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坐了二十多次的长椅前进行倒数计数,诊室的门不像往常那样敞开,所以那里面的光明照不出来。
医院的走廊长且暗,加之冬日午后的隐晦,显得寂静又孤僻。我坐下来,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慢慢解下毛线围巾。不久前在公交车里挤出的热汗,此刻全湿漉漉地黏着着皮肤与内衣,我试了试用手揪开背后的衣物,可等再次放下,那湿冷好像又加重了一层,寒意就一阵突袭,顺着手臂窜上来。我默默忍耐着,根据以往经验,不要动是最好的最舒适的办法。其实很多事情都这样。我尽力试着不去感受渐渐从脚底挤上来的阴冷,翻了几页原本很想读的书,打算再次沉下去阅读。在过去的二十九个月中,我就坐在这张长椅上,读完了各种书籍。等待,抛开外物,几乎成为一种放松的喜悦。在这两年零五个月里,我的身边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阳光有时候会很放纵地闯过对面大楼的阻碍,直白地摩擦我的皮肤,也有时候,就像现在,刻薄又冷酷。这样的天气里,来看牙医的患者零零星星,几近于无,所以走廊更阴郁,更空旷。
相较于很多综合医院,我所就诊的省人民医院的牙科是独立出来的四层小楼,靠在正门的东边。有别于始终喧闹的门诊大厅,它背阴,四季皆凉。除了一层体检中心周一周五的忙碌,多数时间。挂号即便排队也不会超过五分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因的缘故,它始终比较寂静。来看病的患者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口腔问题,除了问问今日出诊医生姓名、价格,真正的患者并不多言。走廊里有时候也会很有活力,通常是陪同者在高谈阔论。二楼尤其如此,因其是针对牙齿修补的科室,我尽可能避着走开,实在听不了治疗龋齿时电钻钻牙的吱吱声。我始终对医院抱有几分不友好的态度,它时常喧闹,挤满面目悲伤忧愁的人们,它偶尔又很宁静,更有使人噤声的孤寂。牙科就属于后者。它被各种器械充满,深入连自己都没去探究的境地仔细查看,一切不知不觉显现出神秘、羞涩、恐惧。
我正准备投入到申京淑的小说里,一声哀嚎却突兀地炸裂在寂静中,其悲催,其愤怒,其抗争,其哀求,如此复杂,生生把我吓了一跳。这样肺活量大的哭喊,是我少见寡闻,还是他真的特立独行,我不能确定,总之在这栋小楼里,这声音独树一帜。在这段正畸的日子里,我的身边出现过许许多多拿着颌面片子忧心忡忡的面孔,“新人”对于即将面临的未知的恐惧总是多多少少体现在肢体的紧张里。他们和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好奇、又假似不在意地偷偷瞄我的牙套。也有大方来问我痛不痛的准备者。我也目睹过躺在诊疗椅上哼哼唧唧因疼痛不适扭曲的面孔,但毕竟也是少数。大多数的人,总具备一定的忍耐力。尽管在这几张长椅上,大家交流过各种拔牙或是小手术的过程,谈论时也故作轻松,但紧张疼痛者一定有,而紧张疼痛至哀嚎者则无。可是现在,“他”的哀嚎从对面的诊室里传出来,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声嘶力竭,这声音毫无悬念地穿透了发黄的墙壁,那上面现出斑驳的白色印记,像是被水浸过一样,也像是声浪的涟漪。整个走廊因为哭喊,突然有血有肉,鲜活起来。
几位医生走出来,抱起胳膊在过道边讨论某种牙的正畸办法,比如把牙槽骨割开,取掉没有作用的阻生牙等等等等。在这一刻,我突然对“久病成医”有了实感,我的正畸史,已使我明白了大量的正畸学术语。
正畸开始的那一天,我的主治医生正在给上一位病人拆牙套,所以我的开始正是她的结束。我看见她对着镜子仔细检验排列整齐的牙齿,羡慕她由内而外释放出来的轻松。我因为无知所以对未来一片茫然,没有想象力。我总觉得比起来变美,自己正畸的目的更无可奈何,是一个包袱,而不是希望。
2
