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蒙蒙亮,翠鸟叫了几声,陈婆婆睁开眼,看到大儿子站在床边,她忍不住怄气,用手指头隔空戳他:“你哟,渔船卖了九万块钱,也不分给你妈一点,你忘咯,粉刷的三千块钱,都是我出的哒……”儿子没有回答她,依旧站在床边默不作声。然后她真正地醒过来,连忙去蹲在自制的尿桶上,在稀里哗啦的声音里她望向空荡的屋子,才想起来大儿子两年前就得癌症死了。
陈婆婆这一生足够漫长,足够她送走身边所有至亲的男人。漫长的一生之间,阴天落雨,晴日刮风,河边野地的油菜花开了谢了,隔壁檐下的月季开了败了,古镇的新街子街空荡死寂,仿若一座遭受废弃的墓园,往来的鸟雀都不愿落脚。
对于仙市人来说,“陈婆婆”这三个字像是古老的咒语,人们提到时声音会不自觉压低,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就是那个开猫儿店的陈婆婆?”
她实在太矮小了,皱纹和老年斑攻占了她的每一处皮肤,半年前的一场梗阻性黄疸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也因此瘦脱了相,手臂上的皮肤如同布袋一样,松散地挂在骨架上。手术过后,她不得不整天在腰间挂上一个黄疸引流袋。天气再热,她都会用一件长衣服遮住那个袋子。她长时间地坐卧在躺椅上,嶙峋瘦骨,给人的感觉如同摞在躺椅上的另一张躺椅,但一旦有动静她就会睁开眼睛:“要买点啥子?”
陈婆婆门框上的牌匾写着“渔夫人家”,卖冰棍、矿泉水和塑封的小玩具、不怎么耳熟能详的袋装食品。前些年主要卖茶水,暗地里容留妇女从事性交易。没有人记得住“渔夫人家”这四个字,虽然它们明晃晃地写在招牌上。这里的人们叫的是另一个名字:猫儿店。
“猫儿”,是自贡地区对于性工作者的称呼。
“一辈子有什么难忘的事情?”我问她。
“没有,没有,啥子都差不多,一辈子都为了要吃饭。”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摸索半天,最后从一个陈旧的木头箱子里掏出身份证,那上面的名字叫作“陈炳芝”。她说上面的出生日期是错的,她今年已经90 岁了,而不是按身份证推算的 88岁。有时候,陈炳芝的一只手会紧紧抓住一根晾衣竿,就像是她衰弱肢体的延伸,收拾床铺,撑着自己,或许对她而言,晾衣竿是比拐杖更让她感到有尊严的依靠。
1990年,陈炳芝通过熟人担保借贷了些钱,租下半边街的一个门面,又去镇上首富高森林家央告,借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开了一个茶馆。这年她 58岁。
陈炳芝的茶馆一碗茶水卖五分钱,一天下来,收入也没有三五块钱。据《富顺县物价志》记载,1988年的学费是初中每人每学期八块钱,小学是每人每学期五块钱。但陈炳芝的六个子女没有一个读到初中——“还不是因为穷”,她说。
茶馆开张没多久,从前卖牛的黄居光来给她帮忙,招揽了一群卖牛的贩子,见天在茶馆喝茶、摆龙门阵。90年代的某天,黄居光跟她说:“你这样做生意不行的,啥子钱都赚不到。我帮你想了个赚钱的办法。”那天大概就是“素”茶馆开始变成猫儿店的肇始。但直到现在,若有人问起这事,陈炳芝还是会对自己经营猫儿店的过往语焉不详,她坚称:“是小姐自己找过来的,至于是不是黄(居光)叫来的,我也没有问过他。”
2019年,陈炳芝被“扫黄打非”抓了,判了个“组织卖淫嫖娼”的罪名,因为年龄太大,两年刑期监外执行。陈炳芝比较忌讳谈论这个话题,但并不是因为羞于启齿。“我没得办法的。要吃饭,要养娃儿。”她的一只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但是很快,就消失在皱纹的褶皱之处。她唯一担心的是,“将来要影响孙子的升学就业”——在中国,一个人刑事犯罪留下案底,可能会影响到三代之内的亲属参加公务员考试、征兵、银行、国企、事业单位、军校和警校等的政审。而她的一个儿子正在为政府工作。
二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四川各地的乡镇陆续出现了卡拉OK、桑拿房、歌舞厅等场所,自贡开始流行“想逮猫儿,去田湾儿”的谚语。自贡的火车站所在地田湾附近,各种各样的歌舞厅星罗棋布。逮猫儿的意思就是找小姐。仙市镇也有了好几处地下色情场所,陈炳芝开的猫儿店,是其中最简陋的一家。
镇上最开始出现的是卡拉OK。何四娃和楚哥都把各自的地盘装修得富丽堂皇,打门口过,就能瞥见浓妆艳抹、年轻漂亮的小姐。后来何四娃赚到了一点钱,就搬回乡下去;而楚哥因为干这个事,把他老婆气得跳河,送进了精神病院。楚哥的手也在若干年后摔断了一只,现在吃着低保。“做这种事一定会有报应。”正街上的徐四孃说,“好人家没有干这个的。”
“他们两处的女人要周正点,我呢就是捡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就往我这里来。”陈炳芝并不在乎小姐的质量,她提供的是场所,获得的是几块钱的抽佣,“我想管他妈的,进两块钱是两块钱的事。床铺反正又睏(睡)不烂的”。
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她开店,但是陈炳芝笃定主意:“我说管我的,你们又不给我一分钱。”附近乡镇许多老、弱、残、穷的男人,他们路过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卡拉OK,那里面年轻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然而他们到了陈炳芝的房子里,只要付出二十块钱,甚至十五块钱,就能换来和一位小姐睡觉的机会。
陈炳芝的低价策略非常彻底,她从不曾为了提高猫儿店的营业额而添置任何家具或者装饰。有的床坐上去摇摇晃晃,有的床是板凳垫起来的,她也将就着使用。“很多人喜欢往我这里跑,就是都晓得我收费便宜,有时候三块、两块都在收。”
她现在住的这个屋子实在看不出来曾是个淫窝,就连她自己睡的床,都是用几个木头板凳搭起来的。她说一辈子都没有睡过床铺,早先是买不起,后来觉得也没有必要。房间里光线阴暗,一股潮湿的气息使人疑心墙角长满了青苔。这间房既是客厅也是卧室,既是小卖铺也是厨房。放在门槛位置最显“气派”的透明冰柜装满饮料,然而其实并未插电——“想着好点。”缺胳膊少腿的粗木家具胡乱堆在一起,陈旧、过时,委顿于地。
无论成交价格多少,陈炳芝每单生意都只抽五块钱,如果没有生意她就不收钱,却依然给小姐们提供一天三餐。
陈炳芝一个人煮饭、洗衣、赚钱,五块五块地攒起来,养大所有的孩子,给所有的儿子买房子。她的一辈子跟了几个男人过日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依靠。
