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不足两千的太和镇政府所在地出了命案。早晨,不到十点钟,羊肠子似的街道两旁便塞满了车,镇信用社的小院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信用社值班的何小芍让人杀了。二十一岁的姑娘,全身都是刀砍的伤,倒在一摊腥黑的血里,把清晨进院子打扫卫生的老李吓得腿都软了,拖着长长的哭腔歪歪扭扭跑出院子,扶墙倚着,边呕吐边当街号啕,妈呀,妈哟!
郑老四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面色苍白地往家里赶,有人看见了,冲警察直眯眼。这年头,警匪片看多了,人人都有点侦察员经验,都自认为能帮警察发现点啥。
郑老四一进家就心急火燎地找儿子金宝。
金宝年前刚满十九,长得眉清目秀,画儿一样。莫说在太和,就是在整个县城,也找不出几个比金宝长得精彩的少年郎。从小金宝就是太和的一个宝,他的长大,金宝妈没有费过心,太和镇街道上那些开小店赚小钱、整日闲得无聊的小媳妇老太太们没有一个不喜欢金宝的,抱到谁怀里就是一整天疼啊爱,好吃的奶糖尽往金宝包里装。金宝妈看着,甜得有事无事都在舔嘴唇。金宝前头是两个姐姐,为了超生金宝,郑老四在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工作都给打脱了,郑老四当年盯着金宝妈的肚子时,像盯一个骰子筒,恨不得揪开来看里头到底是个啥点,着急上火熬了九个月,最后从骰子筒里启出一个金宝来,把郑老四欢喜得满太和乱窜,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把开除公职的通知送到他家时,他把通知丢到一边,眉开眼笑地拉着人家在屋里喝了一瓶包谷烧酒。
金宝稍稍大一点,就有人开玩笑,说不知哪家的姑娘命好,到时候轮到给金宝做媳妇。
季节本来有季节的速度,稻谷该哪个时候熟、樱桃该哪个时候红,都是有安排的。偏偏在金宝这儿乱了时节,小小的金宝,硬给人们的嬉闹给早早捂熟了,别的孩子还光着屁股蛋满河滩跑时,金宝就已经晓得要躲过黄昏人多的辰光,等河面静得像镜子了才下河洗澡。镇里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瞅着机会就逗他。金宝属狗,但这狗崽没长醒,还不到咬人的年纪,只得被人们玩闹着,战战兢兢地躲,边躲边眼神晶亮地寻着咬谁一嘴。
金宝十六岁时,咬上和他一个班的女体育委员,姑娘对金宝挺好的,买辅导书总要给金宝备一份,可惜金宝满书划的写的都是心啊花啊朵啊爱的,压根没用在正经处。结果,高考后人家姑娘考走了,留下金宝,回到太和镇,天天闷在家里,秀秀气气的小伙子,不出一个月便瘦得垮了架。十月末的一天,下雨了,郑老四在街上下棋,杀了一盘,觉得冷,便拐回家里添秋裤,正穿着,听到儿子在里屋打电话,哭着嚷嚷:你真要和我分手,我就去死。
郑老四慌得脚下一拌,秋裤刚卷到膝盖,绑腿似的,整个人便齐头齐脑地摔倒在地。
儿子没有死,傻愣愣不声不响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活过来了。
那天,金宝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帅气的黑底T恤、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旅游鞋,吱呀一声打开门,把客厅里正喝闷酒的郑老四看得眼前一亮,五十来岁的人了,盯着儿子,鼻子竟然酸溜溜一呛,呛出两汪眼泪来。
从这之后,金宝外出总要穿得周周正正,头发乱一根都不肯出门,家里那面镜子,总让他擦得锃亮。
正月十五那天,郑老四和镇龙灯队的人一起在镇上耍龙灯,信用社门口正在搞元宵乐活动,所谓元宵乐,不过是挂了一溜红黄绿蓝的竖联,联上写着谜语,让人猜,猜准的人奖点牙膏牙刷毛巾香皂什么的,人却像是去领500万奖金似的,在信用社前挤得像锅烧开的稠米粥,郑老四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他英俊秀气的儿子金宝。金宝一米七八的个子,长得又好,再乱的人潮,也盖不住儿子的俊,郑老四放下龙珠,正要喊儿子,却发现儿子的眼睛始终盯着兑奖台上的漂亮姑娘何小芍。何小芍是秋天分配到太和镇信用社上班的姑娘,圆圆的脸盘子,真正像一朵盛开的芍药花儿。金宝的眼神直勾勾的,嘴角笑得有点痴。
一声报喜的爆竹叭地响起来。喝喝喝哟……龙老大悠长洪亮地拉起舞龙调,有人提醒郑老四:四哥,舞珠啦。
郑老四挥起手里的龙珠,迅捷如流星地舞动起来,引得龙头龙身穿云过雾般灵活美妙,信用社前掌声如雷,郑老四透过人海,看见儿子依旧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何小芍,一动不动。
心头有根针,带着细长的线穿过郑老四的神经,郑老四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儿子许多特别的举止,他在家里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时无声的笑容和偶尔独坐时妩媚迷茫的眼神,一时间,全浮现在郑老四忽略的记忆褶皱里。
掌声和爆竹声离郑老四越来越远,郑老四突然大声吼起来,挥起龙珠满场飞奔狂舞,龙头追得紧,龙尾巴跟不上,断成了两截,龙尾巴放下杆子,大声笑骂起来,郑老四,我操你家先人!你疯了?
