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期间,我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这是初中毕业20年来的首次同学聚会。我真佩服那位组织者的能力,班里四十二名同学全部到齐。时间真是个霸道的家伙,不跟任何人商量只顾着自己的性子往前走,可浮在时间长河里的我们已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几个男同学不由得唱起童安格的那首《忘不了》:“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看不清的岁月,抹不去的从前……”几个女同学眼角含着笑眼里却已噙满了泪水。此时我才深刻感受到普希金说过的那句话:过去的一切都将变成亲切的怀念。
觥筹交错间,一个女同学端着高脚杯叫着我的名字款款而来,一身淡黄色套裙将她丰腴的身材衬托得更加饱满匀称。她的脸上荡漾着温暖的笑容,那笑容让我跟酒店里开得正闹的金钱菊联系在一起,金黄、明媚、温煦,一朵连着一朵,一直延绵到我心里,感觉暖融融的。她落落大方地与我碰杯,请我和她一起主持同学们即兴表演的节目。这位女同学是谁呢?叫什么名字?我的脑子瞬时短路了,一片混沌,只好一脸费解的表情尴尬地客套着。看她和别人碰杯去了,我悄悄向身旁的小燕打听她。小燕吃惊地看着我说:“真是贵人多忘事,把我们的叶子都忘了?”“叶子?哪个叶子?”我一脸茫然地问。“郭叶,郭老师,想起来了吧?”小燕的声调提高了八度,我仍不解地摇摇头。小燕凑近我耳语道:“绰号‘落叶’,如果你再记不起,我就没办法了。”她的语气明显不耐烦了。“落叶?”我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大嘴,几乎失声叫出来。绰号有时更能直观生动地反映出本人的形象,反而比真实的名字更让人难以忘记。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优雅贤淑乐观大方的女人怎么能和过去那个邋里邋遢哭哭啼啼的“落叶”相提并论?用天壤之别、脱胎换骨之类的词形容她真的毫不夸张。我大脑的短路瞬时接通了,明晃晃地将从前的记忆照亮。
上中学时郭叶还曾是我的同桌,她很瘦弱,头发黄黄的,肤色也是黄黄的,是营养不良的模样,她一筹莫展的脸上常挂着泪痕,两只阴晦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她似乎缺乏快乐的基因,憔悴得就像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风吹散。我常见她双肘撑在书桌上,双手狠狠地揪住蓬乱的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接着将头埋在肘窝里伏在课桌上抽泣。她经常迟到,甚至无故不到课,为此常受到老师的批评。
后来我转入矿区上学,偶尔听一位同学说起郭叶得了自闭症,离家走失了。那是我离校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说关于她的消息,后来我把她忘得彻彻底底,千干净净了,她正如一片落叶只在我记忆的上空轻轻飘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别怪我无情无义,那时的郭叶在班里确实太不起眼了,学习成绩差,性格也很孤僻,似乎缺乏与人沟通交往的能力,她就像一只丑小鸭,丑得令人厌恶,而且老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怎么会引起我额外的关注呢?