时间退回到 1932年,陈炳芝出生在富顺县鸡公岭。她的父亲陈细蓝是教“鸡婆学”的蒙学先生,学生拿一些谷子就可以跟着学习一年;母亲毛淑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人。陈细蓝嫌弃她没有生出儿子,就抛妻弃女,和“小妈”一起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毛淑芬带着四个女儿艰难生活,只能在深山挖一些橛子菜或者砍柴卖钱。卖得一点钱,就买一棵青菜,放两粒盐巴在水里,煮一下就吃;卖不到钱的时候,把盐巴直接炒一下就着米饭也是一顿。
陈炳芝 18岁离家,她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帮工是能换口饭的唯一活路。她先是离开瓦市去富顺县少湖路,帮一个叫何怀壁的人家带十个孩子,后来又在瓦市区里面的黄支书家帮工,再后来去帮一个老师。因为常年没通过信,也没钱回家,妈妈毛淑芬以为她淹死在河里了,就沿着富顺的河坝头走,一边喊一边哭——人家说如果人淹死了,亲人去喊,人就会浮起来。那之后没过多久,毛淑芬就饿死了。
陈炳芝在富顺去茶馆帮工,有天来了个川剧团在茶馆演出,他们唱《柳荫记》,也唱《一只鞋》《萝卜园》《陆文龙》《张羽煮海》《陈三五娘》等剧目。人声鼎沸中,她在干活的间隙偷眼望去,那个唱花脸的也正好看向她。
花脸叫邓修玉,结过婚,有过孩子,那又能怎样?陈炳芝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条件”挑选。他们遇到了,在一起了,但并没有如同当时的习俗那样成婚:如果两个人欢喜,男的要拿一两个大洋去算八字,合适就在一起,不合就算了,当然大洋也不用退。他们就是简单地住在了一起,没有仪式,也没有大洋。
旧时代戏班漂流四方,戏子不仅被划入“下九流”之列,收入也不固定,请的茶馆多,才能挣到一点吃饭钱。稍不留意还会碰上“砸戏台”的厄运。据《自贡文史资料选辑》记载,自贡“品玉科社”有一年在资阳临江寺演出,会首点唱《破单于》一戏,有一位丑角佚名唱道:
“天黄黄,地黄黄,人黄黄。天黄有雨,地黄有灾,人黄有病……”会首认为这几句台词含沙射影,挖苦这个地方,于是叫狗腿子们向台上抛砖头、掷石子,演员和锣钵匠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甚至被打成重伤。
邓修玉随着戏班四处唱戏,一走就是很长时间,也没给老婆留下一分钱。1957年,陈炳芝肚子大了就快生产,通知不到邓修玉。居无定所的她,就在仙市的河边找了间废弃房子栖身,连草席都没有一张,只能把谷草铺在地上当床,所幸尚有一床薄被。邻居罗启看不过,拿来几个瓦盅、两双筷子送她。她自己又腆着肚子从野外搬来一坨石头做桌子,没有板凳就席地而坐。陈炳芝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子里,偶尔拿根棉线放在桐油碗里点上灯,等孩子降生,或者等丈夫突然回转。临盆时候天已黑透,身旁无人,她拿着把旧剪刀惊慌失措,隔着薄薄的墙壁,问邻居冯大孃:“这脐带咋子剪嘛?”
冯大孃生过五个女儿、两个儿子,隔着墙壁教她:“剪刀比起磕膝头儿(膝盖)剪起,然后用线来套起。”
“这娃儿落下来,耙嗒嗒(软绵绵)的,咋子包起来哦?”
“莫慌,你拿裙子来兜起嘛。”
她小心翼翼地拿裙子裹起婴儿,抱在身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她顾不上痛,就起来打扫、给自己做吃的。
几年以后,生下第二个儿子没多久,邓修玉离家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投机倒把被逮进了监狱,总之这个男人从此在陈炳芝的生命中消失不见。30岁的陈炳芝拖着两个儿子,跟了一个叫作张运成的渔民。
张运成是退伍军人,打过仗,离过婚,性格暴烈,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打断了左手。那时候还没有退伍转业费,国家能提供给这位残疾退伍军人的唯一福利,就是可以去供销社打招呼,预留他想要的东西,比如肉和酒。
张运成嗜酒如命,每天要喝一两斤酒。看到陈炳芝和哪个男人多说了一句话,拖过来就打。张运成身材高大,即使只剩下一只右手,力气也大得很,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陈炳芝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把我按到地上,我躲了一下,他的手敲到咸菜坛上,都能留下很长一条血口。打一次架,我头发都能被他扯脱几攥。”
陈炳芝挨打是家常便饭,他酒喝多了打,推船推得累了就按到河边打,把她的头浸在水里面,直到她气都出不过来,才又把她拉起来。周围的渔民看见了喝止,他才住了手。
“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报官,可以离婚。很多夫妻都那样。”陈炳芝说。
既然“都那样”,日子也就可以忍着过下去。在陈炳芝给张运成生下了儿子小俊和女儿小红之后,她忍无可忍跑掉了。张运成就来找她赔小心、说好话,陈炳芝一辈子也没听到过几句甜言蜜语,俩人就又在一起,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小五。
打架之外,两个人便在釜溪河上撒网捕鱼,又上岸到很远的地方卖鱼。那个时候人们没什么钱,改善生活通常是割猪肉,很少有人吃鱼,把鱼卖掉也是件难事。很长时间他们才回一次家,几个孩子在家自己做饭喂饱自己,自己哄着自己入睡。
仙市小学的老师古四和陈炳芝的女儿小红从小是同学,经常放了学去她家玩,却几乎没有见到过陈炳芝夫妇。“她哥哥和她好像永远没人管。每次去她家都没有大人,也没有饭吃。她常年脖子都是黑黢黢的,还是我们去她家给她烧水,督促她洗澡。”
1969年,陈炳芝生下小五,坐月子第七天,张运成喝了酒去鱼洞捕虾,脚在崖上没踩稳,摔下来断送半条命。陈炳芝求两个邻居去帮忙抬,谁料想刚到河边拐弯处,绳子断了,又把他摔了一下。到家后找赤脚医生拿了药吃,转天睡醒,陈炳芝发现男人已经断了气。
第二个男人也死了,陈炳芝又在世界上无依无靠了,张嘴要吃的孩子倒是有五个,其中一个还在襁褓之中,没办法,只好把和张运成生的大儿子让张家领回去养。
“后来张家把张运成抬回玉河坝去埋的,再后来,他兄弟也死了,妈妈也死了,嫂嫂也死了,全家都死光了。”
“他死了,你哭没哭?”我问。
“还在月子头,他就打我,我才没有哭。”