我正畸的开始是为了两颗失去的六龄齿(六岁长出的第一恒牙),本来我是决定做种植牙的,简言之,就是割开牙龈,在下颌骨上打两颗种植钉,再于其上做出牙冠。问寻过几家医院,种完牙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用下去。他们毫无例外轻松随意地告诉我,这个做好之后只要能保持一年的时间就是成功,多则十几年,一切因人而异。至于刚过一年就坏,对不起,那不是医院的责任。
我纠结的个性使选择变得异常艰难,反反复复看过不同医生,终于有一天,其中一位认真看过片子后,对我说,在我牙龈的最后,有两颗已具胚胎却未能发育的阻生牙。它们已经长年生长在幽闭的牙龈下,被别的牙齿排挤到暗无天日的空间,默默地,或许抑郁地忍受呼吸的困难以及对自由与劳动的向往。所以,这位医生建议我把这两颗智齿从牙龈中释放,弥补六龄齿的空虚——切皆需借助正畸的力量。
以上这些,我一遍一遍对着所有关心我牙齿健康或者好奇牙套的人们解释过。最初怕人不明白,一边讲一边还要用手指抠开嘴现场演示一番,详详细细地说明原因与过程,看见他或她恍然的样子我也觉得整个人顿时轻松且愉悦。当我和不那么熟悉的人聊完这一话题之后,十有七八,他们会让我看看他们的牙齿,说说自己不完美的地方,也偶尔表达想去试试的愿望。后来原版渐渐进阶为删减版,再删减版……在北语学习期间,几乎所有同班同学都提及过对我牙套的好奇,因此针对不同人的提问,还做了PPT,在口语课上以直观形象做一次自锁托槽的科普讲座。
在众多问我牙套问题的人们当中,只有一位从不关心医学上的进程,对于我戴牙套之后,他唯一好奇的便是涉及隐私的那一面,我把这个人称为猥琐男C。他问我:你带牙套接吻时会不会挂人?是不是很不方便?抱歉,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接吻,一切OK,那也只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其实我也很好奇和我接吻的那个人有没有觉得不便?只是鉴于我们接吻的次数丝毫不因为牙套而减少,所以对这一点我也不放在心上。我有几次问他,他总是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如果那是真话,那么我们生活也照旧如常,如果那是假话,也只能说明他爱我至深已超越肉欲。
3
许多人正畸的最初并不是粘牙套,而是要做很多前期的准备工作。首先要照颌面片子,看看牙齿的排列情况。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32颗牙齿。我对着医生的电脑,跟着鼠标从一头晃动至另一头,从我的头颅下方寻找每一个术语对应的点,它们像骨牌一样靠在一起,有时聚集,有时疏远,两颗六龄齿遗留的空洞像是压下去的琴键,你希望它们能够弹起来,但却是永远地坏在了那个位置。上颌最后的两颗第三恒牙(也即智齿),已经长出牙根,因为空间不够,所以埋在牙龈之下。下边的智齿也已经长出,成为阻生牙。
我貌不惊人,眉毛不修就长得像草,鼻梁没骨气地凹下去,门牙前倾,说是龅牙也不为过。唯一可以算上的好,就是把头发扎起来,脸盘瘦小。我偶尔暗自得意这一点,这是多少女演员梦寐以求的事儿啊!不过,我的牙医却总是边看边遗憾:你看,稍微松弛一些咱们就可以做到最完美的调整,可是空间还是不够,你要有心理准备……生平第一次觉得脸小不是值得炫耀自得的美事,抛开肌肉,所见的就是残缺与凌乱。32颗白白胖胖的牙齿,为着挤一点立足之地,不断前倾前倾,终至互相倾轧成为可能。我常常在手机新闻里追踪娱乐偶像的境况,说当年Super Junior出道前二十几号大男人挤在不足百平米的小房子里,如何如何的艰辛。我的牙齿,比韩国偶像团体的练习生待遇还不如。
与医生讨论矫治方法之后,需要拍一些数码照片,作为矫正前后的对比。去整形医院也用这一套办法。我没去过整形医院,但是却难以摆脱不知何时生成的阴暗心理,总喜欢上网看看各大明星整形前后的对比照片。正畸前拍照是有点出我意料,但我也可借此感受一把XX前与XX后的区别。陶醉于幻想为明星的我像一张画被挂在墙上,由护士用调距撑牙器撑开上下两排牙齿,但是那画一定不太服帖,幻化成一条正被取毒液的毒蛇,摇头摆尾被撑开嘴,强制塞人支撑物。挂上撑牙器一分钟之后,口水顺着器具淌了下来……抱着最后一次拍屈辱照的心境接拍了各个角度龇牙咧嘴的照片,顺利进阶取模型。
