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荠菜”,耳熟能详的野菜,当然也有人工种植,但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野菜’”、并偏爱”其野生,大概都认为野生的更天然更纯粹,没有人工施用化肥农药之虞,也似乎味道更好、更养人。
这是一种南北东西皆有的野菜,不独北国的农家爱吃,似乎大上海人也偏爱这一口,那上海馆子里四季皆有的荠菜馄饨就是明证。
陕西人也嗜荠菜,并依着方言习惯,称之为“荠荠菜”,这种叠音称呼孩童或食物居多,内里饱含着喜爱。
说陕西人嗜荠菜,这在生活中比比皆是,每到开春,三五成群结伴郊游时,俯下身子挖荠菜是一道固定的风景。当然,陕西人把挖荠菜称之为“挑”荠荠菜,可能这个“挑”在陕西方言里比较受欢迎,使用频率也比较高,挑刺、挑女婿、挑菜,等等。当然,使用在“挑荠菜”中的“挑”字,单纯的就是“挖”的意思,并没有衍生的挑挑拣拣一说。面对初春新生的新鲜荠荠菜,人们悉数“挑”出带回,并不在地里挑刺、挑剔、挑拣。
这荠菜带回家去再细细“挑拣”“择除”清洗了,之后,入馅、凉拌、热炒、熬粥,乃至做“菜卷”等,皆是美味。说到荠菜的美味,应该主客观皆有。主观的是吃个新鲜、吃个春味;客观的是荠菜在野菜中独特而悦众的口感,无论是咀嚼的感觉,还是吞咽的味觉以至下肚后的舒适,都几乎可以居于野菜之首。于是,荠荠菜在陕西不独长久受欢迎,而且有了浓浓的“文艺范”。
这里所谓的“文艺范”,首先是陕西的文学艺术作品里“荠荠菜”的身影。
最早的应该是《诗经》吧,这个诞生在陕西的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中关于荠荠菜,在《国风·邶风·谷风》篇中,就有“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谁说苦菜的味道最苦啊,在我看来像荠菜一样甘甜!荠菜甘甜,当是植物的清甜爽口的感觉。彼时之植物,应当比今天味道更纯粹,那时自然环境更自然,人为的改变较少,作为荠荠菜,也能咀嚼出甘甜的味道来。当然,这也是诗意的表达对自然恩赐的感激与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再后来,陕西人津津乐道的是戏曲舞台上的荠荠菜。这个在秦腔经典剧目《五典坡》中著名的桥段和唱段,让在以戏曲为主要娱乐方式的时代,为人们所耳熟能详。那个丞相之女王宝钏飘彩定终身,嫁给贫寒但孔武有力的薛平贵,在丈夫西征的十八年间,孤守曲江的一孔土窑,荠荠菜成为了生活中赖以果腹之物。当然大团圆的中国戏曲结局程式,让夫妻最终团圆圆满,不知道之后他们还有没有再吃荠荠菜?这个民间愿望式的故事,传达的理念另当别论,倒是带火了荠荠菜。那传说中的“寒窑”于今已成著名景点,景点里的经典吃食就是荠荠菜。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陕西地方戏的另一重要分支眉户戏,出了一个传唱辽远的剧目,那就是《梁秋燕》。这个以宣传新婚姻观念为核心的剧目,其中著名的唱段“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菜剜”。其中的“剜”,实则也是“挑”菜的意思,为了唱段的押韵,此处用了这样一个字词,也蛮生动。另有“手提上竹篮篮,又拿着铁铲铲。虽然说野菜不值钱,总算是娃娃们心一片,小蒜卷兹卷,油勺儿吃去香又甜,保管他一见心欢喜”……在“荠荠菜”之外又描述了另几种野菜,更是丰美。
当代文学经典著作《白鹿原》的作者是陕西人陈忠实,描写的主要场景是西安东郊的白鹿原。其中对于陕西传统饮食的描述也堪称经典。许多耳熟能详的关中小吃和家常饭,在作家的笔下生动亲切,亦为作品增色不少。包括“荠荠菜”这个野菜,也有趣亲切地出现在了情节之中——“玉凤做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用的甜淡水饭可口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其中的玉凤,是悔过自新、“学为好人”的土匪头子黑娃的妻子。这个出身读书人家的贤惠女子,虽然小时候没有挨饿受苦,但一样熟知荠荠菜的吃法。可见这荠荠菜本就是大好之物,不独是穷汉家的饱腹填肚之物。至于其中的“水饭”,其实也是关中一带的传统的开胃、爽口的家常饭,这种在稀粥里下入野菜的饭食,看似寡淡,实际上最是养人,里面蕴含的科学绿色的养生之道也很传统呢。叙述“水饭”的因由是,原本以为它就是农家少粮时的替代品,不想在今日长安城里的著名饮食汇聚地,偶尔地发现竟然有售卖,且极受欢迎。看来传统的力量任何时候都不容忽视,包括荠荠菜的这种独特的吃法。
一种野菜,能够进入文学戏剧之中,且成为经典,除却文艺本身的魅力之外,那“荠荠菜”本身的素养也不容忽视。这种报春草一般的春日信物,在人们的生存之路上、在不断遨游着的精神世界里总有身影,实在也是它本身的“文艺”特性——初萌于严冬,繁茂于早春,是春的使者,是一种已经幻化为生命图腾的存在。
春天来了,相信人们现在去“挑”荠荠菜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存的必须,早已经是一种乐趣、一种触碰春天的柔软、一种温暖的情怀。于是,为了延续一种野菜的文艺范,我们也接续上这个“挑”荠荠菜的美好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