陈炳芝的第三个男人叫袁新历,俩人生了一个女儿,这是她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那个年代没有避孕这个说法,国家鼓励“人多力量大”。袁新历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也靠打鱼赚点零钱。与张运成相比,这是一个堪称温柔的男人。小红回忆说“见他打过我妈”,陈炳芝却断然否认这一点。
在一起没几年,袁新历就得癌症死了,这时候陈炳芝四十出头,在粮站搬运重物养活五个孩子。生活当然仍旧是惨淡的,几个孩子都没有正经衣服穿,一天基本只吃一顿,就是把一点点蔬菜煮进稀饭里。
“那时候娃儿腿裤儿(里面有棉花或者衬裤的裤子)都没穿过一条,布鞋都没穿过一双。”妇女主任郭六孃看不下眼,给政府部门反映陈炳芝的困境,在别人捐助的衣物中分了一点给她的孩子。
这个残破家庭的所有孩子,都是自顾自长大的。小红说,父母从来没有教过她女孩该如何保护自己;二儿子小理翻遍记忆,也找不到任何一道“属于妈妈的菜”——在他的记忆中,童年就是自己带着幼小的弟弟、妹妹,给他们做饭吃。吃得最多的是稀饭,里面放了苏打粉,黏糊糊泛着绿色,时常连碟菜都没有。
最小的儿子小五也最不省心,他对父亲张运成——那个脾气刚烈的退伍军人——毫无印象,生下来才七天也不可能有印象,却把他的脾气遗传得别无二致。那些年在仙市,“小五”这个名字就意味着“能打架”。有次去瓦市看电影,有人占了他的位子,小五和人家打了一架;还有一次他看到有人偷吃别家的甘蔗,挽起袖子就把那人一顿打。这样的事情不知凡几,但陈炳芝从未为此数落过儿子。陈炳芝不觉得小五打架有什么错,她认定儿子就是“见不惯不公平的事”。
“我这辈子,打架都打伤(腻)了。”小五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和邻居罗聋子打牌,因为欠钱没给,罗聋子就出去到处跟人家说,正好被小五听见了,觉得伤了自尊。那天陈炳芝在家里,看见儿子冲进厨房拎着菜刀就往外跑,她吓得跟出去,就看见罗聋子一边的脸都被儿子砍掉下来了。
“脑壳上五刀,肩膀背上还有两刀,我看到血飙出来,才去自首的。”小五说起自己当年的鲁莽,记忆犹新。那时候陈炳芝在公社挑潲水,四处扯红苕藤,喂着几个肥猪。小五被公安抓走了,她只能把肥猪全部卖掉,凑齐了五六百块钱,拿去医院赔偿了人家。好说歹说,小五才被放回家。
“他后来当了兵之后,才好了很多。”陈炳芝从未从父母处得到任何教育,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管教小孩,只拼命赚钱喂饱他们,衣服破了帮他们补,小孩打架伤人,她也就一次次地掏空家底去赔偿。
如今的小五穿着交通辅警的制服,说话和气,满脸都是憨厚的笑容。当兵之前找不到工作,他就给邻居挑水,从湾湾那头挑到街上,几里路,一担水七八十斤,挑一趟五毛钱。
三
袁新历死后,陈炳芝开始尝试做小生意,煎胡豆、豌豆卖,一分钱一勺;卖凉水,一分钱一杯。她守在小学门口的黄葛树下,等放学的时候学生来买。
后来陈炳芝陆续做过各种小生意,她乐于投入,曾经托人花了两千多块买煎花生的机器,一天能卖出去十几、二十斤花生。“可惜现在没人要,只能当废铁卖几块钱。”她也买过绞肉机,一千多块钱买的最后三百多就卖了,还有绞糖机等各种机器。她还特别敢于尝试,但凡听到或者看到可以赚钱的小生意,就毫不犹豫去做。
做生意需要投入资金,镇上的人都靠民间借贷,彼此约定好利息、期限,便可放贷。陈炳芝在这点上极具魄力,她做生意的设备和本金全是借贷而来,只要约定了还钱期限,到期之后即使没有赚到钱,她也会从另外的邻居那里再拆借,多付利息也要履行承诺。这使得她的信用极高,邻居们都愿意借钱给她。
在仙市小学的钟老师心中,陈炳芝做生意敢想敢为,就是“仙市上的董明珠”;媒婆王大孃也把陈炳芝称为“仙市的女强人”。镇上的人都见识过她开猫儿店生意兴隆的“盛况”:茶馆的门敞开着,每个桌子面前都坐满了老头,他们挨着那些小姐,嬉笑放松,叶子烟的味道浓郁呛鼻。茶馆的门廊处,陈炳芝也支了一个摊子,卖些鱼线、渔网等渔具——她不会浪费任何能赚钱的可能性。
90岁的陈炳芝身上,精于算计的女强人形象在打牌的时候就会表现得非常明显。“那是她唯一的娱乐活动。”二儿子小理说。菜市场附近的一个茶馆,坐满了乡镇赶来的中老年人。这种茶馆投入极低:简易的桌子,塑料板凳,几副麻将就行。陈炳芝显然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她是整个茶馆唯一坐木头靠椅的人,老板还给她特意垫上了棉垫。
陈炳芝坐在一群年龄比她小二十多岁的老头中间,身量瘦小,几乎有点小学生上桌的感觉。她身上穿着明显用于节假日的笔挺外套,白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用发夹钳住鬓间的碎发,甚至穿了双干净的黑布鞋。和趿着拖鞋、露出粗糙脚后跟,满不在乎的老头们相比,她的妆扮堪比女王。坐在对面那个浑身印满“Boss”花纹的老头今年也70 岁了,他是陈炳芝第二任丈夫张运成在和她结婚之前的孩子,陈炳芝一言不发,没有一点寒暄的意思。她只死死盯着桌上的纸牌。
这是一种只在沿滩乡下流行的纸牌游戏“猫儿牌”,一副牌去掉一对黑 8 和一对黑 9,保留 2 到 7,再加上四张K,也就是所谓的“金”,一共三十二张,四个人打。打法有点类似于比大小,到三轮后才可以“拖金”,就是出的牌大过于其他家再加上手头的K,就可以直接赢钱。当然最后出的“接牌”也很重要,就是如果手头只剩下两张,一张大过其他家,一张是 K,那也可以稳赢。
老头们嘻嘻哈哈、东拉西扯、出牌随意,陈炳芝目光锐利,戴着手表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在牌桌上翻动,她终于忍不住跟“Boss”花纹老头说:“你是头家,前面出过一条‘金’,肯定还有三条‘金’在外面,你明明有一对,就应该尽量出一对噻!出个这么小的单牌,让他逮住机会拖了三条‘金’,你咋子这样不讲究,不然我们输不了这么多……”
那一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从她那个弱小的皮囊里钻出来,那是一个经验丰富、察觉一切的猎人,随时可以在变幻莫测的牌局中运筹帷幄。
陈炳芝的茶馆几易其址,最早位于仙市镇汽车站旁边,守着通往自贡市区的公路,本地人和往来客流都可以截住。自从汽车站旁的菜市场搬到更里面一点的十字路口,这个位置才失去了最中心的地位,照相馆、副食商店和一家音响震耳欲聋的垃圾回收站如今取而代之。