在诊室入口,有一排展柜,像是博物馆的陈列,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牙齿模型。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并不为庸常所见。用以窥视主人,进行想象,也不为过。有的下排一片战乱之后的狼藉,所有的牙齿都被龋蛀掉一半,可见主人在与食物斗争时的骄傲自满。有的一切妥当,只欠一只出墙小杏收回院内,足见主人细腻完美。也有一些蜿蜒曲折,像雨后蚯蚓;或者前后错落,似村落中一丛酸枣枝扎起的栅栏。无论是上颌盖住下颌的深覆颌,还是下颌包住上颌的反覆颌,都是过去,似遗像,陈列在时间的坟墓。每一个模型上都标有名字,名字,是乱葬岗中唯一的墓志铭。菲律宾的美军墓地上,放眼望去,是白色的、只有名字的墓碑,想要缅怀的人,都不能确信所要缅怀的事物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当我在自己的牙齿模型上签上名字的时候,有一种超前的怀念,我知道这怀念迟早要变得模糊,所怀念的事物,也只有这样的模型作为存在过的证据。花了我二十多年时间完成的阵列,即将与其离别,是我这样的恋旧癖的人难以轻松面对的。而且,一想到这样的齿形,我的标志,天底下唯一的我的牙齿的样子,从此要沦为流水线上的模型,多多少少心有不甘。
我在拔牙环节上退缩了,这让我的牙医很困扰。牙龈检查、洗牙之后,因为牙齿大且密集,没有调整的空间,所以必须拔牙,为矫治的可能留出余地。我做完了上述的所有准备工作,在即将拔去两个上4(上颌两个第一乳磨牙)的情况下,断绝了和牙医的所有联系,在家里苦闷踟蹰了一整月。生活中所有跟随我的事物,时间愈久,遇难割舍,为一条丢失的廉价手绢都能哭一鼻子,何况伴随多年的两颗牙齿。在这一个月中,我每天都对着镜子检视那两颗即将离开的牙齿,说一些与它们告别的悲情话语,并给自己以不切实际的鼓励加油。我反复的自我劝说的结果就是徘徊过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牙科二层。为我拔牙的是一位老先生,他是牙科主任,我是他2011年2月22日下午的最后一位患者。其实我并不是最后一个挂号者,只是我太胆怯,胆怯到无法走进拔牙的小手术室。我胆怯不因为疼痛,而因为它是一个转折。如果我拔掉牙齿,那么就意味着我必走上正畸的道路,也必告别我口中原有的一切秩序。我不是有胆量的人,亦早已习惯按部就班的生活。改变,对我而言需要极大的勇气。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下午,天昏暗得尤其早,傍晚的沉默神色混着医院冷冰冰的味道伴我左右。这位老先生走出诊室,对着过道里唯一独剩的我问,你准备好了没有?我拔了七个牙,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如果你要拔,那我得先休息五分钟。五分钟,原本倒计时的时间会尤其显得长,可或者我太过紧张,走入了心理应激应付阶段,竟然从那一刻起,没有再思考任何关于我的牙齿的问题,而是把思想的重心放在了拔牙是否很累这样的问题上。等我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椅子上被注射了麻药。麻药让我更平静,我看见操作在口腔里的医生的半只胳膊,隐约感受到了牙齿的晃动。那一瞬间,我决定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拒绝拔去那只可怜又无辜的牙齿,只是一切想象都略显苍白,只是念头的瞬间一闪,头顶的那只胳膊便伸了出来。我听到医生说,好了。