郑老四气喘吁吁地放下龙珠,一屁股坐在路边,想一想,闷头站起来,也不管舞龙的事了,钻进人群,把金宝揪出来,说,你给我滚回家去。
金宝扭头望着何小芍,眼神恍惚地笑。
慢慢地,金宝的痴病深了,镇上人陆续看出了不对劲,金宝每天拿着一本存折去信用社,今天取一百元,明天又存一百元,何小芍的柜台前人再多,他也排着队等何小芍给他办业务,趴在柜台上,眼睛盯着何小芍就不放,把何小芍看得头扭到一边,白净的脖子窘得通红。
镇上人说,这金宝啊,成花痴了,可惜。
金宝妈眼泪汪汪地跑到信用社门口堵金宝,不让金宝去丢人现眼。金宝一把推开他妈妈,像踢开一只老母鸡。
何小芍值班的夜晚,人们渐渐习惯了这样的金宝,他坐在街口,头发梳得顺顺的,像英俊的王子,坐在他的小芍公主窗下,咿咿地唱歌。
昨夜是何小芍值班,金宝照例吃过晚饭就出去了,深夜才回来。郑老四看到血泊中的何小芍,眼前突然出现金宝一刀刀砍向何小芍的画面,吓得面色青白,回身就往家里奔。
金宝还在床上蒙头大睡,郑老四一把掀开儿子头上的被子,儿子赤着上身安静地蜷在被窝里,白皙的皮肤晃得郑老四眼冒金星。
金宝,郑老四推醒金宝,听着自己喉里发出的古怪的嗓音,心怦怦跳,咽了口口水问,金宝,你昨晚上都干了些啥子?
金宝醒来,眯着眼,说爸,我昨晚上在睡觉。
不是,金宝,你去何小芍那儿了,乖,你想想,你去何小芍那儿都做了些啥了?
金宝和平常一样,一提起何小芍就迷糊,说,爸,我昨天困了,睡觉,哪儿都没去。
郑老四狐疑地看着儿子,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找金宝的鞋。
金宝的旅游鞋和平时一样,白白净净地正搁在床脚。
郑老四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一群人冲进来,派出所所长李春打头站着,指着被窝里的金宝,厉声道,起来!
郑老四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一把抱紧儿子,哆嗦着叫,不是他!不是他!他只唱歌!他只唱歌!
金宝茫然地望着眼前黑麻麻的人群,说,怎么了?
怎么了?
李春和干警小徐把人们赶出金宝的卧室,关上门,逼视着金宝说,我们还想问你怎么了?说,你为什么要杀何小芍?
提到何小芍,金宝惊慌的眼神平静下来,湖水一样温柔地看着墙上的钟,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娶何小芍。
问你为什么要杀何小芍。
我要娶何小芍。金宝重复道。
李春只得把金宝带到派出所继续问。
金宝糊里糊涂被撵下床,一出门,见街东头一直到派出所门口全是车,车边全是人,警车铃又开始惊心动魄地呜呱呱响,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双手抵住车门,生死不上车。一边挣扎一边沙着嗓子哭吼起来,爸!爸!怎么了?我怎么了?他们为啥要抓我?
李春说郑老四,你劝金宝上车吧,只是协助调查,调查完了就回来。
我们金宝没有杀何小芍。守在门口的郑老四牢牢地盯着李春,转头冲着大家说,我刚才看过了,金宝的鞋上没有泥巴——都是一个街道上的邻居,大家都晓得,我家金宝一向只穿旅游鞋,你们看,金宝的鞋没有泥巴。昨晚下雨了,信用社的院坝在翻修,到处是泥巴灰浆,金宝要是进去,脚上一定有泥巴,但是他的鞋干干净净——小芍不是他杀的。金宝你把鞋脱下来,这是证据,不要被他们搞丢了。
金宝这才安静下来,听话地脱下鞋。他一安静,整个场面便跟着静下来,全都看着金宝不说话。金宝换下他妈拿来的布鞋,上车时,冷不丁地回头,两行泪淌下来,朝他爸郑老四问了一句,爸,你说什么?小芍死了?
郑老四叹口气,没回答。
车子启动了,金宝趴在车窗上,歪着头,清秀的脸上挂着泪水,开始咿咿地唱起歌来: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
镇上人都难过起来,追着车直喊金宝。
半夜时分,李春开着派出所的车把金宝送回来了。灯下,郑老四发现儿子有点不对劲,儿子以前只有提到何小芍或看到何小芍时眼神才发直,但现在儿子从下车一开始眼神就是直的,不拐弯,那眼神穿过郑老四的身体,像一枚子弹,直直地打透过去。
郑老四手脚冰凉地抓住李春,颤抖着声音问,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
李春说没怎么啊,老李想起来,他晚上十二点钟关信用社铁门时,已经把唱歌的金宝赶走了,何小芍还从楼上下来给老李道谢,说真是要命,以后你早点赶他走——金宝走时,何小芍还活着。这不,还带他吃了宵夜才回来,待遇不差。
郑老四说可是金宝不对头。
李春斜眼看了郑老四一眼,转身开车门,直率地说你儿子本来就不对头,是你自己不承认。
郑老四听了这话,像被蜂蜇似地跳起来,窜到车旁堵着,不让李春上车:李所长,你把话说清楚,谁不对头了?我儿子去的时候好好的,现在眼睛都发直了,你不给个说法就别走。是不是你们打他吓他,把他吓傻了?
