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中说: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
很多时候,我们在做散文。在乎的是正论,讲人间正道,写正大叙事,并正襟危坐,抱残守缺的技艺和艺术观,所谓“文章千古事”(杜甫),讲得失和功名;所谓“经国之大业”(曹丕),讲大道和情怀,他们深谙传统入世而少有人从现场出发探究他人幽微之光,去对抗日常的无力感。驳杂来自斑驳的日常,来自绚丽和幽深的尘世。少不了我们自身的病理、结痂和痛点,观照这些存在,无处不在的困惑始终缠绕人类的生活。
我们需要一束光,哪怕像斑点一样打在肌理上,照出我们的病态和生机。哪怕这束光照在大地,万物阻挡了它,形成了背光的阴影,但明亮早于阴影已经到来。
写作者是在阴影处感受明亮的那个人,也可能是在明亮处感受阴影的那个人。
它是一次自我修行的艺术。
从那一刻起,文学与世界对接的确立,审美也随之确立,人与世界的互文和从属关系可以被篡改,我们困惑由此而生……最初人类借助了神性的自然主义,诗意获得了美感;当个体经验的获得,漫长的时间里,又产生了怀疑、判断、理性、遗忘,我们又相信了诗意、神秘、意义、理想,还接受了反差、荒诞、残酷、秩序……
美,开始给予我们慰藉,之后是一种罪,最终成为了自我的救赎。
散文并非复制日常和世界的扁平的静物,应描绘另一个接近自己内心的图腾,是我的另一种生生死死的存在,即我对它发声和表达意见。如何呈现这一构想的过程,需要我们慢下来,甚至是停顿下来回望和辨析,我们来自哪里,去了哪里——每一次都是精神地理的游荡——我们着力表现的是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幽微的边际关系。
但散文终究不需要一套规范的写作方法。
无需殉道者和布道者的方式。每个人只是观察者,审察我们遭遇的困境、失败、偏见、灾难、贫穷、创伤……衰败的记忆和繁花的理想。过去和当下、即将到来的未来,时间在我们的古老传统里,经历鲜活的个人史,不可名状的现实,传奇的梦境,最终是我们必要的获得感和个人现代价值的存在。
《高原上》写的是一次返乡过程,是她对亲人、对故乡的一次重新认知,对所沉潜的事与人的一次重构和叛逃,当然也是对我过往的记忆的矫正,在我和他们互相的不解、沉沦过程中最终和解。拆和建,老屋只是隐喻,一纸命运敌不过时间的洗礼……这种慢下来的时光碎片,像鱼鳞般布满切角,并有序地排列,我仿佛就是那个检阅者,同时我也被刺痛。
作者依靠自身认知和经验的不断推动,通过叙事分层,状物融合,人物推向,抒情反复,对照了曾经熟知的脸谱,再对照镜中的自己,回到现实的日常,构成心中迟久的困顿和差别,却是如此缓慢,它如指针行走在时间刻度上的慢,那些黑与白的记忆,如此的不完整又刻骨铭心……
当然,对于伦理关系的修饰,写作者常有焦虑,常常突现的是放大的荒诞和隐藏起来的抽象。过分追求语言的精致雕饰或者所谓诗意神性,结果会是假设无条件,揭示无意义……这如柏拉图的木偶和影子的错位。从另一个向度看,《高原上》藏有一个巨大的阻隔的故乡,当它被拆掉,那个藏有月光和传奇的故乡已经消失,新的重建却刚刚开始,亲人的漠视和旧物的悲凉,见异思迁的爱和恨,像雪花一样纷纷落落,但每一片都在自我放飞,并以不同姿势抵达。
据说每一片雪花的中心都有一颗微小尘埃,它从此有了向下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