很明显这位主任医生很有一套,能找到他来拔牙是大家的幸运。没有不适,没有各种折腾,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我晕晕乎乎从椅子上爬起来,看到此前还在我的嘴巴里,生长在我肉体里的一部分与我彻底诀别。它白灿灿,十分可爱,连它最底部我从未见过的那一部分,也如此。我的自尊心迫使眼泪倒流回去,张口哀求医生:我能不能拿上这颗牙齿?他一阵纳闷,笑说,要这牙齿干什么?又没用。我着急道,我就是舍不得,想留个纪念。其实心里默默想,怎么会没有用?拿去做条项链,也够特别。但我就那么看了几眼,与它告别了。最后的哀求,算是我告别前对它的言语补偿。因为医院的规定,我拿不到那颗牙齿,而它,未来的走向,我大概觉得太过悲惨,连想也不愿想。麻药最终把我的心也麻木了。麻药过去之后,我既未觉得疼痛,也未见有多少出血。半小时后,我吐掉止血棉。讪讪对着镜子对那只黑洞,咧了一下嘴,有破釜沉舟的无可奈何。
4
有生以来,我未曾优待过自己的口腔,因为爱吃甜食,六岁所生的重要的两颗牙就那么被蛀蚀掉。我口腔里的细菌是快乐的细菌,我那两颗坏掉的牙齿是它们的乐园。它们与我同乐,我进食的时候它们也饱享饕餮大宴,我休息时它们仍在不断吞噬食物与食物填塞的我的牙齿,像吃一块夹心蛋糕。我自小没有养成晚间刷牙的习惯,这使我对我的母亲抱怨连连。但即使最后只剩断壁残垣,我也没有认真清扫打理过它们。乱房间只会更乱。我母亲总会这样念叨我,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念叨从来不会起到决断的作用。
我的母亲四十岁之前,有整齐的,健康的牙齿,关于牙齿,她亦有着噩梦般回忆。因为一起小型事故,她折断了两颗门牙,进行修补之后的牙齿,只能够起到美观的作用,并不能认真当做工具来用。所以,你别想再看见她用门牙切下任何食物,也因此,她至今再也没有感受过咬下食物的快意。
我母亲对于齿科的一切都深恶痛绝,为了假装民主,在我最终决定装上牙套之时,她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此后她不断地恐吓我,预言我在五十岁会掉光所有的牙。
我被她的预言震慑,感到无比恐惧,但戴上牙套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上网查询了好多信息,用以选出最合适的牙套。像罗纳尔多的钻石牙套,本人因为资金有限,带不起,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还有两个选项,要么戴五彩斑斓的流星牙套,好的话一笑一口灿烂星空,差一点一笑一口五彩玉米;要么戴夜光牙套,我皮肤黝黑,入夜出门,张嘴能吓住一票人,或许也能成为防狼的绝佳武器。
只是念想归念想,所有有趣的念想在我的牙医那里都成为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首先,以T城的落后而言,并没有值得我得瑟挑选的空间,其次,一切外在美丽的工具,必有其不足之处,所以我乖乖由童话回到现实,戴上自锁托槽。自锁托槽应付懒人是不错,不必像普通牙套一月一看医生,长一点可以坚持两个月。当我正式戴上牙套之时,已然有了心里预期,不短但也不算太长的两年时间,光靠信念,也不大容易度过。唯有苦中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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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戴上牙套,连嘴都难以闭合起来,头一两个月,还处在适应期,牙齿无力酸软,咬食物也有痛感,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唯有它们的晃动,使我疑虑恐惧,因为紧张,还常常会做梦梦到牙齿掉光。也好像自此戴上了紧箍咒,要求自己不要随便吃东西,时时需要清洁,很麻烦。我通常要在饭后立即清理牙齿,这不是我有多么重视牙龈健康,而是为了保存一点体面。我若饭后急于张口大笑,那么你们便可玩玩“猜猜我吃了什么”的游戏。不止一次,有人在我饭后想看看我的牙齿,我告诉她们我得先去清洁一下再给大家看,一位女士天生丽质,齿若编贝,对我这一行径总是持有偏见,恐怕她觉得我这贱人就是矫情。
