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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李庄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张立先  阅读:

  时光流逝远了,屹立长江边近1500年的李庄,却总是在脑海里浮现。

  思绪拉扯近了,享誉“万里长江第一镇”的李庄,竟在眼帘鲜活起来。

  曾几何时,发自海外的邮件或电报,只写“中国李庄”便能准确送达。而海外一些科研机构,也能接收到寄自“中国李庄”的学术刊物或书籍。

  曾几何时,闻名遐迩的“中国李庄”销声匿迹,被人忘却或故意遗弃:好像在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年代,似保姆般的李庄未曾接纳被迫辗转迁徙的院校,大仁大义的李庄人从未有过腾房挪地热心助学的举动……

  拜谒李庄,我走了两趟。一次是前往宜宾水富县境内的向家坝水电站工地采访,慕名寻访古镇而去;第二次是做了些“功课”,为追寻那个被誉为“中国抗战时期四大文化中心”之地名而行。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拜谒李庄,我是在寻找或揭示一段被湮没了的历史啊!

  好在,而今中华民族的文化地标上,李庄已拥有了自己的独特位置。

  雅致李庄

  众所周知,岷江与金沙江在宜宾合流。按古人说法,这里便是长江的起点,因此宜宾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城”。

  早在战国时期,这里便有僰人聚居。距宜宾城约20公里的长江南岸,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李庄。传说,这座古镇是因长江打渔为生的李姓弟兄聚居而得名,曾叫“里桩”、“李家村”、“李庄坝”等名。

  自梁代大同六年(540年)起,李庄设治南广县和六同郡。隋朝因避炀帝杨广名讳,改南广为南溪。唐代,戎州(今宜宾)府治曾二次迁驻李庄。至北宋初年,南溪县治才从李庄迁至仙源坝。明代始,李庄是长江上游重要码头和物资集散地,是南溪县第一大镇。

  作为县治、郡治李庄,曾建有“九宫十八庙”。我没能在志书上找到手绘图,其历史容貌若何,尚不敢妄论。

  现实李庄属开放型格局,水路旱路畅达,找不到历代设防的痕迹。东西长约一公里,南北宽约半公里的李庄,殿堂、庙宇、宫观,戏楼聚集,主道街市、大院民居、偏巷深宅、码头民房,莫不错落雅致,川味十足。

  驻足李庄,面对保存完好的明代慧光寺、东岳庙、旋螺殿,清代禹王宫、文昌宫、南华宫、天上宫、张家祠等建筑,敬意油然而生。不谈历史硝烟战火,单是新中国全民“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欲使这么一大批文物古迹少遭或免遭劫难,非超常智者莫能成功。

  镇内旋螺殿结构精巧,独具匠心,梁思成先生赞其“梁柱结构之优,颇足傲于当世之作”,它与魁星阁、白鹤窗、九龙石碑并称“李庄四绝”。

  能称作古街,李庄保存最好也最有韵味的,是建于清初的席子巷。它长不足百米,宽不过三米,俱是一楼一底木建筑,穿斗结构。二楼清一色的木挑吊脚楼,上留屋檐。街两旁的檐口不过五十公分,自街市仰眺,只露一丝天空,故而席子巷又称“一线天”。据说以往这里是加工、制作出售草席的,故称席子巷。

  李庄民居,大多是四合院,由朝门、过厅、天井、正厅、厢房组成。屋脊两端有灰塑螯角,小青瓦覆盖屋面,檐口瓦当和滴水瓦上烧制有福、禄、寿、喜字样或图案。小的四合院一进一天井,面积不超过二百平方米。大的一进多院多天井,面积近千甚至数千平方米。天井,铺设条形青石和排水系统,其主要功能为采光、休闲和晾晒衣物、粮食等。

