个知识分子呢!
如果知识只是一页证书,那么它太容易获得了。静止在表格上,体现在十几二十几元的工资差额上,知识就成了一种物质。所以尼采才说:灵魂的死比肉体的死更快一些。灵魂对太多的人或是没有降临,或者早已散失。孔子一日三省吾身,但是历史对这些没有感觉,涂炭生命的事情照样一代代地发生。
人人都有活得更好的权利。但理想可以被解释为不易实现的想法。把自己的东西带紧在自己身上,勿硬施于人。
面对着这个强大的世界,我保留着我那把“知识分子”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