鉴于清洁的不便,我时常幻想自己也可以养一只“牙签鸟”,每天吃过饭后,只需往床上一躺,张开嘴,它抬脚轻轻跳过来,分享齿间的食物残渣。也有人说,鳄鱼牙缝里的剩肉并不是由那些鸟来清理,大部分会掉出来或者下次吃东西的时候又吃进去,所谓有鸟来清理只不过是说有的鸟看到了,跑过去吃的啦,就是捡剩饭差不多。不过,在一度地震恐慌时期,我对朋友们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被地震困住,也许,我比他们要幸运一点点,我可以不停地用舌头从牙套里掏出一些贮备,可能是半粒大米,一丝青菜。——根据以往经验,这是最容易卡住的食物类型。
我对牙套的熟悉,就在第三个月,一切都走向平稳。除了夏天到来,玉米这样我的最爱已经列入外出饮食黑名单,我依然口无禁忌。不论是刚刚啃完玉米的我的牙齿,还是被啃完的玉米棒,看起来都战祸连连。进入食道的玉米并不多,牙套像出故障的割草机一样从玉米上呼啸而过,并被卡住。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中没有“缝隙”这样的词汇。因为太挤,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所以根本无法体会饭桌上人们使用牙签的必要,那掏食牙缝的行为常常引起我的恶念。直到我被塞住,在壅塞面前捶胸跺足,任舌尖不停游走在可能的缝隙辛苦劳作,我也被嫌弃与厌恶了一通。有一个挑剔的女作家,五官彼此疏远,鼻子不理嘴唇,眼睛也翻在眉毛上,脸盘平平,只有两只颧骨高傲地占据着顶峰,纹了细细的淡淡的翘起的眉,扬上去一直插在鬓角里,使人无法追踪终点。她同我一起用过晚餐,同行而回的途中,我忙于舌尖的转动,她突然恶狠狠回头问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搅舌头。我愣怔,弱弱问,你怎么知道?她蔑视地笑一下,因为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已经做到决然的隐蔽,即便是在最大的焦急之中也不会动用身体的别的部分干涉口腔内的活动。要知道,克制住利用指头掏出夹缝中的食物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而舌头的不够灵活又多么的使人懊丧与焦虑。这种焦虑在念书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那时候大家都说,念外语系一定要有长长的、灵活的舌头,这样它才能抵达上颚下唇,横扫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发出标准的、美妙的音律。我的舌头很一般,到现在还没有学会大舌音的发音办法就是明证,早知道如今会因此被人厌弃还不如早些年多多努力练习一下。不过从此后,我决计不敢在官能敏感的人们面前翻搅我的舌头,这强烈地考验了我的自制力。
我尽可能在与人聚餐时避免吃到根茎较长的食物,或是韧劲十足的条状物。譬如长的菠菜根茎,还有金针菇,它们总是能让我出尽洋相。正畸大约一年后,医生在我的第二恒牙的内侧,粘了一只牵引钉,用以拉起我有些倾斜的牙齿,正是这只牵引钉,加之一串烤熟的金针菇,几乎使我毙命。有次和一群朋友前去大排档,食物上洒满烧烤通用的各种香辛料,我心足意满地大口嚼食、吞下。金针菇像水草,一头牢固、紧密地缠住了牙套和舌侧牵引钉,另一头,像即将汇入河流的瀑布,倒挂进我的咽喉。食物将咽未咽,堵住了我的气管,胡椒粉、辣椒面、孜然……所有的辛辣味道前所未有地弥散在鼻腔与咽喉中,每一个分子都在涨裂。不管你怎么使劲往下咽,或呕吐出,都只是徒劳。在大脑缺氧的那一瞬间,一切的修养、礼貌,混着眼泪、汗珠,落了下来,我伸出手,伸到口腔的最尽头,无休止地扯出千头万绪……
