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社区来人要母亲和父亲的结婚证,说要重新进行登记。母亲说户口本上的名字都登记在一起,还要结婚证干嘛。她又想了想说,我和你父亲的结婚证夹在那本小说《射雕英雄传》的书中。
我记得那本书皮破了,她用牛皮纸重新把书皮包了一遍。那本书放在老屋大炕的那间柜子里。
我从县城开车出发已是下午3点,走到半道上大雨滂沱,雨刷器在车窗外拼命地抵挡着瓢泼的大雨。车窗外的气温已经下降到二三℃。隔着车窗的玻璃,寒气一股股涌了进来。
拐上一座山,雨突然停了。车窗外滚滚的雾气,一团一团纠缠在一起不愿散去。我开了暖气,终将车窗上的雾气化开一个小洞。
昏黄的车灯在大雾里一闪一闪像天际里梦幻的星。车里的暖气暖暖的,晕染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孤独与伤感。
想来是二十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浓雾里,我坐在父亲的车上,与父亲在浓雾里向家的方向赶去。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看着身旁的父亲垂下眼帘,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他有时也会用力推一下身边圆头的挡杆。那时他的手掌骨一节节均匀地立起来,白皙且骨节分明。
在我最初的审美里,男生的手那样子是最好看的。
这种逻辑潜藏在我心里好多年。
好多年后,当我懵懵懂懂开始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最开始吸引我的居然是像父亲那样的一双手。他手掌均匀,十指修长且骨节分明,在午后的阳光里握着钢笔,在白色的纸上安静地留下一行行俊美的字迹。我已经忘了他年少的容颜。可我总深深地记得那双手。
那时候的父亲身材也没有如今的臃肿邋遢。他身材略显瘦高,总穿一件白色的衬衣,上面套一件军绿色的军用马甲。那马甲的里层顺腰的地方是一顺溜分割成均匀的口袋。在马甲最边上的兜里父亲总插着一把做工精致的军用刀。有时候他也将它插在马丁靴的鞋筒里。其他五六格的口袋里装满了一沓沓钞票。
父亲大卡车的后排座上总会装着好酒、方便面、汽水,还有我最爱吃的牛肉罐头。或许这也是我那时最爱黏着父亲的原因。
那时候山路还没有铺沥青。我们的车子走过就会扬起黄色的灰尘。一路走过就会制造一阵小型的沙尘暴。沙尘暴的后面总会看见追赶车尾的孩子,看着车子走远,他们就会愉快地打着口哨。
有细小的灰尘顺着车窗缝隙钻进我们车子。父亲总会拿了白色的抹布在颠簸中将车窗和座位上飘进车里的尘土擦干净。也会转过头来将我刘海上、脸上的黄土用裤兜里的手帕轻轻地擦掉。
中途有水的地方他会停下来,将那条擦车的白色抹布放着洗衣粉洗了又洗,用力拧干。然后用洗脸盆往车身上泼水,摩擦发焦的车轮胎会发出“嗤嗤”的散热声,腾起一层层水汽。
父亲也会用铁皮长嘴的水壶给车的水箱注满水,继而用毛巾拍掉他身上的尘土,擦干净我红色小皮靴上的土。那时候的父亲是那样一个干净、温柔的男子。
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也是同样的路上,同样的雾气里,我心生愉悦。我明白在浓雾里我所要奔赴的地方有着温暖的灯光,灯光下我的母亲正坐在燃着柏香的屋内,安静地看书。而西厢房的炕头下,生铁的火炉上铜制的茶壶里“咕嘟咕嘟”熬煮着的是爷爷精心配制的茶水。茶的香气透过纸糊的花窗一直飘进十月湿寒的空气里。
爷爷总不时擦拭一下花窗上唯一一块镶嵌玻璃的地方,他正透过窗户密切地关注着院子里的动向。他在心里期盼着他长得像高原上狍鹿一样轻灵的孙女,雀跃着奔进老屋的院子,在鹅卵石铺就的院子里大声喊寻着他。
这样的时候,他总有些恍惚。他有时会觉得那鹅卵石上正在蹦跳的是他童年记忆里最小的妹妹,一样是一头倔强微卷的黑发,跳起来的时候在寒风里特别容易披散。有时他也会把孙女看成自己小女儿小时候的样子,想起她曾经学步的时候歪歪扭扭在院子里走过,喜欢边走边呼喊着他。
他觉得他最小的妹妹仿佛还没有变成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人,而他娇小的女儿也还没有出嫁。她们都还在曾经养育过她们的这所老房子里快乐地成长。
