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谊舞,在城市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交际方式和娱乐方式,可在离城20华里的吉庆村却成了罕见的事物。自从今年夏天新支书上台后,有组织地开展了群众跳交谊舞的活动,有关跳舞的故事也就随之生发出来了。
黄昏时分,牛羊入圈,鸟雀归巢,屋内刚刚认灯。五十大几,生得端庄富态的丁秋菊,在灯下捏了一笼韭菜猪肉包子,坐在锅里已经下了小米、绿豆的电磁炉上。小巧玲珑、粉面朱唇的儿媳妇范小俊手脚麻利地做了腌白萝卜和腌狗头辣椒两道小菜。娘儿俩坐在沙发上,一边等候饭熟,一边观看电视。这时,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近邻杜改萍,手提一个马扎,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是来邀保成婶婆媳俩到广场去看跳舞的。十多天了,天天如此,今天似乎比往日更早一些。
秋菊说:“改萍,你吃了甚了,这么快?”
改萍说:“婶,不瞒你说,中午剩了一碗拌汤,晚上一热又是一顿。光棍饭,没人怨。”
心直口快的秋菊说:“改萍呀,你女婿走了六年了,你帮你闺女把孩子看大已经上了幼儿园了,你还不找?难道要守一辈子寡吗?”
小俊插出来说:“妈,现在有了新情况。改萍姐跳了两次舞,已经遇上比较合心思的人了。”
“是吗?”秋菊高兴地说,“是什么情况,快跟婶说说。”
改萍说:“前天晚上,上庄村一个名叫马强的中年男子邀请我跳舞,拉住我的手劈头就问:‘你不是在省城看外孙吗?’我说:‘不去了。谁告你的?’他说:‘前几年我搞过团的工作,跟你们的新支书任润田是老朋友了。前三年润田就提起过你,你那时在省城看外孙。最近你村开展跳舞活动,润田又给我捎过三次话。我呢,今天刚从北京回来,这就来了。’他的情况是,老婆走了七年了,他把独生子供成留澳硕士,现在在北京上班。秋菊婶,你说我要不要同他谈?”
秋菊说:“他一个儿子,你一个姑娘,都已经成人了。这种情况难遇啊,你不谈还等甚?”
小俊向改萍丢了个眼神,改萍便说:“婶,你真开通。咱小俊也想学一学跳舞,你看……”
秋菊说:“跳不跳,她有自由权,我有发言权。她是有人想念有人管的人,跟你不一样,最好不要沾那跳舞的边。我希望她呀,太阳一落山,双手把门关,安分守己看电视,夫妻恩爱度百年。”
小俊说:“我妈真会说,快成诗人了。妈,听说俺爸在城里也跳舞。”
秋菊说:“过去他爱耍钱,自从跳上舞,把耍钱的坏毛病改悔了。再说,他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内心说不定待见年轻姑娘、年轻媳妇,可人家谁能看上他?他就想包个‘二奶’,也没那实力,挣的几个可怜钱,还要供二小子上大学呢!”
门“当啷”一响,郑保成推着摩托回来了。他一进家,看见三个女人笑得不对劲,便问:“你们笑啥哩?”
改萍说:“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在说你哩!”
“我有啥说头?”保成摘下头盔放在平柜上,随手摸了摸尾部微微上翘,但修剪得很整齐的小胡子说。
改萍说:“说你在外面天天跳舞不想家。如今咱村也兴起跳舞了,你还不知道吧?”