但是,所有的艰难险阻,都没有挡住美食对我的诱惑,有人说带牙套会瘦下来,那一定不太客观,因为牙套无法阻挡我的食欲,我的欲念已经超越一切外在阻力。从一开始我都从来没认真控制过饮食,大闸蟹、鸭脖子、苹果、牛轧糖……我一直以为大多数戴牙套的人不敢吃,是因为他们没有吃的技巧。而我每次吃得轻而易举,所以我很放心大胆的吃。我的体重,从带上牙套的那一刻起,缓慢、但有恒心地攀爬上来。即使是在每次看完牙医之后最有痛感的那一天,我仍然避免不了大快朵颐。也有痛悔着写日记自我批评或与朋友彼此批评的时候,买衣服的号码还是涨潮一样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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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初为着健康而去带牙套的想法,渐渐退居一边,变美的念头一寸一寸长了出来。有时盯着某位偶像珠贝般的牙齿,心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笑得灿若莲花。曾经因为牙齿遭到诸如猥琐男c之类打击与嘲笑的我,总有一天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姑娘我的美貌本色。这么想着,也是一种快乐自得,也是一种自我约束。我多少期待丑女大翻身的那一天,幻想摘掉牙套会是多么的惊天地泣鬼神,会是多么的人神共妒,妖兽嫉恨。人的念头也实在有趣,如果仅以牙套为牙套,也就只在戴牙套。鲁大师在我初戴牙套之时说,你怎么想起来往牙齿上戴项链?想着也确实是这样。我也总是自我催眠:我口中不是钢丝是蕾丝,我的牙套是镶在“我”这幅作品上的花边。
变美,是很多人的梦想,所以整形业才会风生水起。只是美的标准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上了一年的美学课都没能搞清楚。就拿牙齿来说,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排排齐的齿形,但是在Vogue和w杂志的跨版图片上,在香奈儿和Marc Jacobs等高端品牌的广告宣传中,牙缝模特正在大行其道。Hudson牛仔裤的新广告选用了厚嘴唇大牙缝的名模乔治亚,贾格尔。乔治亚是滚石乐队主唱米克,贾格尔的女儿,她以朱唇微张和无上装的造型亮相,倒在一个刺青男的怀中。意大利品牌Miu Miu的秋季广告宣传选用了名模琳赛·威克森,她身穿一件皮草背心,微笑时露出一条整齐的牙缝。时尚界招募模特时最垂青的特质竟然是有牙缝,这简直是对现代齿科矫正术的公然挑衅!除此而外,很热门的模特特质还包括:刺青、穿孔、疤痕,甚至还有白化病。
存在即合理。我看到很多人都在写,自己正畸之后,不是变美,反而变丑。牙齿虽然排好,但是脸型大变,与自己原本的形象不符……或许,每个人五官的组成,多少有道理在其中,或许,大家都有恋旧癖,难以轻松告别过去,也或许,我们都太需要一个被认知的点,用以区别一切外在。
我羡慕所有牙齿健康的人们,尤其是天生牙齿整齐无损的人。至今回想,我与他最初见面之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牙齿的整洁。潜意识,它总是埋伏在心灵的最深处,总是在你意识到达之前就告诉了你所有内心的真实。戴上牙套之后,我变得对牙齿敏感,变得喜欢看人们说话的嘴,于是世界像是突然又敞开了一张可供偷窥的小窗,顷刻之间就发觉自己从前丢失了如此多的视觉片段。我可以很快地检视一下对方的齿列情况,缺点会被无限放大,这样你才会发现有很多人的牙齿,长得比较潦草。我的一个朋友,认识多年,直到最近的一次饭局,我才发现他的牙齿一颗一颗立在牙龈之上,像是未能集中的队形,等待集合的口令;还有类似的,好比未成熟的玉米,胡乱地被掰下来,你才发现它一部分空缺,一部分饱满;有一些两边向中间聚集,有一些中间向两边分散,还有一些,全靠牙齿的自我排列,你看到之后就可以明白什么叫“参差不齐”;中年男人在说话时,常常露出下排的四颗牙齿,白灰黄黑,往往使人一震。少女的我曾崇拜爱慕的某先生,突然之间用他的牙齿使我三观尽失;也有面貌长得随便的,张开口却惊为天人。女人的牙,总归是稍稍体面一点。也有真正明眸皓齿的美人,但倘若与我一般质素不高的,就多少会采取一些弥补的措施,不止一次看到过女人门牙上的青黑线,像是整个牙与牙龈的接线,就好比插销插在插座上,它们融为一体但是你却明知道它们并非一体——那是做烤瓷牙的结果。