李春沉下脸说郑老四,你别胡搅蛮缠啊!我们有没打他吓他,你自己问去!金宝昨晚上跑到何小芍那里去晃悠过,镇上人谁不知道?我们把他带回去配合调查,是合法的,公民都有配合公安调查案件的责任和义务。案子那边的事情还多得很,你不要妨碍公务。说完,推开郑老四,开车走了。
何小芍的案子,不出十天就破了。
摩托车铺的老板娘许三妹爱赌钱,又玩得大,手头一紧就问何小芍借钱,信用社工资高,七碗八碟的加起来,每个月总有个五六千,何小芍待人好,一问就给。何小芍被杀害的那天下午,许三妹从县里赌钱回来赢了两万多,乐得到处宣传,像个小喇叭,还请何小芍吃晚饭,在饭馆里,许三妹当场还了欠何小芍的一万三千块钱。张家的吸毒崽张小雨正好和几个烂崽在饭馆里喝酒,看到了,便惦记着,晚上翻铁门进了信用社宿舍楼,杀了何小芍,偷走钱进城买白粉进歌厅,着实逍遥了一阵子。
小小一个太和镇,谁家媳妇偷谁家汉子都是瞒不住的秘密,何况张小雨吸毒。有人见着吸毒崽张小雨在县城里潇洒,联想到何小芍的死,便报了案。张小雨进了局子,先是死撑,后来三天吸不上白粉,瘾一来,鼻涕眼泪全往下淌,杀何小芍的事,也淌了个透清亮。
案子一结,李春心踏实了。局里下半年要提一个副局长,论资排辈正该是李春的份儿,正高兴,自己地盘却出了桩命案,李春暗自着急,媳妇在家里也生气,说你可真倒霉,盼来盼去,快天亮了却撒泡尿在床上,一宿的美梦全泡汤了。李春憋着一股劲猛查,东跑西找,到底把张小雨一伙给清了出来。
结案第二天下午,李春买了只鸡回所里,亲自下厨炒了一锅辣子鸡庆功。六点多,干警四人正忙着抢筷子碗,郑老四牵着金宝进来了,扫了众人一眼,青寒着脸说,李所长,你要给我个交代,我丢了工作砸了饭碗才换得个儿子。现在人傻了,你们不把他医好,我和你们没完。
说完,丢下金宝转身走了。
李春手里拿着筷子,追出去说郑老四,你儿子有病你也有病?你当派出所什么地方了,你给我回来!
郑老四不回,窜着大步出了院子。
李春倒回厨房,兴致全无,气恼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说真他妈的撞鬼了。
筷子从桌上弹起来,打着金宝的手,金宝眼睛都不眨一下,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副所长,一声不吭。
副所长喊,金宝?
金宝不答。
副所长长叹一声,说真他妈的倒霉。说完,两手狠狠搓了搓脸,把个瘦得皱皮巴干的脸搓得全是褶。正要起身把金宝拉过来坐下,他的手机响了。一个女声在他裤袋里直唱,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
金宝眼睛一亮,扑到副所长面前,惊喜地叫,小芍。
副所长吓一跳,愣愣地盯着突然出声的金宝。
干警小徐解释说,小芍的手机用的也是这个铃。李春望了小徐一眼,小徐脸红了,转过桌子去盛饭。
一整晚,金宝就只围着副所长转,副所长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上厕所都跟着,搞得副所长尿也没撒好。
李春坐在值班室,阴沉着脸剪了半天指甲,突然霍地站起身来,打电话找镇书记。
领导,郑老四把他傻儿子丢派出所了,怎么办?……我说这事吧,我们派出所是当事方,不好出面处理,你是不是安排人处理一下,让郑老四把他花痴儿子给领回去?
书记李望秋那边不知道有啥事,闹哄哄的,李春先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才听到李望秋回答他说,兄弟,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到底动郑金宝没有?你看看,那么帅的小伙儿,全傻了。你给我交个实底,镇里才好处理,真动人家了,该怎么赔怎么赔,没动,镇里才好协调。
李春不耐烦地说真没动他!这金宝脑筋本来就已经闪火了,我还弄他干什么?郑老四其实自己也清楚,金宝是听说何小芍死了才傻的,花痴嘛。
那又怎样?总之你们带走人的时候是个花痴,送回来却是个白痴。你说怎么办?
李春听李望秋口气,有点黄鹤楼上看船翻的味道,火腾地上来了,说李书记,你不管就不管吧,怎么还抓着别人套我的绳子帮着勒?
李望秋也不客气了,说李所长,你拉稀屎我正给你擦屁股呢,什么叫我不管了?郑老四伙着他那帮耍龙灯的哥们,现在正堵在镇政府门口呢,你那边才管一个人,老子这边管一大堆!你还跟我雄个屁。
李春愣了,说郑老四到镇里闹什么?
闹什么?他说是派出所把他儿子弄憨了,要你们赔,不赔他就上访,告到县里市里省里天安门去。
李春闷声说,他告到哪里也没用,我们真没动他儿子。
李望秋叹了口气,说你们没动人家就好,但是……人的确是出了派出所后彻底傻的。这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要不,你卷个腿、缩一缩,让一口气给郑老四——出点钱让他去县里治治他儿子,没准能治好。
李春不干,说那不行,派出所又不是民政办,发救济款啊?
要不,你说怎么办?李望秋提醒李春: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别说我没提醒你,郑老四要真闹到县里,不管谁对谁错,总之这节骨眼上,你提副局的事怕是得黄。
李春呆了半晌,想骂点啥,又没敢骂出来。
坐在镇五楼会议室里,郑老四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是真伤心,想着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长得又好看,跟画上电视上的帅哥一样,两口子走在太和镇上,自豪得打嗝都比人家响,好日子才开头,儿子却偏偏得了花痴,又遇上个冤死的何小芍,生生带走了他的魂。儿子这一傻,他和媳妇等于是给活埋进坟里,活不了了。
四五十岁的男人,哭成这样,王镇长没见过,只好尴尬地坐在郑老四对面,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句话——郑老四,你镇静,好好说,好好说。
我还和你们说个屁!郑老四突然一拳打在桌子上,吼得青筋直冒:派出所不把我儿子医好,老子就一把火烧死他们。
郑老四!你拍什么拍!李望秋回到会议室,冷冷地看着正发狂的郑老四,说,王镇长是斯文人,可不是软柿子,你别冲他凶。金宝有病,整个太和谁不知道?金宝到底因为啥傻的,你心里比我们清楚。你要烧是吧?现在就去,镇政府谁拦你谁是孙子!