兼营猫儿店之后,陈炳芝秉承着成本最小化的原则,除了最初开茶馆就有的黑白电视机之外,并不添置任何固定资产,连床铺都是用竹子砍的——把竹子劈成四爿,排排摆在一起做床板,下面用板凳缠好做床脚,再铺上棉絮,这样一做就是七八张床。
“不像别家都买的是席梦思。我这里的女人尽是四五十岁,一个个很丑的。收费十五块的我就抽两块,二十块就抽五块。最年轻的也就是三十块。做得到,就抽点钱;做不到,就不收钱。不管有没有生意,我都要管她们的一日三餐。”陈炳芝说,她的茶馆都是收留“别人不要的”小姐,仙市上的很多人至今记得那些女人的粗腰和拙劣的腮红颜色。
“比如‘姚排骨’没有奶(乳房),别个嫖客都嫌,她赚不到钱。可是她要吃饭啊,至少在我这里还可以帮补她点伙食。我说我不抽你的钱,你来吧。我这个人心善,看到人家难过,钱都不要她的。都要吃饭嘛。”陈炳芝回忆说。
在陈炳芝的描述中,她更像是一个“场所提供者”,多过于是一个“组织经营者”。小姐不愿意去打针,她也不会强迫她们;小姐喝酒惹事,她也管不到她们。20世纪 90年代生意兴旺的时候,最多有七八个小姐在陈炳芝的茶馆里讨生活。也有政府部门(防疫或者其他什么机构,陈炳芝记不得了)一年会给她们发两三百块钱,还免费发避孕套。隔一段时间来查一下小姐有没有性病,有病就给她们打针。
90岁老人的记忆有时候并不太靠得住,陈炳芝声称她早就不记得那些女人的名字和事情,叙说的过程中她时常就摆摆手,“记不到咯,记不到咯”。不过有时候个别细节又灵光一现,比如一个叫小梁的,个子也高,头发浓密,“屁股登登的”,很勤奋地做生意,一天接二十来个人,再加上有时候包夜的一两百(“我也只抽十块钱”),可以赚到四五百。赚到了钱之后,她就在自贡买了门面和房子,然后很快就金盆洗手去做包租婆了。
也有完全不会做计划的小姐,比如那个做了几天就跑了的“新疆姑娘”。“新疆姑娘”是个绰号,她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人们都说她是从新疆被拐卖过来嫁人的,实际是哪个地方的人,任谁也不知道。刚来仙市镇的时候她才十几岁,长得就像外省人,鼻子很尖,个子不高,身材一般。她跟着一个所谓的“干妈”在卡拉OK 做皮肉生意,赚到的钱都交给那个干妈。后来年纪渐长,就到了陈炳芝的茶馆继续做。
新疆姑娘脾气不好,喝多了酒就开始闹。陈炳芝觉得新疆姑娘看着就像是傻的,因为她连钱都不会认,十块和一百块分不清。她看到一个人觉得很亲热,就抱着人家亲嘴。“我说你不要对我恁亲热。我帮不到你。”
陈炳芝有一次跟她说,你为什么不让派出所送你回老家呢?她回答说派出所也没办法——她太小离开家,压根就说不清家里的位置,没上过户口,更没有身份证。
2022 年 3月的一个周末,新疆姑娘路过“渔夫人家”,拖出张板凳坐在门口,喝了两瓶啤酒,又和别人要烟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婆婆聊着天。那也是新疆姑娘第一次跟陈炳芝提到自己的身世,她现在的男人姓赖,“他骂我卖×,但他自己又打牌又好色,我手头好不容易攒了一千块钱,都被他拿去输了”。
陈炳芝说:“前些日子我生病你都不来看我。你有个装娃儿的背篼在我这里放了两年,你不来拿,我要是死了,娃儿伙可能就拿去丢了。”新疆姑娘说:“那就不要咯。”
坐了一个多钟头,陈炳芝开始赶她走:“你快走,我这里出了名的。一会儿派出所看到,又说我在做生意。”
新疆姑娘摆摆手,摇摇晃晃回家去,陈炳芝目送她的背影,就像无数次目送其他人离开一样。
过了几天,就有人顺口告诉陈婆婆,那天喝了点酒的新疆姑娘打算横穿高速公路——她家住在姚坝新湾,绕着走很远——她冒险穿这条捷径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一辆小车把她撞到地上,车上的人下来刚打算去拉她,后面刹不住脚的一个大车又撞了过来。新疆姑娘头都给撞没了,只剩下两个脚杆。本来是她自己的错,不用赔钱,最后车主还是给了三万块。她留下了四个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早就送了人,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儿子,由政府帮忙抚养。
陈炳芝到最后都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两年前猫儿店生意关了之后,新疆姑娘说她也失业了两年,算起来今年应该是三十来岁。
“她在我那里也没干过几天,喝酒就骂人,有的嫖客和她对骂,她就拿刀挥来挥去。因为总闹事,(小)五儿还把她赶走过一回。”陈炳芝叹口气说,“死了也好。她这辈子,也造孽得很。”
四
每攒到一万块钱,陈炳芝就买下一间房子。她倒未必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投资眼光,或许只是出于从小就居无定所的不安全感。随着古镇的开发,那些房子升了值,除了抱出去的张家老大,三个儿子每人都分到了一套,就连她现在的这间店面也是许给了大儿子的。“等我将来死了,就留给大儿媳。”
陈炳芝一辈子跟三个男人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感谢老天爷,他们全都被养活了。邓家的两个儿子和她感情亲密一些。邓家老大从小跟着父母打鱼,十几岁交了女朋友就出去自立门户,凑些钱买了条渔船在河上讨生活。好不容易,他年纪大了,生活条件好转起来,就赶上古镇禁渔,两年前又得癌症死掉了。
邓家老二小理,被其他孩子公认是“妈妈最爱的一个”,2022 年也已经 62岁。据说陈炳芝唯独分给他两套房子,这个决定让其他孩子觉得“他就应该多照顾点妈妈”,尽管陈炳芝否认了这个传言。而小理自己觉得是因为他脾气好,老人家不免啰唆,他耐得下性子而已。他个头不高,身材敦实,说话的同时就能瞬间组织好脸上的笑容,不管外人说什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指给我看河边的旧房子:“以前过的日子,说艰苦都不足够。”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子女,陈炳芝叮嘱的事情,他会照做,没有什么抱怨,却也没有特别地亲密。他离婚之后一直在努力寻找第二春,每天早上过来陈炳芝这里报到之后,就要立即回家洗衣服、做饭,伺候新交的女朋友和孩子。
早些年,小理一直都以开摩托车载客为生。2001 年 8月,一天晚上酒后送好朋友古华回家,到田湾那里瞥到条狗,鬼使神差就摔到旁边那条很小的河沟里。古华没什么大碍,小理不仅摔断了肋骨,手臂至今都弯不过来,手术过后的伤疤触目惊心。他因此被评了个残疾,现在一个月拿着两百多的低保。