在浩瀚文字当中,“齿”字也前所未有高频度地闪了出来。有一阵我痴迷于重读简,奥斯丁的小说,突然就读到了十八世纪英国人对牙齿的在意,如果没有记错,爱玛的父亲一定对她说过某位女士的牙齿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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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爱玩一个游戏,就是把朋友放在不同的限定词里面,看看究竟有多少词语可以完全的限定住一个人。比如,在所有的研究生里,我是女性;在所有的女性研究生里,我是80后;在此之上,我是长痘痘的艺术学80后女研究生……如今,依归纳法而言,我又进阶了一步。
好多女孩正畸前会看小S的《牙套日记》。我也看了,它的确是一本正能量的正畸读本,内容真正涉及正畸的并不多,大部分是漫长正畸期间里的成长故事,很能引起人的共鸣。我去菲律宾开会,第一天,一个台湾女孩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说,原来你也在做矫正耶!然后她大方张嘴让我看看她的牙套。我们大约戴同种的牙套,只是两岸叫法不同。于是我们展开了对牙齿的讨论,以各自目前所了解的正畸知识、价格聊了许久,进而聊到小s,《甄嬛传》,各类形色的艺人,偶像剧,电影,书籍,自己喜欢的作家……后面我们同吃同住,一同去洗手间清理牙齿,她拍照从来笑不露齿,但在我面前很大方,视我为同类。
念小学时我看了哥伦比亚公司出品的《丑女贝蒂》,2006年美国ABC出品了新一版Ugly Betty,我整整追了四年(国内山寨那是从来不看)。相较于哥伦比亚名模安娜·奥罗斯科所饰演的UB,米国那一位才是我真正乐于接受的UB实物。不那么漂亮,微胖,有点神经大条,杂志小编,在职场摸爬滚打。四年后,Ugly B成为伦敦某大牌杂志的chief editor,收获了事业、友谊、爱情。她拆掉牙套我也没觉得变得多漂亮,她给我的教育是要自信。即使带牙套也敢每天穿红裤袜绿皮鞋浑身五颜六色的出现。尽管在剧中她总是被嘲笑时尚品味,可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抓我眼球,使我也想那么大胆地穿一次——不是优雅,而是青春。
四年后,UB结束,我却开始了牙套征程,虽然有点迟缓,我也买了一只黑框眼镜。
念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叫我Linda,西班牙语义为“美女”。有一天,我突然就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做作,还不如伊丽莎白或者玛丽莲。我心性不定了好多年,也有好长的时光,离开学校的日子里,连最初的Linda也叫人渐渐忘怀了。接着,在2011年第一节口语课上,我带着牙套对我的美国外教D说,我叫Betty。
外教D并没有把Betty特别想过,一个六十岁的老年男子想必是不会追青春剧的,比如我们常常聊到Nikita,GossipGirls,或是说The Big Bang Theory,他会表现出困惑的一面。他偶尔在下课后一个人对着窗外落日夕阳听听六七十年代美国摇滚乐团的老歌,The Beach Boys大约是听得最多了。对于他来说,那才是他的青春。
直到我们分别前,聊到彼此喜欢的演员时,我讲到艾美莉卡·弗利拉。他在一个瞬间突然停下来,略显夸张地拍一下头,Ah, 他说, I know why you named yourself Betty!他的绿眼睛发出惊喜的光芒,扫向我的同学们,仿佛狄仁杰探寻口吻问的那一句:元芳,你怎么看?