奶奶总说,我出嫁的时候一定要把爷爷当成嫁妆陪嫁过去,这样就两相欢喜了。爷爷不用每天扯长了脖子像个秃鹫一样天天透过窗口张望,而我也不用像个山雀一样在他不见的时候,叽叽喳喳四下打听他的下落。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时光仿佛真的已经过去了很久远。那个曾经像山雀一样内心轻盈的我,而今像一个孤独的幽灵瑟缩在喧闹的小县城,每天重复着自己所不喜的生活。
我也在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灵魂,变成堂屋供案上的爷爷,他该多孤独。他孤零零飘荡在陌生的房屋里,他孤零零地站在幽暗处,盼不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这样想着,车子已经开下了山腰。
到达镇上的时候雨停了,天空还是一样的灰暗。
我将车停在老屋门口,下车裹了裹身上宽大的毛呢大衣。
老房子的大门早已换了样子,高大的红色铁皮大门。高高的青砖垒砌的外墙。这和街面上其他人家的大门外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找了半天才找出老房的钥匙。
“哐嘡”一声。生锈了的大锁落在铁皮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风吹过,冷气逼得我直打哆嗦。
推门进去,砖墙木梁的屋子低矮矮、空荡荡伫立在十月的寒风里。
秋风卷着满地的梨树叶在水泥铺就的院子里翻腾。梨树下父亲用水泥砌成的水泥桌上,腐烂了的果子,东倒西歪铺了一桌。
梨树又长高了一些,树枝已经快要顶到屋檐上了,在阴暗的暮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我一个人怔在院里好一会儿,心里涌上一阵阵的落寞。这就是我梦里梦到过很多次的地方。梦里我总是推开一扇扇的门,一扇扇的门后都是无力的陌生。终于有那么一下,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老屋厚重的雕花木门。在梦里,我看到幽暗的光线里,爷爷和奶奶坐在靠花窗的火炕上。他们慈爱地笑着,轻轻呼唤着我的乳名。那一刻,久违的温馨与满满的归宿感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那是我记忆里的老屋,它安静方正地矗立在如今的这个院落里。那时老屋还没被拆掉,现在的砖墙木梁的房子也还没有建起来,那时院里也还没有梨树,只有满院子的月季在夜风里将婆娑的树影投在花格的窗户上。
雨气越来越重,我在院子里用双臂将自己抱了抱。
我不愿意走进屋内,我还想在熟悉的空气里寻找一下老屋的气息。
记忆里的老屋简朴而宁静。坐北朝南的上屋廊檐出檐很深,以至于阳光总是将斑驳的影子洒在雕花的花格窗上,所以上屋总是处在一片昏暗的光色里。
屋檐下用土和着鹅卵石垒砌的花园里,月季长得又高又粗。枝上坚硬的刺曾经很多次将我的手指刺破。
感知痛是生命独有的特质,是活着的讯息。童年里很多次我将手指轻轻按压在那些坚硬的小刺上,一点点试探着往里推,一直到手指冒出细小的血珠来。有一段时间我居然迷恋上这小小的刺痛。
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月季在高原阴寒的气流中会不会冷,它的枝丫在冰雹击打的瞬间会不会很疼。我想是会的吧,至少曾经它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疼过。
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早上,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
腊月的寒冬里,西北风裹着雪气一直从纸糊的花窗里逼了进来。
屋里,被外婆烧得滚烫的大炕上,年轻的母亲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窗外的花园里,父亲用镢头用力挖着冻得僵硬的土壤。大雪里父亲的额头上也渗出一粒粒的汗珠。