陈炳芝和张运成生的大儿子被抱回张家养,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从小在外面流浪,自己养活自己。古镇有人说他学坏了,从仙市到火车站跟着人家做“撬杆儿”(小偷)。现在他就住在离陈炳芝不到一里地的仙市中学附近,据说他恨他妈,母子之间基本没有来往。
女儿小红的境遇在六个孩子中算是比较顺遂的,19岁和邻居家孩子结了婚,婚后生了个儿子。丈夫是做老师的,她在古镇开了个“红姐餐馆”,虽然经营惨淡,好在丈夫的工作稳定,儿子成年后也早早结婚生子,后来离了婚,又再结再生。
小儿子小五做辅警,每个月一两千块钱,媳妇一直在家,最近才去找工作。他的孩子生得晚,每月工资除了他自己要抽烟喝酒,还要供儿子上高中。小五每天早上上班,开着电瓶车“嗖”一下就从小店门口飞过去,母子二人也不打招呼。他说跟母亲一见面就吵,“说小声了,她听不见,大声了,她说我在吼她”。
90年代中期,随着最小的女儿远嫁泸州,陈炳芝的“人生任务”基本完成。虽然没了压力,她依然将猫儿店经营下去,谁都没想到,它会成为仙市镇维持得最久的卖淫场所。
她一生中只去过小女儿家一次。面对牢笼般的楼房,她百般不自在,不能敞开门窗通风,也不认识楼上楼下的邻居。早上六点,她就起床到附近的菜市场转,琢磨那里的母鸡多少钱一只,小菜多少钱一斤,烟多少钱一盒。后来回到仙市的时候,邻居笑她:“怎么弄回一大堆扫把?”因为泸州的扫把才三块钱,仙市要卖十块钱,她就带了一堆扫把放在门口卖,把路费赚了回来。
除了泸州,她没有踏足过其他城市,她人生后几十年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出门左转二十米的河边,到出门右转的电线杆,然后回到那间光线阴暗的小屋。精神利索的时候她会去看看附近的广场舞,为了省电,电视机一年也难得打开一次。
陈炳芝在第三任丈夫袁新历死后,再也没有跟过任何男人,或者说她原本对任何男人都没有什么指望,问她如果她的男人也出去嫖,她怎么办。她说:“看每个人咋个想,反正我觉得只要他把家庭照顾好,拿钱回来用,让家里有得吃有得穿就行。”
开茶馆的时候,牛贩子黄居光来帮忙将茶馆转型做猫儿店。“他卖了牛或者做生意赚了钱,也会时不时帮补我一点。而且他是一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人,嘴巴很来得,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你分析清楚。”
镇上的人都说黄居光是陈炳芝的情人,但她断然否认:“人家有婆娘的,不要去惹,闹起来很恼火。”没过几年,黄居光得了肺病死了,她原来想去看看,祭拜一下,最后也是作罢。“人家家里有大娘,我这样子去不太好。”
黄居光死后,陈炳芝再也没有找过帮手,始终自己一个人经营茶馆。
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她 80岁那年,只有在提起这段感情的时候,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丝温柔的表情,男人的名字也是张口就来:“他叫张明辉。”
张明辉是庙里的一个居士,比陈炳芝小十几岁,做完事喜欢来茶馆喝茶。他性格内向,是个老好人,哪个邻居屋顶的瓦漏了,跟他说一声他就爬上去帮忙,偶尔得包烟抽亦是欢喜。
张明辉有一身好力气,给庙里挑水,一百块钱一个月,后来用水量大,庙里就给他涨到了一百五十块。在陈炳芝漫长却乏味的感情生活中,张明辉是对她最体贴的一个。“他会把饭煮好,舀到桌子上放好,洗澡水、洗脚水都给你放好。”她停顿了一下说,“可惜就是没得钱。”
俩人好上刚一段时间,张明辉开始吐血,隔几天又吐。因为没有钱,就没去医院,后来转成了肺气肿。他有个儿子,就把他接回家去照顾。从那之后,陈炳芝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后来得到他儿子通知的时候,张明辉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他才62 岁,如果早点医,其实是医得好的,就是没得钱。”
张明辉死了,陈炳芝又重新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摆摊、守摊、收摊,每周去自贡市里进一次货。小理要叫她一起生活,陈炳芝说:“我一个人生活惯了,算了吧。”
五
陈炳芝每天早上六点醒过来,撑到八点开店,小理有时候给她代买点油或者急需的生活用品,帮她清理头天的便桶,然后就要匆匆赶回去给女人孩子洗衣服、做饭。她坐在店里守着,卖点小东西出去,如果需要搬运重物,她也会拜托过路的行人帮一下忙。下午五六点,小红过来帮她收摊,遇到她打麻将赢了钱,她就让小红给自己买一袋苞谷粉。
一个人的生活如此安静,简单到连一只猫都容不下。隔壁养的母猫生了小猫,她只喜欢小的,不喜欢大的,因为“小的不乱跳桌子,也不会拖走吃的”。木质房子容易招老鼠,一到入夜,它们就会在房梁上肆意奔腾,这种时候她就会去借一下猫。那种对猫的喜欢当然也是有限的喜欢,她甚至不曾伸出过手抚摸一下猫,或是轻声呼唤它们——在她眼中,猫和猪、马、牛的作用本质上差不多,都算是家畜。
她每天都盼着天亮,也许就是单纯地沉迷于做事,从表面上看起来,她是一个连掏出一块钱都要哆嗦半天的人。去年开始,为了游客的方便,她的小卖柜上也开始立起微信支付的二维码,那其实是她长孙的。卖出去十块钱,她就往墙上的塑料袋里放入一颗大花生;卖出去一块钱,就放进去一颗小花生。到周末再根据花生的总数统一跟孙儿索要现金。
有天来了一个年轻女人——“我把她认错了,以为是我的幺女从泸州回来了。我问她,你回来了?她答应我说,啊我回来了。”——女人买烟,拿了一张一百块钱的,陈炳芝补她八十五。“那会儿我有个钱箱箱,里面有八百块钱,她跟我说,你把钱搁回去,我说要得嘛,结果后来钱箱里的钱全都不见了,手镯、两个戒指也被她摸走了。最后发现就连收的那一百块都是假钞。”
陈炳芝清醒过来,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隔壁老太婆说记得这个人,监控器也找出来这个人,二十来岁,圆脸的,牵着个八九岁的娃儿。陈炳芝却不知道自己为啥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具体状况。
后来陈炳芝承认,那会儿还干着猫儿店的生意:“年轻女娃儿说明天再来。我说要得,想着她长得漂亮,看她的意思,要来做个把儿生意也可以。等我醒过来才觉得,不对……”
那不是陈炳芝第一次上当受骗,毕竟年龄大了,她被假钞骗了无数次……这都还只是小小的损失。再后来陈炳芝把小五的房子给卖了,赚了十二万,给了小五七万,留下了五万。2016年,又凑齐了十二万借给了江平。