他们都会心地笑了,D扭过头看我,很认真地说,不对,你不是Ugly Betty,你是一个pretty lovely girl。他很遗憾,安慰地拥抱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一个好女孩。
你是个坏女孩,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大学时期另一位美国外教F对我说过的话。他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我五颜六色的彩绘指甲,警告我如果再不认真读选修课程就让我口语不及格,但是后来他还是给了我仁慈的90分。
我和逝去的青春对视,羡慕彼此的拥有。
我一直在想,我的时间,究竟是怎样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逝去?就拿正畸来讲,从第一天,我就开始期待结束。只是等到倒数计数的这一天,是那么的不舍。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在牙套里羞怯得张不了口,但是却也在无知觉中开怀大笑。很多时候,如果对方不提及牙套,我几乎会忘记自己正畸的事实。我暗自担心的不自信,其实也没有发生。在这两年中,一切循序渐进,一切自然而然。我比两年前见了更多的人,去了更多的地方,有了更多的感受。偶尔,我觉得嘴里的牙齿项链,也是我前进的敦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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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仔细回想,有牙套的日子也许并不如我感受的这么轻松,只要愿意,随随便便就可以从时间的缝隙里挑出一两丝肉末菜屑般的痛楚。你可能会经历拔牙时牙医用锤子敲松牙齿的恐惧;或者刚刚带上牙套、给力的头两天,牙齿痛得连根面条都咬不断;需要橡皮筋调咬合,又会隔三差五吞下去;虽然比传统牙套好得多,但也避免不了被弓丝挂住的悲剧。有那么一阵,碰巧是初带的时候,弓丝滑动异常,扎在舌侧的肉里,吃饭时一深一浅,吃完饭,要用手拔出来才好——都认为是原本要经受的就这么默默忍耐了一个月。不过,和许多人总是埋怨口腔被牙套划得疼痛相比,我够幸运,带着不太磨嘴的自锁托槽,且很少生出口腔溃疡,即便生出,也因我口腔粘膜修复能力极强,一日就好得差不多,更无所谓疼痛。也就是这样,我总是放松警惕。
矫正的过程,像是一部悬疑片,我以为剧本掌握在我的牙医手里,其实不然。我和我的牙医的故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仅仅是为了让两颗下7前移填补空隙,就耗费了我们一整年的时间,接着,移过来的一颗牙齿,垂头丧气地倒在一边不肯起来,让原本即将结束正畸过程的我又多等了半年。和许多人不同,我虽爱幻想,却总是抱有最坏的预期。成年人矫正,一定不如孩童顺利,结果也不那么完美,如果要说缺憾,我也有深深的体会,上帝就是要你收获果实,流失土地。有人说牙龈受到了的损伤,我想大多数成人都不能避免,但是我的两颗黑洞被填满、充实,我无须在我的自然中种上钢钉,我的头骨仍能保持它原本的模样,这一切足够安慰最后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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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来了,带着冷雨。我背后的汗液,竟然挥散在这空洞里。它们干了,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盐分。而不久,我的牙套也将消失,只留下一些缺口。
诊室的门开开合合,三三两两的医生进进出出,哀嚎依然不断,持续坚挺,穿刺着每一位走廊里的人。突然之间,嚎叫停止,变成孤单的低泣,一位医生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十二三岁的年纪,医生边走便叹息,对着逆光走来的一位女士,说,孩子非常抗拒,连麻药都没打进去。
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因为,我的主治医生叫了我的名字。我快速地收拾起书本和笔,以及涂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张,从低趋的阴暗走向虚假的光芒。
D-day,我知道这个词好久,才知道它原本的意义。不过,在我而言,它就是:告别过去,面向未来。
I am gonna miss you.
And you are gonna miss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