郑老四抬头看看李望秋,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李望秋把他的死穴点着了。
但是慌乱只是一瞬间而已,想着儿子呆呆的模样,郑老四的心又痛成了一团铁疙瘩,他决定豁出去。于是缓缓站起身来,阴森森地说,你们不管是吧?那走着瞧!
没说不管。李望秋沉声说,万事都有因有果,金宝不老去缠何小芍,派出所也不会找他去了解情况。派出所摊上你家金宝的事,也是糍粑粘了手,甩不脱。刚才镇里和派出所谈了,你带金宝去县精神病院治一段时间,费用由派出所负责。你现在就去派出所,把金宝接走。
听了李望秋的话,郑老四平静下来,和李望秋一起去派出所接金宝。
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副所长喊住郑老四,说郑老四,你等等,等小徐给你的手机设个彩铃。
县精神病院的医生护士挺喜欢金宝,一是长得好看,二是安静。不像其他武疯子戏疯子,整天闹。
金宝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拿着郑老四的手机,一遍遍听何小芍生前设的彩铃音乐,音乐一响,金宝就会静静地笑,他的笑容把护士医生都迷住了,给金宝输液的小护士轻轻地用酒精棉球抹着金宝干净光洁的腕,叹息说多帅啊。郑老四坐在儿子身边,握着儿子的另一支手,喊,金宝。
金宝回头看他,脸上的笑又细又碎,郑老四的心跟着碎了。
金宝妈陪了两天就咬牙回太和去了。她脑子比郑老四亮堂,说,他爸,你陪金宝,我守摊子去,儿子是好是歹以后都要用钱!
郑老四是个只要今天有吃的,绝不想明天有没有米的人,从丢工作那天开始,就没管过事,地里的活、摊子上的生意,里里外外全是女人在忙,他除了看棋喝酒打小牌舞龙灯,从不操心油盐柴米,突然媳妇这样一说,像给郑老四脑子里安了一把算盘,他开始破天荒地思考起关于钱的事来——得给儿子留点啥,要不,等他和媳妇百年归天后,儿子怎么活?
郑老四哄儿子给他手机,然后打电话给李春。李所长,郑老四咽了咽口水,惴惴地说,我……陪儿子的费用,你们怎么考虑的?
李春早憋着一肚子火,一听,在电话里想都没想就骂开了:郑老四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儿子医病我们给钱,你陪扶你儿子也让我们给钱?你他妈以为老子开银行的?真是开眼!讹人讹到派出所,你欺上脸了你。
郑老四先心里还怀着一份虚,让李春这一骂,也横上了,李所长你别凶,我问你,你们要是没把我儿子怎么着,你怎么肯给钱医他。这派出所为民服务,也服务不到这个份儿上吧?
李春蹲在派出所门前的桂花树下,喉咙一梗,几乎背过气去,一甩手把手机扔到派出所门口的白菜地里。转身吼:都哪儿去了?走,查炮!
太和镇砂石厂多,炸材管理混乱,隔三岔五总得查炮。小徐颠颠跑出来,先钻白菜地里捡起手机,然后才去开车。
一路上,李春的手机不停地响,吵得李春太阳穴的青筋直发抖。小徐闷着头开了半天,说头儿,郑老四要讹咱们是吗?
由他讹!李春说,没王法了还。
他要上访怎办?小徐说,他乱告一气,影响你的考察怎办?
随便。李春硬邦邦地答。
郑老四果然开始上访了。金宝喜欢去护士办公室看中央三台的音乐节目,只要有音乐听,他能看上一天不动弹。郑老四腾出时间来,一天去一趟县信访办,拦住谁就和谁说——太和镇十九岁的郑金宝,让派出所刑讯逼供整傻了。
第九天,信访办的人正式答复郑老四:经调查,太和镇派出所没有任何刑讯逼供行为。
郑老四不依,说,他们没有害我金宝,他们怎舍得出钱给我儿治病?要治病,就还得赔我的护理费、精神损失费。
信访办的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一个女的站起身来,说我们已经了解了,该不该赔你心里头最清楚,你还是回去吧。
郑老四垂头丧气走出信访办,心头郁闷得慌。
一个男人走过来,递了支烟给郑老四,说大哥,上访啊?我也是。
郑老四眼睛一亮,像流浪汉找到亲人似的,惊喜地问,你是?
大哥,我看你跑了十来天了,没戏吧?男人点上烟,不急不缓地吐了口烟雾,把郑老四喊到路边,我给你指路。
郑老四正愁找不到法子,一听,迭连天点头说谢谢你。
男人笑,说这个谢字你莫说,现在是经济社会,你上访为的是钱,我帮你,也离不开个钱字,我们先小人后君子,这样,我教你些招数,保证你上访成功,你每次进了账,我分三成。
郑老四愣愣地站着,没听懂。
你不要以为这三成我是白要的,我要给你提供状纸、信息、电话号码……这些都是要花钱的。男人解释说,给你举个例子吧——现在县里都怕省市检查工作时有人上访吧?我就可以提供给你哪天有哪个大领导到县里检查工作,要过哪条路,你只要搞到这个信息,就算访准了。男人极富耐心地解释着,两眼寒光闪亮地盯着郑老四,像两把鱼叉子,叉得郑老四心头发毛。他警惕地盯着男人,问你到底是上访的还是干别的啥事的?