江平也是仙市本地人,比新河街的黄茜高一个年级。读书的时候在仙市中学并不起眼,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个包工头,开个车整天晃来晃去。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也参与到放高利贷的行列当中,江平揽储能给出五分利(在民间借贷中,几分利就是月利率百分之几的意思,五分利就是月利率5%),也就是一万块钱一个月能拿到五百块钱,比银行高出不少。也有些人着实在他手头赚到了不少的利息,比如小红,借出去十万,一年就能拿到六万块钱的利息。
于是那些年仙市有钱的人都争相把钱借给江平,住在陈炳芝对面的邻居,也就是黄二姐的前夫松伯也借给他八十万,就连卖猪肉的笑平都凑齐了二十万借给他。
陈炳芝借出去十二万,刚刚收到三个月的利息,江平就失踪了。
债主们去乡下找他,才知道他早就和老婆离了婚。那些钱被他赌博全部输掉,于是他又不停地借,企图翻盘,又输,又借,直到累积到五百万这个天文数字,实在还不起了,就四处躲藏。
他唯一剩下的一辆车被先找去要债的人当了,松伯气不过找人去打他,还倒赔了四十万医药费。他们也打不了官司,借出去的钱连个起码的借条都没有,而且他也没说他不还。
就这样,陈炳芝手头的一点养老的钱也泡汤了,她自己倒是显得无所谓的样子。“多聪明的人都被骗了,狗日的(江平)死没死都不知道,拿不回来还能咋子办?”
陈炳芝将手头的最后一套房子卖掉,几个孩子想把卖房所得的三十万分掉,小五说留着将来给妈妈住院、办后事。
一天三餐她自己煮给自己吃,因为“娃儿些吃得淡、吃得硬,我吃得咸、吃得耙”。偶尔隔壁“徐大姐餐馆”客人吃剩下的菜,她看着可惜,要过来也是一顿。对面酒厂扔掉一坨塑料袋,黄二姐跟她说是冰箱里放的猪儿粑,时间太久了,她也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热一下,又是一顿。
她不记得什么“自然灾害”,但她记得年轻时吃过“白善泥”,把长在石头上的白色的颗颗锤下来,和着灰面烙粑粑,吃了以后便秘到都屙不出来屎。她大概因此一辈子都对食物匮乏有种不安全感,做生意就是为了要吃上一口饭。
偶尔她也会伤感起来,抱怨孩子们周末吃的好肉好菜也不给她端一点过来。这种时候多半她也要和自己强烈的自尊心作战,毕竟她独立了一辈子,没靠过男人,没靠过孩子。第一次动完手术,有天小红扶着她,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派出所的一位领导(后来知道是所长)亲切地问她多少岁了。她说:“快90岁了。”所长吃了一惊:“婆婆,等些天我去看你哈。”果然过了些日子,所长送来了二十斤米、一桶油,还有一根拐杖,前两样她舍不得吃拿去卖了,至于拐杖,她小心翼翼放到了一旁,够不着的时候宁可使用晾衣竿——她可不愿意用这根看上去就是拐杖的棍子。
“拿那个多让人笑。”她说,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刚动过手术,已经有点颤巍巍的老人。
六
直到 2019年,猫儿店依旧在营业。有个姓王的女人找到陈炳芝,她家住在瓦市那边的村里,四十几岁,老公生了病,有两个娃儿,上面还有个八十几岁的老婆婆。她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和男的打工认识了就跟了过来,也是刚刚出来做,只收二十五块钱一次。“看着就很造孽。”
客人们都说她很温柔,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是个靠谱的人。
那个时候派出所已经开始严打,一开始他们就在门口骂:“喊你莫做了!赶紧走!”把小姐们都吓走了。陈炳芝也没太在意,以为还像原来那样只是做做样子。
那天早上六点多,门没关。陈炳芝还躺在靠大门的床上,姓王的女人和那个嫖客在里面的床上,突然,警察破门而入,据说是有邻居举报,就这样他们被抓了现行。
陈炳芝被判处管制两年,姓王的女人被派出所审问了一天,送到乡下去了解家里情况,发现她的情况确实很困难,就没有处罚她,但是需要随时听通知去派出所报到。
陈炳芝也需要每个月去派出所报到,和很多人一起开会,有的时候陈炳芝还会忍不住就哭起来:“早晓得这样赚不到什么钱,又怕小五的孩子受影响。”直到生病了才没有继续去报到开会,而猫儿店也就此彻底停摆,警察也不再上门来吼。
陈炳芝从来都不懂也不了解她的猫儿店“是否违法”。她只知道自己要吃饭,而且仙市也开了好几家,此前许多年没有人来找过她的麻烦,个别的领导问起她的情况,知道她靠这个养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一辈子连报纸都不懂得看,又怎么会察觉到时代的变化,也不知道新上任的领导要狠抓狠打,不懂得新闻媒体上提到的“扫黄打非”,更不懂得“完成任务”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的低保也因此被取消了。大儿子刚刚死的时候,陈炳芝去找过一回社区的罗主任,他说我帮你反映一下。后来他就跟小五转告说不行,你妈妈毕竟有几个孩子。
“他们就是针对我。”以陈炳芝的自尊,问了一回被拒绝了,也就不会再问第二回。
那一年什么都不太顺利,年底的时候武汉暴发疫情,即使整个仙市都没有出现过一例,古镇却封闭了一段时间,几个入口都有人把持,居民凭借出入证进出。
听到几个过路人闲聊疫情,她完全不懂,“以我这么大的岁数来说,只有猪瘟鸡瘟,没听过还有得人瘟的”。
陈炳芝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螺蛳壳里面,她从不关心政治,只能认出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除了自己那条街道上的老街坊,连多走出去两步距离的仙市老人都认不全。晚上收完摊偶尔打开电视看看电视剧,座机或者手机都没有一部,更别说像古镇的孃孃们去录那些抖音视频了。
偶尔,对门的黄二姐过来坐个几分钟,两人扯一点闲篇,这就是她新闻的主要来源。黄二姐给她说哪个国家又打赢了。她插嘴说打得赢啥子嘛,毛主席都解放几十年了,打得赢啥子嘛。她关心得更多的是听说米也涨了价,油也涨了点价。
陈炳芝的记忆库里面,只有“毛主席”,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国家主席是哪个。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因为过去“一个人造孽(可怜)就一辈子造孽(可怜),没得一个月的一百多块钱的低保,而现在田土占了的,还拿养老保险给她。哪里又不好了嘛”?