保成说:“刚才一进村,见许多人拿着板凳、马扎往广场走,说是去看跳舞的,这才知道。”
伶俐的小俊为老公公从太阳能热水器里倒下洗脸水,取下香皂、毛巾,说:“爸爸,快擦把脸吧。你如果不太累,吃过饭咱们一块去看跳舞吧。”
“咱们村什么时候兴起跳舞的?”保成一边洗脸一边问。
秋菊抢先回答道:“大概有半个来月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润田当支书以后,带着民兵小分队配合公安局的人,一夜抓了八家赌,还把大赌头牛三关了禁闭。随后,办起一个图书阅览室,修整了关帝庙前的广场,逢双休日组织篮球比赛,星期一至星期五跳舞。为了教人们跳舞,还从市群众艺术馆请来一男一女两个教练。”
保成说:“半个多月没回来,村里有这么大变化。一会儿,咱们去看看。”
包子蒸熟了,揭开锅盖,一股饭香诱人垂涎。秋菊首先给改萍用碗盛了一个,改萍推辞不吃,秋菊生气地说:“你要这么客气,我就再不跟你相好了!”改萍终于接住了碗。
保成说:“我倒在城里吃过饭了,我还要吃一个!”此时,小俊已经把盛包子的一个碗递到他手上。
小俊说:“爸爸,我也想学跳舞,你看可以吗?”
保成说:“当然可以。”说罢看了老伴一眼。
婆母说:“他说了不算,你要听听在城里打工的你女婿的意见。”
小俊掏出手机来,找到她女婿发给她的一条短信念道:“跳舞是一项有益的娱乐活动,可以学。但女同志要特别注意保护自己。”
婆婆说:“俺儿说得对,女同志保护自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你们没听人说吗?‘脸对脸,肚挨肚,感情上来挡不住!’”
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小俊笑道:“我妈真逗!”
婆母说:“这可不是我‘发明’的,是我马路上听下的。”
说罢,他们一起拿着马扎、板凳走出院门,朝着广场方向走去。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灯火辉煌。
小俊向公公介绍道:“爸爸,最近这条街上新开了几家有特色的饭店,卖啥的也有,快赶上城里的‘食品一条街’了。”
保成说:“我大概有半年没朝这面走了,变化不小啊。”
小俊说:“爸爸,再过八天是您的六十岁生日,上个星期天您儿子回来,我们合计了一下,这个生日要由我们来给您过。初步想法是,中午到饺子馆吃‘阖家欢’水饺,晚上到荞面河捞馆吃‘长寿河捞’,您看如何?”
保成说:“好啊,谢谢你们的孝心。”
保成说罢,快步朝一家杂货铺走去。
秋菊说:“你咋?”
保成说:“买盒烟。”
秋菊说:“快别买了,公共场所禁止吸烟。”
“村里还管得这么严?”
“不严哪能禁了?”秋菊回答道。
保成走前去又退了回来。从一条南北胡同走出一个浓妆艳抹、丰乳肥臀的中年女子,热情地跟保成打招呼:“保成叔,你回来了?听说你跳舞跳得挺潇洒的,今天你能不能带带我?”
保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对不起……”
这女人仇视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快步朝前走去。
改萍一手卷成筒状向小俊递了一句耳语:“她就是外号叫‘公共汽车’的女人。”
宽广的灯光球场兼作露天舞厅,观众有秩序地围坐在四周。灯光明亮,音乐悠扬。
一对风度翩翩的美男俊女手牵手走至广场的半中央,男的自报家门“高丽日”,女的自报家门“尚媚月”,然后向四面观众行了鞠躬礼。观众鼓掌表示欢迎。他们便是从市群众艺术馆请来的舞蹈教练。正式开始跳舞前,他们要作一段示范表演。
优美的慢三舞曲起。两位教练形体之美、动作之美、表情和谐之美,征服了在场的所有观众。老年观众大开眼界,齐声称赞,青年观众蠢蠢欲动,待机一试。
尚媚月忽然发现了经常与之跳舞的郑保成,便奔过来说:“郑师傅,你怎么来了?”
保成说:“我就是这村的呀!”他逐一介绍了妻子、儿媳以及邻居改萍,回头介绍小尚说:“这是我学跳舞的小尚老师!”
火爆热烈的快四舞曲起。
尚媚月主动跟保成说:“郑师傅,老搭档,咱俩跳一曲!”
“好的。”保成看了老婆一眼,便与小尚跳了起来。
二人舞技高超,配合默契,赢得了满堂彩。小俊与改萍情不自禁地为他们鼓了掌。
秋菊说:“那老鬼这两年就把工夫下到跳舞上了,跳起来花儿还不少呢!”