男人笑起来,说兄弟我叫赵德,上访三年,花了几千块才讨回一千七的公道钱。钱是折本了,但是久病成良医,上访经验积累了一大筐,这可都是些宝贝,不拿出来用,可惜了。不瞒你说,兄弟干的就是这行——帮人上访,访成了,我三你七,访不成,分文不收。我给你个号,你想通了,找我。
郑老四瞪大眼,心想真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天上掉下来个指路菩萨。
给金宝输液的护士发现金宝对音乐很敏感,建议医生用音乐疗法。县精神病院的医生没那水平,回头找了郑老四商量,说要不你们去省里,省里医生能行。
郑老四拿不定主意,去省里医病,可不一千两千块钱就够的事。县城里一时又找不到个商量的人。郑老四苦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县政府门口遇到的赵德,便摸出裤袋里那张号码,打过去。
赵德说去啊,怎么不去?能治好孩子,多好的事。
郑老四寻思着,怕万一治不好,白扔冤枉钱,在县里这些日子,吃碗粉都要五块,郑老四总算是意识到钱的金贵了。
扔的又不是你的钱。赵德说,顶多是你先垫着,你家的事我都掌握了,太和镇派出所刑讯逼供郑金宝,钱,最终他们要出!
听到“刑讯逼供”四个字,郑老四脸一红,没好意思说啥话。
你要有难处,我先借钱给你,两万够不够?赵德爽快地说。
郑老四吓一跳,说他叔,我还没付钱给你,你就借钱给我,那不行。
赵德哈哈笑,说就凭这“叔”字,我帮定了。
中午,郑老四还在和金宝吃午饭,赵德就带着车来县医院了。急匆匆说走吧哥。
郑老四放下碗,问一趟车要多少钱,赵德说一千。郑老四听了直摇头,说兄弟,我们去车站坐车走吧,哪用得着包车?
赵德说你哥子真是没开窍,我说过,你只管用,十万二十万,用的都是太和派出所的钱。郑老四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兄弟,这官司我们不一定打得赢。他们不承认动过金宝……也许他们,其实也真没动金宝。
哼哼,他们说?赵德阴笑道,凡事要讲证据,他们说他们没动过金宝,就让他们拿依据来出,摄像或录音,什么都行。这叫举证——太和派出所啥也没有,他们不输都不行!我们去了省城,就是吃鱼翅住宾馆,他们最后也得买单!
郑老四听得心惊胆战,这才明白,上访里头还有这么多学问,看来离了赵德,他还真不行。郑老四不想吃鱼翅住宾馆,他只想给金宝治好病,再给金宝要上五万十万的精神赔偿费,金宝以后的日子就算安顿好了。想到金宝治好病,有钱娶媳妇,有钱养孩子,郑老四心头欢喜得很,一时冲动,说那走吧。
赵德按住他,等等,我给你带了两万块钱来,你打个借条,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嘛。
郑老四说对对对,你看,人一老就不中用,忘记了。
省城精神病院果然有搞音乐疗法的专家,在郑老四想来,专家就是老医生。结果见了吃一大惊,专家原来是个年轻得不得了的男医生,个头小小的,尖下巴,戴着副黑眼镜框,像个歌星。小专家看到金宝,意外地笑,幽默地说我以为我就算长得帅的了,居然还有长得这么青瓷白瓦的。
郑老四眼圏一红,说医生,他倒是长成块黑瓦破砖还好些,就不会得这病。
第二天做了一整天的检查,小专家看完检查结果,自信地笑起来,挥挥手,示意郑老四跟他出去。走出病房,他轻轻带上门,说,没问题。
郑老四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搁回去了。
两个多月过去,金宝出院了。脸比入院时白,眼睛却活泛了,郑老四的脸却比去省城时黑,眼睛也迟滞——郑老四给金宝的尽是好吃的,自己天天寡汤白水,脚都轻得要打飘了。
回家车上,金宝拿着手机,一遍遍听着彩铃“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突然,他回头看着郑老四,细声说爸爸,我拖累一家人了。
郑老四没控住,两行泪哗啦啦直淌。脸扭到一边,瘦削的肩膀抽成一团。
过县城时,金宝非要去何小芍的墓地,还买了一大堆纸钱,蹲在墓前慢慢地烧,郑老四守在一旁,全身紧张得直抽筋,生怕儿子一伤心,又痴回去。
天快黑了,金宝才烧完一大袋纸钱,神色正常地站起来。郑老四松口气,试图轻松地对儿子笑,却发现自己半边脸僵僵的,动不了。
金宝也发现了,透过半蓝的夜幕说爸爸,你的脸怎么了?
郑老四搓了搓脸,一线口水从嘴角流下来,他口齿不清地答,冷风吹……痉挛了。
父子俩回到太和镇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家里却坐了满满一屋子人,连家门口的灯下都坐满了人,小时候抱过金宝的婆婶娘姨们大部分都在郑老四家等着,金宝妈早把金宝治好病的消息传遍了太和镇。
夜蛾子成群结队地扑打在金宝家门口一百瓦的大灯泡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大家认真细致地看着金宝,看得金宝脸红红的,一头钻进了自己屋里。
这趟花了多少钱?有人问郑老四。郑老四含糊着舌头说,软软的……五万块。
金宝妈这才细看自己男人,她掰过郑老四的脸,对着灯光问:怎么了?