  见识了人文李庄,也该了解一下李庄饮食文化。

  李庄饮食,概括说来就是异彩缤纷的“一花”“二黄”“三白”:一花即椒盐花生,二黄是李庄黄粑、以黄辣丁为代表的长江河鲜,三白为白肉、白酒、白糕,尤以李庄白肉为盛。抗战时期,著名学者陶孟和首次品尝李庄“裹脚肉”,薄如蝉翼的肉片肥而不腻,精心调配的蘸酱回味无穷,于是向老板建议将其改名为李庄刀工白肉,“李庄白肉”由此得名。

  仁义李庄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历史李庄,说得再多终不过是个保存尚好的川南集镇。真正使其成名且令人景仰的,是以罗南陔为首的一批乡绅在中国抗战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1940年,辗转南迁昆明落脚未稳却又要被迫迁往四川的同济大学,多方求助无望时竟然收到一纸十六字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电文落款人:罗南陔。

  风起于青萍之末。十六字彰显李庄人的情怀,一个注定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的行动,悄然开始……事情原委,居然是听人摆的“龙门阵”。

  某日,李庄士绅罗伯希、王云伯在县城吃茶。茶客们谈日本人占领了湘、鄂、桂,云南吃紧,逃难昆明的机构又要转移,先遣人员已来川选址。南溪县清静,当地政要及士绅却拱手婉拒。台面语是“手长衣袖短”“小庙供不起大菩萨”,潜台词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江人”会破坏乡风民俗,“惹不起躲得起”。

  二人再细打听,晓得宜宾中元造纸厂钱子宁厂长,受托为母校同济大学选址,把首选目标定江边城市,正八方考察,四处托人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伯希、王云伯马不停蹄赶回李庄传递消息。

  罗曾行武为军阀副官,还当过二十六集团军成都办事处参谋,颇有见识。他先向长辈罗南陔禀报。罗是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当即约请张官周、杨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等全镇各方头面人物,齐聚羊街8号议事。

  这一议,使李庄人情怀胆略与仁义昭然若揭!

  这一议,使李庄成了中国抗战时期文化中心。

  几天之后,罗伯希、李清泉代表李庄各界,乘船到宜宾去请钱子宁。钱子宁又惊又喜又疑。喜的是选址有着落,惊的是别处婉辞李庄却肯接纳,疑的是纵然李庄有情,同济未必中意。但一到李庄稍事考察,他释然了。

  由是,罗南陔代表李庄给同济大学拍发了十六字的电文。

  随即,又几封函件发至李庄,国民政府行政院、中央研究院等单位,知悉李庄善举便纷纷派员接洽。同济理学院院长王葆仁、事务主任周召南赴川筹备,中央研究院史语副研究员芮逸夫、凌纯声等也随即赶来……

  等待的日子里,李庄人都在想什么、忙什么?哦,清庙——请菩萨们出门暂且入地;腾房——为师生们挪出办公、课堂或宿舍。

  等待的日子里,古镇李庄在历史的风烟中悄然嬗变!

  书院李庄

  1941年初,同济大学师生抵达四川李庄镇。尔后,陆续迁来国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体质人类学所和社会科学所、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和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等学术机构。

  一时间,仅3000人的李庄,涌入11000多“外地人”,古镇犹如一爿硕大的书院,赫然展现在读书人眼帘:沉寂多年的庙堂宫馆骤然热闹,宛若受惊群鸟的同济师生,终于觅到了一片绿荫。

  同济校本部设于禹王宫,工学院在东岳庙,理学院在南华宫,医学院在祖师殿,图书馆设在紫云宫,大地测量组在文昌宫,体育组则在曾家院子。

  羊街的姚家大院、刘家大院、杨家大院、王家花园,水井街的范家大院、邓家大院、张家大院,麻柳坪的钟家花园、王家大院等大户私宅,均腾给同济,作为男女生宿舍、教师公寓或教授新村。