她一天书都没读过,不懂什么叫作“文化大革命”(得说“文革”),也不知道当年的“红卫兵”“造反派”,她没有听过周璇的《天涯歌女》,也不知道阮玲玉、邓丽君,她唯一耳熟能详的歌曲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她只是凭借升斗小民的简单生活来感受大环境,一旦提起某些那个年代的专有名词,或者“批评”政府时,陈炳芝就会像那个年代的许多过来人一样,压低了嗓门。
唯一让她惴惴不安的,是从前衣服破了,补了就接着穿,现在随便一件衣服都比那会儿的好,却穿一件丢一件。而好好的饭菜,吃不完就那样倒了。“看着心痛,浪费太严重了。”她说。
2020年疫情肆虐的时候,政府号召大家打疫苗,瓦市的一个老姐妹,坐着车专门来接她,说打一针新冠的疫苗能得两百块钱的补贴。她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完全不考虑自己快90 岁的身体有没有副作用,并且一直对此念念不忘,打完之后还盼着,直到听说第二针没有任何补贴了才作罢。
在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病魔大概已经顾不上她了,她就连感冒发烧都不曾有过,就如同鸡公岭的一棵野草,风吹雨打都影响不了它的野蛮生长。如果说她有什么养生秘诀,那就是从不让自己闲下来。卖东西给别人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都是生动而活泛的,即使没有生意,她也会挑出来一条围裙、一条裤子,一针一线慢慢缝制。
“你帮我一个忙行吗?”那天她小心翼翼地说,“娃儿们都说忙,没一个愿意帮。”她从床铺的最里面翻出一个掉漆的红木盒子,里面是各种黏糊糊的陈旧硬币,她想去银行换钱,又担心被银行的人嫌弃。
第二天当她拿到五十块钱的纸币的时候,整张脸都笑开了,她说这两年收入锐减,一个月能赚个几百块钱都算大钱。这间房子早就划给了大儿媳妇,每个月还需要向她额外支付房租。
不管怎么说,这半年她的生活似乎过得比之前更好,有一天不认识的一个游客非要给她两百块钱。“这是哪里来的菩萨哦。”她把纸币小心翼翼收藏到了红木盒子里,里面还有一张70 岁时领到的免费乘车证和一张旧身份证。
“你要啥子?”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柜台前。一个期期艾艾的老头站在那里,躲躲闪闪的目光扫射进来,他穿着陈旧,一看就是久居乡下,没有和时代接轨的那种老年人。“你赶紧走,你走。”陈炳芝突然强硬起来,也不解释为什么,挥着手,如同对方是个讨厌之极的人。
“早都不做那种生意了……”看到老头走出去两步,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陈炳芝嘟嘟哝哝地抱怨说,“哪个不晓得我这里出了名的……”又伸出手来摆摆,“你快点走,你走。”
坐下来又歇了一会儿,一如之前每天那样,她都要自我总结一下:“今天又只卖出去一包烟,一下雨,冰棍一支都没有卖出去,还有那个玩具不好卖,人家宁可去陈家祠那边的广场去买,回头再也不进了。”这一天是周末,门口一共过去了十个游客,其中有两个去对面酒厂打了瓶酒,其他的人都只是匆忙地经过了而已。天很快就黑了,有的时候躺在床上,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点都不害怕。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冬天,日子都比较好过一些。这间房子没有空调或者暖气,每年一月份的时候四面漏风,只能用三床旧棉絮压在身上保暖,晚上睡觉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也有自己夜晚的小快乐,比如,头天晚上做梦看到死人,和死人摆龙门阵,拉屎在茅房,或者看到红色的东西,她早上起来就喜滋滋的。果然当天生意就会好一点,烟都多卖两盒。
“拉卡拉到账,五元钱。”——这就是 90 岁这一年她认为的“人生意义”。
七
2022 年 4 月 16日,因为胆道感染,她再一次入院治疗。这一次和四个月之前的手术大同小异,并不是什么大手术,她购买过的“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报销了八千多,只需要再支付四千多块钱。然而她对整个过程稀里糊涂的,只知道把手指上的金戒指,耳朵上的金耳环都委托孩子们卖了,大概一万多块钱,她手上抓着一把单据,嘟囔着“我又不认字”。
1 月和 4 月的这两场手术,把“陈炳芝”彻底地打成了“陈婆婆”。她如今苍老、衰弱、无助,一无所有。
作为古镇年龄最大的女性,陈婆婆很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在镇上,几乎所有的老人都信奉土葬,认为保持躯体的完整,才能保持灵魂的完整。他们离开之后,子孙后辈也往往要通过“做道场”来表达对亲人的不舍和孝顺,否则就会被邻居朋友们数落,某种程度上,那些仪式复杂的道场几乎就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她一直觉得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人死了和猪儿狗儿有啥区别,人家战场上战死的不也没有埋的?所以哪天走了就走了,烧成灰,装进坛子里扔河里就行了”。
她是如此透彻,却又活得如此具体。2019年沿滩开庭审理她的案件那天,两个法警站在陈婆婆两旁,几个子女就坐在旁听席。审判长刚喊出一声“开庭”,陈婆婆就晕了过去,后来她跟小理提起此事:
“丢死个人,简直感觉像很多年以前的地主审判……”陈婆婆因为“组织卖淫嫖娼”被判决了两年监外执行,罚款三千元。
“知道她的气性很大,我们几个子女就和法官说好,把这钱分摊了,也没有告诉她。”小理说。此后每个月,作为判决的结果之一,他都需要替陈婆婆填写一份“深刻”的思想认识报告交给检察院,表达她改过从新的态度。“还好,两年很快就到了。”
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陈婆婆的,好几个邻居都很不以为然地和我说,“她有钱得很,好几套房子”“不要可怜她,她比哪个都更有钱”。他们对于陈婆婆的评价比较极端。大概他们并不觉得,在这一个人人收入都不怎么样的地方,这样一个瘦弱的老太婆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或者换种说法,这样一个有那么多儿孙环绕的老太婆,需要外人的什么照顾?