邪风吹的。郑老四嘴里像是含着一汪水,说,我困了,想睡觉。
金宝妈赶紧打了盆热水,伺候郑老四睡下。
金宝病好了,知道自己犯过花痴,心头纠着个疙瘩,镇上人知道金宝的心病,都躲开了那疙瘩和可怜人金宝说话,这样过了一个星期,金宝低着的头才抬起来,在街道上跟人说话打闹玩扑克,到底显出点精神气来。
郑老四的面瘫老不好,说话像掉了牙,一开口,风嗖嗖窜似的,大伙便笑,笑得郑老四心头鬼火直冒。这天,他来到派出所值班室,也不说话,只把一大摞发票往桌子上一搁,望着李春,抬了抬下巴。
李春见了郑老四,脸色一沉,白了郑老四一眼,出去了。
郑老四哼哼两声,把发票放进口袋,说,也行,反正不止这么些,以后还有——我一起拿来报销。
回到家,郑老四从桶里抓起一条黄鳝,杀了,用棉布蘸了黄鳝血往脸上抹,是偏方,祛风。
突然桌上的电话刺啦啦地响起来,郑老四触电似的,赶紧接。
下午五点半,国道线,你在蔡家岭等着,常务副市长要过那儿。赵德说。
郑老四急忙把刚抹到脸上的血又擦干净,刨了半碗冷饭便转身出门,刚到镇街口,一辆红色的昌河车停到他面前:郑大哥,赵哥让我送你去蔡家岭。
郑老四摇手说不用不用,我等班车。
昌河车司机三娃急了,说那怎么行?我专门赶过来,赵哥说了你要包车。
郑老四头皮一麻,打电话给赵德:你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包啥车啊?这么个花钱法,不行。
赵德说郑大哥你真是的,我跟你说过,花再多,也是公家的钱!再说,你万一等不到班车,错过了市领导的车子怎么办?太和到蔡家岭要两个小时呢,现在几点了都?
郑老四一看表,也是,都两点了。只得坐上车子往蔡家岭赶。
到了蔡家岭,郑老四登上路旁的小山坡,想坐一会儿。这时赵德的电话又响起来:快点,他们的行程提前了,你到没有?赶紧路边去堵车。是个小车队,三个车连着的,你别堵错了。
郑老四慌慌地跑下山坡,刚到路旁,就见三辆车驶来,郑老四奔到路中间,咚地跪下来,惊得三辆车刹车咬得吱吱响。
一个司机走下车来,骂,疯了?找死呢?
郑老四越过他,跑到中间一辆车边,大声喊冤枉。
车上的人摇下车窗,一个胖脸庞的中年男人平和地问:什么事?
郑老四迅速回忆着赵德一次次教授的课程,开口便直中要害:派出所把我儿子刑讯逼供疯了。
这话果真管用,中年男人皱起眉头,打开车门来,说,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郑老四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副市长,想想自己这辈子和副县长都没有说过话,心里激动起来,又想到儿子傻时的样子,眼泪便开始淌——郑老四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泪窝很浅,根本不需要预习,一激动,泪水随时都可以流出来。郑老四边想着,边继续复习“课程”。
副市长听完,回到车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对郑老四说,你坐后面那车,他们送你回县城,那边有人处理你的事。
郑老四上车坐了半个小时,车子在县收费站停下来,司机回头说你走吧,那边有车接你。郑老四狐疑地下了车一看,收费站那边果然停着两辆车,郑老四认得,一辆是镇政府的,一辆是镇派出所的,书记李望秋和派出所长李春正分别站在各自的车前,面色铁青地盯着郑老四。
郑老四昂着头,走到两车中间,左看右看,指着镇政府的车说,这车好,有空调。然后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到前排的位置上,却硌得慌,一看,是李书记的包,郑老四想也不想,顺手甩到后排座位上。
李望秋打开车门,一把把郑老四从座位给揪下来,胸膛涨得鼓鼓的:郑老四,我看你这脸是真不打算要了!
脸可以当钱用?当饭吃?郑老四嘴里嗖嗖过着风,抹一把口水说,脸管个屁用。
李春走过来,紧捏拳头,郑老四往李望秋背后一躲,紧张地说你要干什么?李望秋吼李春,说别傻!这是位爷、是个宝,咱们得供着。
李春青黑着脸,一拳打在引擎盖上,转身去开门。
郑老四腹肌一松,居然放了个很响的屁,李望秋气得恨恨剐了他一眼。郑老四也不恼,自个儿又钻进车,仍坐前排,指挥司机:走吧,回家赶晚饭了。
已是黄昏,郑老四靠在椅背上,从倒车镜看着后面尾随着的警车,一丝微笑浮上他半瘫的脸,尽管李春看他的眼神像燃着火,但这火不敢烧他,郑老四晓得,现在心里头急得火烧的人不是他,是后面车上那两个。
田野里,谷子黄了,金灿灿全弯着腰。收获的季节到了,郑老四想着,闭上眼睛,车辆行驶着,穿过一片片稻田和林地……
郑老四的上访路,终于正式拉开帷幕。一次次,起点从太和开始,最后又回到太和,不一样的是,中转站变得越来越远。
深秋,郑老四终于拿到了第一笔钱,两万元。郑老四递给赵德,说兄弟,借的五万块,我先还你第一次的两万。
赵德说郑大哥,借的钱你不要急着还,你先把我的三成给我,还有,我们把这些日子我帮你租车啊什么的钱结个账。赵德算了半天账,从桌上拿走一万四千八,说,这些是你该结给我的账,剩下的是你的。
郑老四端着酒杯,有点懵,自己折腾了这么些日子,怎么到头来留在自己手的只有五千二呢?而且,欠着赵德的五万块还一分没还上。
晚上,郑老四闷闷睡下,随手摸了摸金宝妈的胸,那里软嗒嗒的,郑老四觉得自己也软嗒嗒的,没劲儿地转过身,挤了挤金宝妈,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亏呢?