  生物系教授童第周到李庄后,拿出所有积蓄,还当了夫人首饰,买下一台德国造的旧显微镜,尝试中国最早的克隆技术研究,并取得领先世界的生物胚胎研究成果。

  中央博物院筹备处驻地乃张家祠堂,是清道光年间修建的四合院。正祠供奉牌位,悬有两广总督张之洞题赠的“宏我汉京”牌匾。左右东西舍,几十扇门窗均系楠木,雕花门窗每块时价达十四两纹银,每扇窗上雕有不同形态的仙鹤,栩栩如生,并配以彩云,谓之百鹤祥云,被梁思成誉为“李庄四绝”之一。

  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址在板栗坳,距李庄镇8里多。坳上的栗峰书院,是张家几辈人建成的8000平方米大宅院,是一座典型的川南古民居建筑群。山庄由山门牌坊、正堂大院、东边大院、西边大院(即戏院)、东西朝门、内外围墙、炮楼等建筑物组成。山庄竟有108道门,暗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星之数,与其一冲之隔的南北两处,还有两座院落,北面是“桂花坳”,南面谓“新房子”。

  傅斯年当年住在桂花坳。山庄右边的四合院名为“田边上”,却是战时后方最大的文史图书馆,各类书籍摆满七间大房子。傅斯年曾对北大研究生李孝定说:“如果你愿意上课,就去昆明;如果你愿意自修,现在史语所搬到四川李庄,那儿的参考书及第一手资料最为丰富,你就到那儿看书。”

  董作宾在板栗坳戏台子的工作室里,孜孜整理一屋子甲骨,弟子李孝定戏言:“师徒二人据大门板摆成桌子的两边,猫在戏楼院的戏楼上,唱了三年戏。”董氏获世界声誉的《殷历谱》,就是在戏楼的一张大门板上写成的;李光涛、王崇武与劳幹在此整理明清内阁档案与居延汉简;“东巴文化之父”李灿霖写出了《麽些象形文字词典》和《麽些标音文字字典》;石璋如、屈万里等以殷墟发掘为基础,在甲骨文、殷商文化等方面进行了研究,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张政、严耕望、逯钦立、何兹全、王崇武等所从事的断代史亦有了纵深发展……

  可怜陶孟和主持的社会科学研究所因房屋紧张,被迫分租两处:一处在石崖湾,一处门官田,距李庄四五里。

  中国营造学社,驻地是张家老房子。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等人工作、居住均在此。梁思成著名的《中国建筑史》,即是林徽因病重期间于李庄完成的。梁思成在李庄有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罗哲文,现是中国著名文物专家;另一个叫洪逸德,时在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读书。梁思成的脊背有伤,穿着钢背心,走路不方便,下乡就由洪逸德搀扶着,因此梁思成称他俩是手足徒弟:一个负责绘图,一个协助走路。

  六年时光,定格为镜像:或撑着夹着油伞,或捏着张开着折扇,或振臂在平坝上演讲……著名学者傅斯年、陶孟和、李方桂、梁思成、董作宾、童第周们,行迹匆匆出没于李庄。

  六年时光,浓缩成雕塑:或油灯下凝眸沉思,或书案前疯狂写作,或花前月下吟咏漫步……留洋博士李济、梁思永、吴定良、凌纯声、夏鼐、吴金鼎、曾昭燏等,均以李庄作“嫁娘”。1948年国民政府评选首届院士81位,从李庄出去的就有9人。

  六年时光,外籍教授史图博、魏特、鲍克兰、史梯瓦特、韦特、陈一荻等,曾随同济迁徙李庄。

  六年时光,费正清、李约瑟等国际友人曾造访李庄,并与那里的傅斯年、陶孟和、梁思成、童第周等朋友保持着永恒的友谊。

  六年时光,同济在李庄诞生了法学院,德文补习班变成为新生院,造船组扩增为造船系并增设了机械专修科,理学院的数理系扩分为数学和物理两系。

  有容乃大啊,房屋面积和人口有限的李庄,因了罗南陔等一干精明人之善行义举,当之无愧成了“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缘分李庄