在她的少女时代,有天晚上在蚊帐上发现一条菜花蛇,她吓得连连作揖,“你走吧走吧,莫要来找我”,从此她生命中再也没能出现任何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时常去看她,每次都买瓶水,买些小吃冰棍,于是从不相信什么“人生启示”的她居然想起来:“早就有人算过,我老了以后会出现贵人。”有个周末我比往常的时间去得更晚,她居然在半边街的坡底下望着,细微的身影弯成了一个圆点。
她没有任何信仰,尽管整个古镇最崇拜信奉的观世音菩萨供在离她咫尺之遥的河边。每年菩萨的三个重要日子(诞辰、成道、出家),河边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几乎整个仙市镇的信徒们都会经过陈婆婆的屋前,赶去那里为菩萨进香烧纸钱。陈婆婆却一次都没有去过,她只是记得那会儿庙子里面(南华宫),正堂都不止这些菩萨,都被造反派销毁了的,打烂了扔了。现在的菩萨都是后来做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些菩萨了”。
这一年的 3 月 21日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也是镇上孃孃们的大日子。据说乡政府还是哪个政府部门看不惯河边那里长年香火过于旺盛,年前出钱,让镇上的傻子陈二娃把那里给推了……不料善男信女们很快又悄悄把菩萨请了回来,甚至还有一个聋子孃孃义务在那里守护着,进香磕头的人群依旧络绎不绝。
陈婆婆对此甚为不满:“那些人和文革时候的造反派比起来有啥区别……”她摇摇头,“你相信就相信嘛,不相信就算了,何必做这些讨人嫌的事情?想做啥子就做啥子。农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多半是政府、派出所才会做这种讨嫌的事,依我说,(他们就是)换汤不换药……”
除此之外,她真的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女性,只把眼光和精力注意到最微小的和自身相关的事情了。然而人生真的没有什么欲望了吗?她和熟人打招呼,最关心就是对方吃过了没有,吃的是什么。有一次听我提起镇上的羊肉汤,她后来忍不住抓住我的手说,晚上馋到睡不着:“汤啊,煮过新鲜羊肉的汤啊……”提起小炒猪肝的做法,她也是津津乐道:“把猪肝裹一点点豆粉,放葱、姜、蒜、辣椒、花椒、郫县豆瓣,一定要记得放一点料酒去腥味,爆炒一下赶紧捞起来,又香又辣又入味……”
手术过后,她反而把自己的饮食调整成了一天四顿,一两左右的米饭,配一份干胡豆就可以,或是一份辣椒拌皮蛋,一小碟红辣椒拌青海椒也可以……按照医嘱,她那个悬挂在腰间的胆汁引流袋要一直挂到死,她再也不能吃那些油腻的食物了。可她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禁忌——奉劝各位最好不要观察她吃饭的模样。她会缓慢而又郑重地把一块兔肉塞进嘴里,下嘴唇赶紧跟着向外兜一点,再慢慢咀嚼,眼睛眯缝起来,脸部的皱纹都在发力,这世间的美味啊——似乎她生命力的来源都在手中那小小的饭碗里了。
前些天陈婆婆问女儿今年多少岁,她说 57 岁了。这把陈婆婆吓了一跳,在她越来越衰弱的记忆中,女儿好像还应该是个年轻人,“人家都说她,小时候你妈妈拖起你,你才造孽哦,你妈妈去挑鱼哦,你跟着撵哦,拉你转来,你又朝坡上爬,拉你转来,你又朝坡上爬,憋得没办法,只好把你在肩膀上挑起,跟着一起走”。她认为大概是听了这些话,女儿这些年和她才愈发走得近了些。
她并不像大部分的老人,喜欢沉潜于往事之中,提起那些过往的买卖,她像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理智、客观。“我认识的那些老头,就是那些嫖客,死都死完了咯。小姐也死了很多个。”她掰着手指头说,“有个叫王丽的,身体很好,又高又胖,想着自己长得不好看赚不到啥钱,就开个场子请人管,她整天去打麻将,一来一去欠了不少钱。她在市里借了高利贷,回家的时候,家里人听说她借钱的事就骂她,一时想不通就上吊了……她还不到30 岁。还有一个叫作李梅的,40岁左右,也不晓得是得了病还是啥原因,下面大出血死了,还有得病死了的姚排骨,出车祸的新疆姑娘……”
那个猫儿店或多或少应该是她一生最深的烙印。“沿滩桥洞里都有七家,自贡波密湾还少了啊?到处都是,但都没得我们这里管得紧。我听嫖客说满世界都有,这里变成了古镇,就不让做了……”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为啥子别个可以做,我就做不得?”
因为在派出所被教育时,被指着鼻子吼来吼去,陈婆婆压根不敢提出心里的这个疑问,只是一直哭……她这一生,当众丢脸,就是那一次。而2022 年 1月份,她人生当中第一次发病住院,就是因为又急又气,倒在了派出所里。她这一生是否为做过的这件事情有过反思?她很倔强地不肯正面回应,两只手把一张草纸拧成了麻花。“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说,一只眼睛又习惯性地分泌出泪水。
前两年路过青岩洞的时候,有个算命的人跟陈婆婆说:“老人家,你最少能活到 96 岁。”她走了几步又找了一个算命先生,这位说“你能活到104岁”。说到这里时她难得嗓门提高,眼睛弯成一条缝的时候。她一生中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刻吗?她说并没有,“都差不多,都造孽”。但是这次因为生病住院,“第一次躺着不用干活,吃得还比原来好一点点。这就已经活够本了”。
这一辈子她送走了父母亲、四个老公、兄弟姐妹,甚至自己的儿子。除了第二个男人,没有为任何人建过坟墓,送上过山,同时代的人当中只剩下一个妹妹还活着。2021年妹夫去世,她大老远找到富顺县的小溪庙,四处向人打听“陈炳芬”。她和妹妹见面的时候,彼此压根就认不出来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各顾各,哪里有时间见面?”
端午节到了,路过“红姐饭店”,陈婆婆和她的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完全没有长辈的那种威严和“啰唆”,不给孙辈们搛菜,也不需要他们给她搛菜,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吃完一小碗饭就着急着回去看摊子——干脆、利落得仿佛是这个家的过客。
最近这一年,尤其生病手术以来,医院开的消炎药有副作用,会不断拉肚子,她的夜晚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梦境也接踵而来。过去的故人频密地出现在陈婆婆的梦里——指导她生孩子的冯大孃、捏着小额钞票的嫖客、被癌症带走的大儿子……陈婆婆甚至还梦到过鬼魂来索命,可她一点都不怕,和它们激烈地对打,力气不够的时候,陈婆婆就喊人来,合力掐住鬼魂的脖子,直至胜利着笑醒。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自己的母亲,早在七十年前,毛淑芬在走之前跟她说:“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我走了也不会找你的,你好好活着。”
妈妈的话似乎成了她和这世界不可废弃的“盐约”,她一辈子都在拼命,让自己和家人好好活着,为此,她在梦里都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