金宝妈用下巴掖了掖被子,沉沉地说,唉,算了,金宝都好了,别再折腾了。
郑老四霍地转回身来,说那怎么行?治金宝的五万块钱一定得要回来。不然,拿什么还欠赵德的五万?再说,金宝……万一哪天又折回去……等我们一老,他怎么办?说完,郑老四起身关了灯,钻回被窝,在黑暗里沉默了半晌,才坚决地说,还得干!等还了五万块钱,再给金宝下半辈子凑点钱,就算了。
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郑老四越来越喜欢重大节庆的到来,因为一到这种时节,县里市里省里就把维稳工作和上访工作看得特别重。一次次,在赵德的安排下,郑老四像一个偷袭的战士,不断成功越过侦察的哨兵,直奔市、省,最后,郑老四的目的地开始往首都北京延伸。给郑老四做思想工作的人级别也越来越高。无论郑老四走多远,都是李望秋和李春去接他回来。每次相见,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一行人从北京、省里、市里回县里,总是沉默着,三个人全都黑着脸不说话,像三颗地雷在车上摇晃,紧张得司机见到一根草梗都尽量绕着开,生怕一颠,把车子给引爆。
然而,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默总会被意外的闪电或惊雷所打破。李春所有的耐性,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溃堤千里。
过枫树塆加油站时,默不作声的郑老四突然吵着要上厕所,枫树塆加油站正在搞扩建,男厕所背后的墙已推倒,后面是黑麻麻的大林子,郑老四瞅准了这个“逃跑”的机会。可惜,李春也瞅准了郑老四的心思,冷笑着跟随郑老四进厕所。郑老四失望地望了李春一眼,沮丧得很,李春不看他,站在郑老四旁边,定定地盯着郑老四那儿,仿佛要看郑老四是不是真的能尿出尿来。郑老四又羞又臊,索性憋足一股劲,把尿往李春脚上撒,李春一惊,赶紧往后一跳躲开了,咬着下唇,把皮鞋伸到水龙头下冲。
郑老四哧地笑起来。
李春转过脸,看看郑老四,突然,他猛地关上水龙头,揪起郑老四的头就往墙上撞。撞完了,李春气喘吁吁地说,郑老四,我们扯平了——老子这回才是真的动手了。你去告吧,反正你这狗嘴咬住就不会松口,老子就让你咬!
说完,松开手,没事人一样出了厕所。
郑老四头昏脑涨地在厕所里蹲了老半天,这才缓缓走出来。李望秋站在车边,见郑老四出来,扔掉烟头,恶心地扫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你拉屎拉到死了呢。
郑老四按着头,正要告状,却看见李春满脑门虚汗,正从包里拿出几块饼干往嘴里塞。
李春有糖尿病,吃饭得准点,过了点就不行。这一路回来,赶不上点吃饭是常事,李春包里一直装着药和干粮。
看着李春嚼得满嘴饼干屑的样子,郑老四突然说不出话。
车开出加油站没多远,郑老四开始哀哀地哭,他的头痛得厉害,但他觉得自己的心痛得更厉害,那里有把大锤子在狠命锤他的心,把他的心锤得快要成一摊血浆了。郑老四知道李春早晚得整他,他也一直盼着李春收拾他,只有李春动过手,他对李春、对派出所、对李望秋和司机等等天天围着他转的人的愧疚才会消失,那条整夜嚼着他的心和脑浆的虫子才会走,他才能坚决地把给儿子讨“公道”的工作进行到底。
郑老四把头埋在车盖上,冤魂一样细声细嗓地哭,他想,李春你怎么不干脆把我弄死呢?你把我弄死了,让我一了百了多好!
李春坐在后排,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渐渐地,老上访户郑老四在县里出了名,没人能劝得回郑老四,能劝回郑老四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县里镇里发放给郑老四的“困难救助金”、“误工费”、或“下岗职工生活补助”。
郑老四接过钱,总如辞重负地想,好了、好了,离目标又近一步了。
然而,随着战线的拉长,郑老四发现自己的上访成本越来越高,不但达不到理想效果,窟窿反倒越来越大。这让郑老四陷入一种困惑、茫然、焦灼和急迫中,思维和理智仿佛已经陷入一个漩涡,完全失去了控制,让他根本无法脱身。每天清晨一醒来,郑老四脑子深处便自然而然地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像鞭子似地抽打着他去“战斗”。无论是睁眼闭眼,郑老四觉得自己都在上访路上,不停地跑,停不下来。
龙灯队的老哥子们常常来过问郑老四的战果,郑老四总是立即露出笑脸,说,就快了,就快了。
什么就快了?就快了又是什么个结果?郑老四自己也不知道。老哥子们听他这样一说,替他舒了口气,话里有话地说:老四,差不多就行了。
这话明里是关心体贴,暗里却隐隐带着刺,郑老四知道,太和人眼睛雪亮着,那张纸他们没捅破,都替他保全着。
一想到这层,郑老四屁股就开始坐不住,就想立即背上背包又去上访——他不能让太和人看低他,他坚信,金宝不进派出所就绝对不会傻,可他一个人坚信不算,他得让全太和镇街道的人都坚信,是派出所不对!鸡飞了不怕,蛋打了不怕,怕得是鸡飞蛋打了,还让太和镇人看笑话,说他活该。他郑老四在太和镇好歹也算个人物,这条道不走到通天亮,他绝对不能回头。
郑老四不管不顾地上访,金宝妈开始不乐意了,自己男人忙了整整一年半,人都瘦成竹竿了,居然全是在给赵德赚钱——家里拿到手的钱倒是有八万,可一转手给赵德的就是六万多,而自己家欠赵德的五万块欠条还在赵德手里,一分没还。
金宝妈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郑老四生日那天,她破天荒去做了个头发,还让许三妹给画了眉毛抹了口红,回家炒了一桌好菜。郑老四去年的生日是在成都火车站过的,今年得补上。晚饭时,金宝妈坐下来,温柔百倍地劝郑老四:算了吧。
郑老四不回答,耷拉着眼皮,递了张纸巾给金宝妈:吃了人血似的,擦掉!