按着祖辈的传统,每个孩子出生后要将胎盘埋到自家老屋的院中。据说只有这样,这个孩子出生后才不会惊魂不定地哭泣;只有这样,这个孩子无论走多远也会记得自己的家,会长命百岁地安活在这个世上。
后来我总在想,老屋院里的这片土壤中埋着多少个孕育了生命的胎盘。那些胎盘重重叠叠埋在土壤里,以至于后来我做梦,总能梦见充满岁月包浆的老屋,老屋里暗沉的家具,梦见老屋空气里的灰尘,梦见花园里种植着一个挨一个的胎盘,胎盘上的脐带竖起来像坚韧的野草在天空下生长。
母亲说那天早上她吸吮进鼻腔的都是冰凉的雪气,头顶暖炉上茶水的湿气与她的汗液纠缠在一起,她觉得既湿热又冰冷。我想母亲一定是冷的。很多年后当我置身于暖气四溢的产房里待产的时候,我还是浑身发冷,抑制不了地颤抖。是疼痛,是疼痛所带来的惶恐,是对身体所要撕裂的害怕,是对生命无法把控的惊慌。
父亲拼命地往下挖。他的镢头挖到了月季花的根旁。
月季花的根被镢头铲去了一些皮,绿黄的根部暴露在大雪里。
父亲握镢头的手被打磨出了血泡,父亲还在往下挖,他想将包裹我的胎盘埋得更深再深。
屋内传来婴儿响亮的哭声。母亲咬着牙,眼角泛出了一滴滴泪水。后来母亲告诉我,她说她在生我的时候没有喊一声痛。她说她用牙齿把下面的嘴唇都咬破了,但是她没有喊一声。她说在很痛的时候呐喊会费去很多力气,而且会让自己面目变得狰狞,其实,最深的疼都在心里,在身体的每一个神经里。
外婆用灯盏上烧过的剪刀为我剪断了脐带,将热腾腾带着些许血腥的胎盘放到了父亲挖好的坑里。
大雪里,月季冰冷的树根在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温热,安抚了它疼痛的伤口。热气未散的胎盘就被父亲就着大雪一起埋在了老屋的月季花根部,那埋下去的都是对生命最初的接纳与重视。
我想可能在我歪歪扭扭学走路的时候,那胎盘或许早已经腐烂、溶化,继而和月季的根部紧紧地相溶在一起,那溶在一起的还有我与祖先的气脉相通。
第二年月季长出嫩绿的芽,随着风一天天地长高。从四月一直开到九月。树下的玫瑰也长得出奇的娇艳。我“咯咯”地笑着,手里攥着父亲为我摘下的月季花,父亲只给了我花朵,将花叶和枝干都摘去了,他怕月季坚硬的刺会划伤我稚嫩的手指。
我想,这些最初对这个世间的触摸,堆积成了我心里的底色。所以之后无论生活如何艰难,我都有河水一样奔流不息的勇气支撑着我战胜一切。
院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我再次裹裹大衣。我在水泥铺就的院落里寻找埋胎盘的位置。我在寻找着月季花曾经开过的地方。
久无管理的院落。水泥铺就的院落裂开了一条条缝隙,地面上一块块风化成鱼鳞样的水泥块,像高原上晒伤后干裂成树皮样的皮肤,轻轻一撕就会掉下皮来。我走上去,那些裂开的水泥块都碎了,像某种幻象。
我凭着最初的记忆找过去。我站上去,记忆清澈透明。隔着时光,我仿佛看到三岁的我趴在花园的土墙上等着父亲从后背将我拎起。我仿佛看到年轻的母亲坐在廊檐下的木桌旁,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她最爱看的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我仿佛听到父亲穿着厚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咚咚”声。
我抬起头朝天空望了望,将手插进兜里。摸一摸兜里的电话,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给父亲打个电话。
距离上次给父亲打电话已经是一年前了。
我在电话里询问父亲要不要回家过年。
电话那头父亲半天没有声响,嘈杂的人声里,他哑着嗓子说让我问母亲,如果母亲愿意,他是愿意回来的。
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沉沉的有些痛。
我在湿寒的雨雾里努力回想父亲的面容,突然觉得父亲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重重叠叠,支离破碎。让我拼凑一下,哪个是他。是大雪里因我的出生一脸庆幸的他。是卡车旁一脸慈爱为我擦拭鞋子的他。是大雾里目光坚定的他。是一脸倦容、眼神呆滞的他,还是腆着肚子满嘴酒气眼神迷醉的他。我拼凑不起来,好像在时光的某个点上,他被活生生地分裂成两个人。
我在想,这个点在哪里?