一曲终了,保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村支书任润田朝他走来道:“保成叔,你跳得真棒!群众艺术馆的同志很忙,只能待一个月。人家走后,再有想学的,就没人教了,请你给咱当个业余辅导员吧!”
保成说:“我跳得也是一般水平。只要我回来,就可以同大家一起练练。”
下一曲是慢四。舞曲响起了,任润田对范小俊说:“小俊,咱俩跳一曲吧。你是团支委,应当带头学啊。”
小俊用下巴颏指指她身旁的婆母,意思让他征询婆母的意见。
任润田转身对秋菊说:“婶,我想邀请你媳妇小俊同志跳一曲,您看可以吗?”
秋菊说:“大支书还这么客气,你邀请谁,谁敢不跳?”
小俊对婆母说:“妈,那我就同支书一起练练。”
婆母微微点了点头。
任润田拉住小俊的手说:“这慢四,也叫平四,跟走路差不多,脚步匀匀地踩上音乐就行。团支部即将换届,你趁着还没有孩子,能不能在团内担负更多的工作?”
小俊说:“我是受人管束的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不怕你笑话,我婆婆对我的要求是:‘太阳一落山,双手把门关。安分守己看电视,夫妻恩爱度百年。’”
任润田笑道:“那就最好把你锁在保险柜里。妇女的彻底解放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靠社会促进,二靠自己抗争。今天你在跳舞上,总算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上庄村的马强面带笑容走来,邀请杜改萍跳舞。改萍同秋菊婶打个招呼,立即站起来同马强拉住了手。
秋菊婶与马强开了个玩笑:“小马,你的眼真尖,全场场这么多人,你为啥一眼就瞅中了她?”
马强笑道:“说不清楚,这可能是缘分吧。”
马强与改萍踏着乐曲走开了。
马强说:“咱俩对各自的孩子都够意思了,今后应当更多地考虑我们自己的生活。”
改萍说:“我们自己无非是吃一肚、穿一身。人人都有两双手,这个你不用发愁。”
马强说:“做一个现代人,仅仅吃一肚、穿一身不够。这次到北京,感到外面世界真精彩,今后应当多出去看看。你要嫁了我,我要带你周游各国。”
改萍说:“别吹牛了,你有那么多钱吗?”
马强说:“不是吹牛,完全能够做到。你当我供儿子留洋钱从哪里来的?我租种了100亩玉米,就解决了问题。你要嫁了我,再租种100亩,周游各国没问题。”
改萍说:“种200亩玉米,不把人累死。”
马强说:“靠现代化呀!春天机播,夏天除草用药剂,秋天用联合收割机。”
改萍说:“那你不成了‘小地主’了?”
马强说:“不,是‘小农场主’。”
改萍说:“跟你在一起很有意思。你说的不管能否实现,让人挺开脑筋。”
马强说:“你要答应嫁给我,种200亩地的计划肯定要实现。如果还是我一个人生活,现在的100亩地还准备退掉50亩。有你就要多种150亩。你看女人的力量有多大。”
马强与改萍边跳边聊,非常和谐,渐渐淹没在跳舞的人丛中。碰上了正在与范小俊跳舞的任润田,润田从口袋里把预先写好的纸条掏出来递给了马强。
慢四舞曲终了,小俊跑回原来的座位,对婆母说:“妈,这平四很好跳,跟走路差不多,你也能跳。”
婆母说:“你们年轻人跳起来好看,妈身子笨可不能跳——改萍呢?”她用目光在跳舞的人中搜索着改萍。
小俊说:“在篮球架跟前呢,她和舞伴一人手中拿着一根雪糕。你看,俩人头挨在一起正看一张纸条。”
婆母看清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他们看什么呢?”
小俊说:“是任润田塞给马强的一张纸条,不知有什么秘密。我回头问问她。”她转对老公公说:“爸爸,你跳得真好,受到众人的喝彩。你能不能教教我?”