  文化结缘,与文化人攀亲,是史实,更是李庄乡绅的谋略。

  挑一桩趣事说说吧:当年生活在李庄的文化人不少单身,李庄却没几个姑娘愿嫁。睿智的罗南陔,竟率先将两个女儿许配给“下江人”:一个嫁给了中央研究院的学者,一个和同济大学的学生结了婚。很快,女儿们的婚事在李庄起到带动作用,更多的女子开始效仿,有知识的光棍们陆续娶上了媳妇。

  1944年春,逯钦立与罗南陔的九女罗筱蕖喜结连理。22岁的罗筱蕖时任板栗坳史语所子弟校教务主任,34岁逯钦立乃史语所的助理研究员。

  这是逾万外来“下江人”的美谈,更是李庄历史上的一件盛事。因为这桩婚姻的“保媒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傅斯年。

  1943年,33岁的逯钦立倾慕同在板栗坳的清纯女子罗筱蕖,苦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遂想到搬请恩师傅斯年撮合。傅非常欣赏这位学生才学,便于重庆为之写了封情辞并茂的信给罗伯希,约其作女方媒介。

  傅信中是这样介绍逯钦立的:

  彼于八代文字之学,造诣甚深,曾重辑《全汉晋六朝诗》百卷,用力之勤,考订之密,近日不易得之巨篇也。惜此时无法在后方付印耳。一俟抗战结束,此书刊就,逯君必为国内文学界中知名之士无疑也。

  罗伯希复信赞同。但担心逯钦立于故乡山东巨野是否娶妻。

  史语所档案中,存有傅斯年一封复信。信上是这样说的:

  伯希先生左右:

  惠书敬启,此点正为弟所注意而不敢苟者,故前信发出之前,已经查照逯君并未婚娶。先是逯君友人托弟写信,弟即对之云,此点最重要,须证明。其同事友人遂共来一信,证明其事,故弟乃敢着笔也。

  彼时又查其入此填表及在北大填表,均未婚娶。当时办法,家人多一口即多一口之米,故未有有家室而无填者。逯君平时笃实,不闻其说不实之话,故几经调查而后以前书相呈也。先是彼在昆明时,其父曾来信嘱其在外完婚,事隔三年,又经迁动,原书不存。彼最近又向其家说明一切,当有回信。惟彼家在沦陷共产党区交错之处,信每不达,回信当在半年以上耳……

  傅斯年谨启二月二十一日

  有趣的是,此信末尾还附有史语所一群研究人员的“保证书”,签名的有张政、傅乐焕、王明、劳幹等,证明逯钦立“年逾三十,尚无家室,以上所具,确系实情”。

  洞房花烛夜的大喜之日,逯钦立在桐油灯下把傅斯年代自己说项的那封信,虔诚地用小楷抄录,信末有“弟子钦立录副”一语。其意或有三:一为铭记师恩,二当爱情信物,三作自我期许。

  此后几年里,逯钦立果然不负恩师厚望:他潜心研究六朝文学,在史语所集刊上发表了《说文笔》《形影神诗与东晋之佛道思想》《述酒诗题注释疑》《陶渊明年谱稿》等十几篇论文。

  这里,还讲一则往事:1946年中央研究院奉命东迁,临行前,虔诚在此立了一块《留别李庄栗峰碑》。铭文如下:

  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袓唤玉先生,以前清乾隆年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赀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

  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民荼毒,同人等犹幸而有托,不废研求。虽曰国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归,从容乐居,以从事于游心广意,斯仁里主人暨诸军政当道、地方明达,其为藉助有不可忘者。

  今值国土重光,东迈在迩。言念别离,永怀缱绻。用是询谋,僉同醵金伐石,盖弇山有记,岘首留题,懿迹嘉言,昔闻好事。兹虽流寓胜缘,亦学府一时故实,不为镌传,以宣昭雅意,则后贤其何述。铭曰:

  江山毓灵,人文舒粹。旧家高门,芳风光地。

  沧海惊涛,九州煎灼。怀我好音,爰来爰托。

  朝堂振滞,灯火钩沉。安居求志,五年至今。

  皇皇中兴,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学府。

  我东曰归,我情依迟。英辞未拟,惜此离思。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一日

  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人傅斯年、李方桂、李济、凌纯声、董作宾、梁思永、岑仲勉、丁声树、郭宝钧、梁思成、陈槃、劳幹、芮逸夫、石璋如、全汉升、张政烺、董同龢、高去寻、夏鼐、傅乐焕、王崇武、杨时逢、李光涛、周法高、逯钦立、王叔岷、杨志玖、李孝定、何兹全、马学良、严耕望、黄彰健、石钟、张秉权、赵文涛、潘慤、王文林、杨占魁、李连春、萧纶徽、那廉君、李光宇、汪和宗、王志维、王宝先、魏善臣、徐德言、王守京、刘渊临、李临轩、于锦绣、罗筱蕖、李绪先同建。

  陈槃撰文,董作宾题额,劳幹书。

  不老李庄

  1946年秋后,李庄的诸多庙殿宫院空了,李庄人心里也空了。

  能朝夕守望且人数逾万的“下江人”,陡然间走了,李庄人的日子便过不惯了,便有了许多念想与牵挂。接收院校、吸收知识涵养、与文化人结缘,或许就是李庄人之初衷吧。

  遗憾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李庄如逯钦立的命运一般,被钦定“死亡”。

  傅斯年预言之“一俟抗战结束,此书刊就,逯君必为国内文学界知名之士无疑也”究竟如何呢?未肯去台湾的罗氏乘龙快婿呕心沥血完成的巨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因种种原因直到1963年才交给出版社,接着便遭遇“文革”。1973年这部135卷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竟被出版社以“应突出妇女地位”为由退回。接到退稿的第四天,逯钦立死于“心梗”,时年仅63岁。又10年后的1983年,《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才由中华书局出版。

  罗南陔与傅斯年同于1950年辞世,一在南溪,一在台湾。曾经庇护过“伪”中央院校的李庄,竟成了一处不堪回首的伤心地。还记得1949年毛泽东撰写并向全国播发的《丢掉幻想,准备战斗》么,文中将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定为“文化战犯”。于是,史语所留在大陆的一些人,比如张政烺、梁思永、胡厚宣、马学良、何兹全、杨志玖、逯钦立等人命运大多坎坷。

  可以想象,当年收容“下江人”的李庄乡绅及其家人之后来命运……

  好在,被人忘却且沉寂数十年后李庄“复活”了,这得益于作家岱峻的慧眼。他说:第一次去李庄是在2000年的“五一”长假,川南一线的旅游景点非常火爆,私家车的长队绵延好几公里,但没有一个人去附近的李庄看看。我去了,住在镇政府招待所,那时是李庄最好的旅馆,一个套间标价才10元钱。那时在李庄没有一张导游图,看不到一处景点标志。

  此后耗时三年,他写出田野发掘式的《发现李庄》,反响极佳。又五年后,《消失的学术城》和《李济传》也付梓了。岱峻说:八年来,我的生命和那个村庄已紧紧地连在一起。

  2005年,幼年在南溪读书,1945年考入李庄同济大学附属高中,后成为著名翻译家、文学家的周懋庸,满腔热忱为故乡写了一首《李庄歌》:

  李庄坐落长江源,悠悠历史朔秦汉。山顶曾经开僰道,山腹奇险置悬棺。明末清初战乱频,蜀中荒芜少人烟。两湖两广移民入,此举名曰填四川。李庄先人辟蓬蒿,改作良田代代劳。民国年间具气象,张罗李姓人丁旺。