细想起来,好像是从父亲决定拆老屋开始的。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说要盖一座全村最好的房子。
拆老屋的那天,村里的青壮年都来了。他们边拆边感触老屋建造坚固。
他们说太祖爷留给我们的老屋不但建造所选的木料精致,榫卯结合得精密,而且房梁和门窗的雕花更是典雅。
他们说我家的老屋再住上几辈人也是没问题的。他们说这拆起来比建还难,他们调侃父亲恐怕重建的房子未必被先人们看得上。
最后甚至有人劝说父亲不要再拆了。
更有甚者说,说不定这所房子哪一天会成为古董,我们家会卖个好价钱。
村里的老人听说我家要拆老屋,早早地就来观望。他们说我的祖爷爷是方圆几里有名的生意人。说我家老屋光廊檐上镂空的雕作就用了木匠整整半年的时间。说一杄套的房屋见多了,但是没见过将一杄套房屋延伸成回字形,甚至连草房的门扇上都凿上了木雕。他们甚至说我家的房梁里暗藏太祖爷爷留下的几麻袋银元宝。他们早早地围在门外,就像传说中老屋初建时前来围观的村人一样。
阳光里。嘈杂的人声里。年轻的父亲握着䦆头的手骨节分明,他扬起手中的䦆头朝上屋的侧墙上挖了下去。“砰”的一声,黄色的尘土喷涌而出,那些尘封在光阴里的土屑劈头盖脸涌了父亲一脸。
我站在院中,觉得那些喷涌出的尘屑就像老屋喷出的血液,扩散在空气里的都是祖先的气息。静邃的老屋正在经历难挨的疼痛。我觉得父亲的那一䦆头是挖给乡亲们看的。之后随着一拥而上的人群,随着梁木的断裂声,像肢解一只庞大的牦牛一样,老屋的椽梁、门柱都被抽离下来,一根根码放到墙南发黑的苔藓上。
冲天的土味夹杂着朽木腐败的味道,一直飘荡在那个炎热的中午。
院子里的花草被前来帮忙拆老屋的村人践踏得没了生机,血肉模糊地黏在土地上。月季花被人群挤撞得花枝乱颤,花瓣纷纷洒落了一地,一切像似兵荒马乱。
门外支起的灶舍上,女人们正在灶台上蒸用来吃午饭的馒头。女人们开心地围在一起,将发酵得像海绵一样的馒头面团用力地甩在案板上,瞬间扬起的白色面粉在阳光里漂的四散都是。
灶台里的火烧得特别旺,蒸笼上翻腾的热气散发着馒头的香甜。
丰腴白净的邻居阿姨在热浪里手脚麻利地搬取蒸笼里白净蓬松的馒头。
另一口大锅里,村里的媳妇们正在捞着过水的凉面,旁边的切板上一个更年轻一点的媳妇在切着碧绿的青菜。她们边做中午吃的凉面,边低头咬耳窃窃私语,热烈而隐秘。
穿着粉色衬衣的母亲,面色微红,她站在灶台边忙着刷锅洗碗。这是她唯一可以干得比较出色的事情。
一切闹混混的,老屋在噪杂的人声中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突兀的几根梁柱,像被宰剖后刮去鲜肉的动物骨架,触目惊心。
那些对老屋抱着各种猜想的老人也在最后一扇花窗被立在墙角的时候悠闲地坐在我家墙角的木桌上喝起了茶。
我突然想起爷爷的葬礼,一样是热闹的人群,一样是热气翻滚的灶台,一样是谈笑如常的面容,一样是繁闹的欢乐,为死亡的归去的狂欢。原来万物来到世上一场最终都会顺着宿命的轨道归去。而归去的时候还有谁去缅怀一个生命从出生到衰亡的点滴。
新屋要建的那天早上,母亲和父亲因为要不要留下院子里的花园而争吵不停。
最后强势的父亲在母亲的哀求中刨掉了院里所有的花草。当镢头挖向那棵曾经埋着我胎盘的月季花时,母亲哭了。
母亲说,那个花园里埋着我的胎盘,我以后长大如果要出远门,一定要拿一把月季树根旁的土。
父亲说,这样矫情的事情也只有母亲想得出来。
父亲当着乡亲们的面毫不顾忌地说着母亲的不是,他说母亲每天除了看一些破书什么也不会。母亲无力回击父亲,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噙了泪水。我躲在西厢房暂时没被拆掉的小屋里,抱着插在水瓶里几枝开得旺盛的月季,啜泣着,巨大的哀伤自身体深处泛滥开来。
我觉得我记忆里的安稳,我所喜的一些事物从此不存在了。
我从出生所感知到的事物,我所热爱的美好都不在了。
我多么怀念从前,从前老屋还在的时候,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母亲和父亲还是一对少不更事的年轻夫妇。
父亲虽贪杯好耍,可是他凭着过人的胆识和聪明的头脑依然是村里最能干的年轻人。
母亲总喜欢穿着灰色的长裤和各色的衬衣及时行的外套。在老屋的廊檐下、花窗下、昏暗的电灯下读着她喜欢的书。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源于父亲木材生意的不景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和拉运木材不再变得那么顺畅。父亲从一包一包往家里运钱变成了一沓沓。继而有时候还得把家里储存的钱往外拿。