保成说:“可以。咱在家里放上音乐,我可以慢慢教你。在这广场上呀,人多嘴杂,恐怕不太适宜,你就让别人带吧。”
下一曲是快三舞曲。村妇联主任走来,叫了声“保成叔”,要求保成带带她。保成就立即答应了。
小俊颇有怨气地说:“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爸谁也能教,为啥就不能教教我?”
婆母看着单纯幼稚的儿媳笑道:“傻孩子,因为他是你公公。公公与媳妇之间,历来隔着一座大山。不过,时代不同了,你实在想学,我跟他说说,下一曲带带你吧。”
小俊抱住婆母的胳膊说:“妈,你真开通。”
这时,改萍回到了座位上。
秋菊问:“咋的不跳了?”
改萍说:“歇一歇吧,他不会带快三。”
小俊说:“润田给你们的纸条有啥秘密,能不能公开一下?”
改萍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到小俊手上说:“你看吧。”
小俊凑近婆母念道:“男的等得值,女的遇得巧。横批:天作之合。”
改萍提示道:“背面还有字呢。”
小俊又翻过背面念道:“这是我为你们预拟的喜联,但愿能用得上。名誉介绍人润田。”
秋菊说:“看来成了,咱们等着喝喜酒吧。”
小俊用拳头捶着改萍的脊背说:“改萍姐,祝你成功!”
跳罢快三,保成回到座位上。老伴开言道:“小俊想学,下一曲你带带她吧。”
保成为难地说:“我已经答应在家教她,这广场上人多嘴杂……”
老伴说:“不怕,我一眼眼看着,谁敢说甚?”
下一曲又是慢四。老婆放了话,保成便带着小俊跳了起来。
观众中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是老公公,那个是小媳妇。”
说得最凶的是村里的二白,年轻时候就风流得不得了,外号叫“公共汽车”。其实,村里的女子,能风流到哪里去?主要还是为人不好罢了。刚开始教跳舞时,她曾让高丽日教练带着跳过三曲,第二天高教练可能听到她的名声不好,就左推右辞再也不想带她了。今天,保成又给了她个软钉子,肚里窝了气。这时,就借机发泄道:“大家快来看吧,公公带媳妇哩。今天是公公带媳妇,明天就可能变成‘公公骚媳妇’,往后可有好戏看哩!”
隔着三四层人保成婶听到这个话,十分气恼,瞅了二白一眼,高声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一曲终了,保成与小俊回到秋菊身边。
秋菊给他们打气说:“既然已经开了头,下一曲继续跳。肚里无寒气,不怕冷风吹!”
保成与小俊便继续跳了一曲快四。正在与一个舞伴跳舞的任润田,还竖起大拇指,远远地用手语对他们作了表扬。
等到又是一曲慢四时,保成作了一个标准的邀请女士跳舞的手势,幽默地邀请老伴同他跳。
秋菊连连摆手说:“我老了,不学了。”
保成说:“你人不老,是心态老。城里有几个天天跳舞的老大姐,都是七十多岁了,人家顿顿想吃饭,腿脚挺灵便,心态也年轻了。你今后也要天天跳,‘跳一跳,少一少;天天跳,十年少。’咱们家你我有个好身体,便是孩子们的福气。”
改萍与小俊也劝她跳,并把她推到保成怀里。当他俩跳起来时,改萍和小俊不约而同地作了个鼓掌状的动作。
明月西斜,夜静更深,散场了,跳舞者与观众熙熙攘攘地走出露天舞厅。
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秋菊忽然发现二白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走着。
“你们听说没有?如今‘公共汽车’的票价由两块钱降成两毛了!”秋菊大声说。
改萍先是一愣,然后接应道:“是吗?”
秋菊接着说:“往后呀,白叫人坐也没人坐啦,嫌她臭哩!”
二白扭回头来瞅了她一眼,往肚里咽了口气,跑走了。
小俊挽着婆母的胳膊说:“妈,你真厉害!”
秋菊看了丈夫和小俊一眼说:“你知道妈厉害也好,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毛病犯在妈的手里……”说罢,自个儿先放声大笑起来。
改萍也跟着笑起来。
小俊笑道:“妈,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