金宝妈愣住了,接过纸巾,缓缓站起身转进厨房。厨房在街道背面,望出去,是宽阔的平坝田,成片的油菜花正盛开着,空气中四处飘散着粉粉的花香,只有自家那块油菜地,光秃秃地嵌在中间,像一块难看的疤。金宝妈倚着墙,轻声抽泣起来。金宝跟进厨房,眼神凄凉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清瘦的脸上不知不觉也挂了两行泪。金宝妈一把擦去自己的眼泪,笑着说唉哟这该死的蠓子,往眼睛里钻。
省人代会就要召开了,早五天前,就有陌生人住到了郑老四家对面的旅馆里。金宝妈知道,那是来观察郑老四的,金宝妈暗地欣喜——有人守着,管管郑老四也好。这段时间,郑老四的身体越来越虚,才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白了一大半。
郑老四自然也知道那两个人是干啥来的,他坐在门前,冲着对面的窗户嘻嘻笑,随着金宝在里屋里放着的音乐大声哼哼,像是两军交战,在阵前敲锣打镲。
金宝走出来,红着脸说爸爸,你不要唱了。
郑老四悠悠地站起来,说儿子不要我唱,我就不唱了,我听我儿子的。
金宝看看郑老四,又看看对面旅馆,腼腆地微笑。
旅馆是镇上顾阿婆家开的,顾阿婆在县城读高二的孙女平平结石病犯了,请假回家吃中药养着,天天守在柜台边看书。平平抬头看见金宝在笑,也回了个微笑,又埋头看她的书。
中午,李春来了一趟金宝家。
自从上次在厕所里揪了郑老四的头撞墙后,李春的情绪完全陷入了一种静止的状态。每次看郑老四的表情,都是没有表情的表情。
三个月前,李春提任副局长的事已经黄了,黄了就黄了,黄了李春也不写检讨,他没动金宝。
郑老四却一看到李春就心里打憷。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郑老四也有,而且这秤绝对半个星子的误差都没有——但郑老四只能在心头默认这结果,绝不能也不会说出来。李春每次来家,郑老四都会客气地泡茶让座。李春不喝,不喝郑老四也泡,回回泡的都是上好的绿茶。
这回李春破天荒坐下来,在郑老四家桌前有事无事地和郑老四两口子聊天,
聊的内容挺长的,从太和镇的盗牛人一直说到了马六甲海盗。最后,李春喝完茶,说,下个月我就调走了。你们的官司,新所长陪你们打。
金宝妈愕然地问,李所长调哪儿去?
托你家的福,以后免了所长二字,有空到远洞乡,我请你们喝茶。李春面无表情地答。
远洞离县城一百多公里,是全县最穷最远的乡镇。
金宝妈看看郑老四,面色尴尬,郑老四低着头不说话,只咳个不停。
深夜,赵德来了,说,车准备好了,在三岔路口,三娃等着呢。
金宝妈刚在后院洗完衣服进屋来,看了赵德一眼,话里有话地说兄弟,三娃是你舅子弟是吧?
赵德一怔,脸红了,讪讪地说,包谁的车不都是花钱么,包熟人的更方便。
是方便,方便合着伙啃人骨头喝人血。金宝妈冷冷地答,指着门说,赵兄弟,这一年多,你也赚足了,请回吧。欠你的五万块钱,我卖血卖命,明年这个时候,保证还你。
一直没吭声的郑老四突然站起来,眼睛隐隐露出一丝幽黑深亮的光来,他转身进屋,一会儿,便背着随时准备好的旅行包走了出来。说,金宝妈,我再去一次就回来,就这一次!
金宝妈急了,摔碎桌上的玻璃杯,低声吼,不准去!
金宝听见响动,走出来,正好看见郑老四咳嗽着,推开他妈要出门。金宝妈见金宝出来,赶紧猛推了金宝一把,喊金宝,给你爸爸跪下!金宝没回过神来,一个趔趄,半摔着跪倒在地。
你不把包放下,我就叫金宝一直跪着!金宝妈哭起来:我们这个家,还不到要拿你的命换钱的时候!你看你这大半年,哪回回来没有吃药打针?你跪省政府市政府,吹冷风晒太阳,换来点钱,还不够吃药,你别去了。
金宝妈一哭,金宝也跟着流泪起来,金宝长得好看,连哭泣的样子,也是十分的俊美,让人心颤抖:爸爸,是我害了你,你打我吧,你不要去了。
郑老四站在半开着的门前,看着金宝,心痛地说儿子,起来。
不许起来!金宝妈凶煞煞地拍着桌子。
咿呀一声,门突然被人推开,平平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像朵刚盛开的花儿,她手里拿着一只熬中药的黑瓦罐,清脆的声音月光一样映亮阴暗的房间:郑伯伯,还你家的药罐。我奶说……
平平的话还没说完就打住了,她盯着跪在地上的金宝,奇怪惊异地退到门边,眼神像受惊的鸟儿,轻轻扑腾,她怯怯地轻问:金宝哥又怎么了?
金宝哥“又”怎么了?一个“又”字,像一把钥匙,轻轻地,“嚓”的一声,把太和镇人一直体贴友爱地为金宝关闭着、禁锢着的那些痴傻癫狂的过往全部捣鼓开来,在灯光下,蛾子似地满屋乱飞。这些蛾子谁也看不见,只有金宝看得见,它们只往金宝脸上扑。
金宝举起手,惧怕地挡住脸,边挡,边从手掌缝里露出眼睛,呆呆地看着平平,又呆呆地看向郑老四。恍惚地问,爸爸,我又怎么了?
郑老四一惊,血冲上头顶,扔下包就去拉金宝:金宝乖,起来!
我又怎么了?
金宝恍惚地站起来,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盯着郑老四,却又透过郑老四望到无穷远处,他清瘦的身材有如风中一棵俊秀的杨柳,轻微地颤抖着。他一边摇晃,一边问,爸爸,我又怎么了?
郑老四惶恐地用眼神去接金宝的注视,却接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