这个事情就发生在决定拆老屋的那一年。生意越来越亏损的父亲变得迷信起来。他决定要改变一下家里主屋的位置,他觉得家里的祖先应该挪挪位置了。
父亲用仅有的不多的钱准备盖一座全村最好的房子。他对母亲的要求也变得严格起来,开始是唠叨母亲看书占用了大量的时间,继而是讽刺。
他们的吵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新屋子就在这样的争吵中建成。
父亲好像总是觉得有无名的怒火要泼向母亲。在一次争吵后,他亲手挖掉了院子里的鹅卵石,粗暴地用生硬的水泥把所有的一切涂抹掉了。自此好似这所宅子所处的地域上的一切都被父亲隔离了。那些被埋下的胎盘永远地尘封在土地里,它们一定没有超强的耐力穿透坚硬的水泥。
那月季花挖掉的根部是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水泥地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呻吟。
新屋建成了,可没有父亲想象中的快乐,母亲越来越沉默了。明亮的玻璃窗户里,母亲的孤独明晃晃随处可见。
有一天,父亲喝了很多酒。
他拿起镢头使劲地将坚硬的水泥揭开了一大块,他将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一株已经长势很高的梨树移植在了家里。
父亲说,等梨花长高了,开了花,你母亲又可以坐在梨树下看书了。他说梨花开的时候我也可以爬上树去闻闻梨花的香味,那味道要比月季花好闻多了。
我在水泥的院落里期盼着梨树来年开花的样子。
第二年梨树开的花不是很多,单薄的只有形单影只的几朵花在高原四月的风里瑟瑟发抖。
八月里梨树没有结一个果实,父亲悄悄地瞧过几次,悻悻地离开了。
十月里,父亲买来了水泥、砖头,在梨树下仔细地垒砌着水泥桌。他说等水泥石桌砌好了,我们一家人以后可以坐在梨花下喝茶吃饭。
身旁的母亲看着,她的脸上既不快乐也不忧伤,在她那里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她已经很少看书了,她新买的《射雕英雄传》只看到中间的部分。她每天机械式地做着一日三餐,天知道那饭食的味道有多难吃。可她还是一样地像完成一项既定的动作一样,不断地重复着每天的日常。
这就是我们的新房子,以后也被称之为老屋的房屋。它像被施了某种魔咒。
每天摆着一张脸给谁看呢?我受够了。
一天雨夜里,随着一声很大的摔门声,父亲夺门而去。
我趴在玻璃窗上哭着呼喊父亲。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雨水顺着窗户不断地往下流淌,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回过头,母亲紧咬着下唇,她的脸色很难看。可是她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父亲在那个雨夜一走就是好几年,每天夜里,当剩下我和母亲在漆黑的夜里的时候,我总觉窗外的风很紧。再吹一吹就会吹进窗户将我和母亲吹透。
从十三岁父亲离去到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我整整盼了父亲十年,在这中间的多少年里,我曾渴望着父亲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我曾渴望着他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可是都没有实现过。
父亲有时会按月邮寄来生活费,有时候几个月也没有音信。母亲靠着祖辈留下来的几间房屋的租费与我度日。
村里有的人说我父亲去了云南,有的说在缅甸。有的说我的父亲在青藏线上当起了卡车司机,他们看见父亲的身边有不同女人出现。
只有我知道,我是有多想念父亲。可是母亲自那个雨夜后,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父亲,我只能悄悄地将对父亲的惦念放到心里。到最后我居然由想念生出莫名的恨意来。我从心里自动地开始屏蔽关于父亲的一切。
我明白母亲是知道父亲在哪里的,因为邮寄钱的电报上是有父亲地址的,可是母亲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父亲。