  东邻虎视早眈眈,铁骑踏我好河山。一夕之间失沈阳,卢沟桥畔动刀枪。北京先失南京继,鼙鼓惊天还动地。山河沦丧尚可复,最惧文化无薪传。救亡图存几万里,不辞流亡皆南行。颠沛流离湘桂滇,敌机轰炸无处安。传闻李庄地偏僻,可否栖身问消息。小镇贤良明大义,热诚迎来精英聚。佛堂古庙读书声,弦歌再唱是同济。营造社归月亮田,史语所上板栗坳。板栗坳似桃花源,傅老名居桂花院。倾情所务劳心力,谔谔之士性不变。考古之父数李济,羊街暂作安身地。至今当日旧街坊,尚忆李老终日忙。生活艰难少医药,一双娇女先后亡。戏台门板研甲骨,辛苦当年董作宾。惨淡经营梁思成,病骨支离林徽音。众贤如星难列举,李庄从此声名起。敌寇飞机过李庄,但见云树莽苍苍。上下城池均被炸,唯有李庄静如画。李庄山水护国魂,学术第一耐清贫。传来消息满江乡,四强合力沦扶桑。

  八年抗战终见晓,漫卷诗书喜欲狂。纷纷东下离李庄,李庄寂寞剩余香。李庄风流一朝歇,保存文化功不灭。五十余年人不知,李庄无语空寂寂。前人历史不能忘,岱峻立志传李庄。沧海桑田遗迹散,八方搜寻付血汗。数载辛劳路漫漫,发现李庄人惊艳。民族文化乃国脉,常伴星辰与日月。抗日胜利六十年,爱国精神代代传。李庄当年显精神,不愧长江第一镇。板栗坳亦我故乡,少小离家鬓发苍。我欲归乡归未得,长歌一曲献李庄。

  2006年,同济大学在李庄修建了“李庄同济纪念广场”,树起了纪念碑,邀校史馆馆长、作家喻大翔写了一篇《李庄同济纪念碑碑铭》,铭文如下:

  民国未筹,同济先创。悬壶于黄浦,泛舟在海上。壶中民生久,舟边社稷长。八一三,炮声响,倭寇暴爢,儒祖惊殇。江尾狼烟虎火,学馆断瓦残墙。别吴淞,越浙赣,渡桂滇,归李庄。豪情飞四野,战歌动五乡;蓬车开新路,绷带挽危亡。十六字电文,春催繁蕊枝枝笑;数千名学子,客来八方户户忙。宝殿旋古意,白鹤雕奇窗。水环山静,福地仙乡。银刀剖案,众生侘惶;眉锁迷尘,心塑金刚。我有科学克痹症,侬靠勤苦供命粮。吴语柔,德文香,川音如酒诉衷肠。禹王宫中雷雨沸,东岳庙里机声琅。桂轮江涛动天外,留芬茶浪醉书乡。学研医工理法,建筑文化后方!海外来宾家家串,龙门阵里夸炎黄。狼蹄独山裂,羊街军号响;帆樯猎猎破日吟,凯歌阵阵通天唱。若同济,英长在;如李庄,国不亡。斗转满甲,星移海沧。伟哉同济,同心同德同舟楫,彤彤辉辉;济人济事济天下,济济翔翔!大哉李庄,李桃花信年年风,庄田果实处处香。有诗曰: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金沙金,黄浦黄,奔流不息长江长。百年同济遨四海,新侪一新学界,古镇万古流芳!

  抗战胜利已70年的今天,李庄是个啥模样,期待有心人前去观赏。可以告诉您的是,我数年间两次走访李庄,都曾在李济、傅斯年、梁思成夫妇旧居久久逗留,期冀身心俱往那个一庄学子、满镇书香的吃不饱饭的年代……

  当年的莘莘学子们走了、死了,可学养活着,学术成果不朽啊!

  当今社会“运动”多矣,可再怎么折腾,那方曾经守护且滋养了传统文化根基的李庄,是可以随意被“封杀”或被遗弃的么?

  善哉,李庄不老:李庄仁义传承,李庄人的精气神永驻!

李庄 长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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