后来,院子里父亲栽种的梨树长得越来越高。每年的四月,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如朵朵云团开满了整个院子。
繁盛的梨花映衬得院落更加寂静,父亲不在的日子,母亲坐在梨树下安静地看着手里的书。一朵一朵白色的梨花砸在母亲的肩头,风里母亲的脸很惨白。
八月结了满树的果子。有些果子在某个深夜清脆地从树枝跌落。跌在死一样寂静的院落里。
这样的夜里,有时候我总会止不住地流泪。我止不住地怀念曾经的老屋子,怀念被爷爷惦记的日子,怀念被父亲宠爱的日子,怀念那埋下包裹我生命体质胎盘的早晨。
后来也是一个雨夜,当那个说好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也决绝地摔门而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所表现出的一切和母亲是那么相似。我没有哭泣,也没有觉得撕心裂肺地痛。我只觉得汹涌的大海终于停止了波涛。一切都归于平静,归于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那句话,很痛的时候不要去呐喊,会费去很多力气,而且会让自己面目变得狰狞,最深的疼埋藏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里。
那一刻我也在不断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活成母亲的样子。为什么?只因为母亲的那具身体对我来说是我生命的来处,是我的生命特质里的“老屋”。
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也会爱上像年轻时父亲一样的男子?是因为他的身上埋藏着我最初想要的样子,是我情感世界里的“老屋”。我这样想着,我觉得无限无力扩张的痛苦在我心里蔓延。
我蹭了蹭鞋上的泥,向上屋的中间堂门走去。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黑暗中我推开了堂屋的双扇门,顺手拉亮了屋里的日光灯。我讨厌白得耀眼的日光灯,因为曾经在这盏日光灯下,母亲和父亲争吵的面容是那么清晰。
我抬眼望去,堂屋的上方供奉祖先的案桌上,厚厚地落着一层土。那案几上的清油灯盏里,灯芯僵硬在那里,突兀地立在岁月深处。我在想是父亲忘了祭拜祖先还是隔绝了祖先气脉,父亲新制的神龛上也没有祖先的灵气。
我遵照母亲给的指示,揭开了炕下的长条柜。我伸手在里面摸了又摸。果然是那本母亲喜欢的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母亲的确重新包了书皮。翻开书的中间,夹着那张已经被重新粘贴的结婚证。我想起来那是在父亲走后不久母亲撕裂的,又在之后的一个午后坐在梨树下拿胶带仔细地粘在了一起。
后来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等我联系上父亲的时候,我在电话里特意将这件事说给父亲听。
父亲听后在电话那头不言语,过了许久,他说他要在今年腊月,我过生日的那天回来。
可是那年,当我站在老家的门口,当冬日沉沉的黄昏将我吞没时,父亲还是没有出现。到最后,我甚至还在想,如果此刻快要下雨,有浓浓的雾气该有多好,父亲一定会出现在雾里,为我抹去额前刘海上湿湿的雾气。
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想过,我一定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拆掉现在新建的这所房子。我要揭了水泥,拆去玻璃窗,在院子里种上月季,在房屋上安上花窗。我要让曾经随着老屋失去的都慢慢复原。
只是我的猜想只是猜想,我最终明白,因为心底所有的过往都无处可去,所以老屋才显得那样重要。而拆了重建又会是怎样一个不可预知?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秋雨裹着陈年的灰尘,从破旧的玻璃窗吹进来。
整个老屋沉入窗外漆黑的雨夜里。
我痴痴地坐在老屋破旧的沙发上。
我吸吮着空气里发了霉的岁月之味。
而我的孤独也沉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沉入到黑暗的大海里,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