那天,如果把郭叶比作一朵鲜花,我恐怕连一片绿叶都算不上。知识的丰富个性的成熟赋予她特有的气质和风韵,她不仅口才流利妙语如珠,而且机智健谈,诙谐幽默的言语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她还是个调动情绪的高手,同学们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兴致勃勃,表现欲很强,毫不推辞地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现场气氛很是激昂高涨。有对唱情歌的、有打快板的、有跳探戈的、还有说三句半、讲荤笑话的,随心所欲本色的表演逗得大家合不拢嘴,笑得直不起腰来,肚子都疼。
“自我展示”结束后,大家自由活动,有三三两两聊天叙旧的,有到棋牌室里打牌的,有跳交谊舞的。我确实被郭叶的变化震撼了,主动和她坐在一起聊天。我感慨地说:“叶子你的变化太大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我们分别何止三日,都二十年了,二十年发生的事太多了,一切都在变,我为什么不能变呢?”她说话时滟滟的笑意从眼睛里漫出来,丝丝缕缕洋溢着温情。接着她轻叹了一声,说:“也许你记得从前的我,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时我看到的是白昼之后将至的黑夜,甚至我的白天也变成黑夜了,可后来我看到每个黑夜之后将是一个又一个黎明,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她说话时的表情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平静,很恬然,像一缕微风掠过湖面。我迎着那平静的目光问道:“你呀真像一只蝉的幼虫,蛰伏多年后不知是什么力量让你度过如此艰难的蜕变,长出透明的翅膀来?”她兀自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睛里蓄满了亮晶晶的水光,接着娓娓地讲起了她的故事。
原来她上小学时,母亲死于一种绝症,她的父亲再婚后和继母生下一个弟弟,父亲手脚不干净,偷了村里的电缆判了刑,原本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继母更是不能容忍她,甚至驱赶她回外婆家。她不想拖累外婆,况且年迈的外婆也爱莫能助。为此,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家里人不喜欢她,周围的人厌恶她,她的耳朵里充斥着的是连绵不断的讥讽嘲笑声,眼睛里全是挥之不去的鄙夷眼神。特别是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泪水,滴滴落到她的手背上,余温散尽了,却散不掉她的悲伤和思念。她的世界坍塌了,她情无所系,心无所依,没有目的地去流浪,没有彼岸去泅渡,真如一片落叶,不知飘向何方。
一天她悄然离家出走,偷偷爬上一辆贩运西瓜的货车离开村子,坐上南下的列车。辗转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到了长江三峡,两岸悬崖绝壁,江中滩峡相间。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崎岖的山路爬上一座月牙形的山崖。黑色的夜幕席卷了一切,她站在崖边,脸上满满的都是怨,眼中湿湿的都是泪,面对水天一色,烟波浩渺的江水,她想那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她仿佛感觉到了冥界幽深而凄清的召唤。黑暗的物质一点点沉积入她的内心,牵引着她的身体也一点点往下坠落。当她正准备纵身一跃时,忽然看见对面月牙尖下黑魃魃的崖壁上闪烁着一个可爱的“笑脸”,她被那“笑脸”吸引了,定睛一看,原来“笑脸”是由一串彩色小灯泡拼成的,周围一圈是彩色的,中间的“眼睛”是绿色的,“嘴巴”是红色的,“笑脸”像一块斑斓的水晶石镶嵌在一团幽暗中,默默地、孤独地、亲昵地凝视着她,似在向她问好。在这凄冷漆黑的暗夜,那异样的光芒是如此的温暖、迷离、安详,仿佛黎明前的一缕曙光,透过层叠的阴霾,看到一丝澄亮。
突然,那个“笑脸”消失了。她看见对面的月牙尖上晃动着一个人影。这么晚了那人在干什么?她于是朝对面走去想看个究竟。一个胖墩墩的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蹲在对面的月牙尖边,像从井里打水一样提起什么东西。她大胆地向他靠近,他的脚边放着一根长长的电线、几节干电池,还有那个“笑脸”。她好像看见自己的救命恩人被人欺侮似的,大声喊:“你为什么要弄坏它?”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什么也没说,从一个简易的塑料盒子里取出几截电池,又从背包里又取出新的电池换上。接着将连着长长电线的“笑脸”沿着崖壁垂下去,崖壁上又绽放出一个可爱的“笑脸”。此时她才恍然大悟。
那人好像知道她的来意,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姑娘这么晚了下山吧。她便跟着他下山,这时她才发现他走路一踮一踮的。他家就住在山脚下,家里有个年迈的奶奶、一个弱智的妹妹。院子里堆满了废酒瓶、废纸箱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告诉她,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腿就瘸了,如今靠收废品维持一家生计。在他十二岁时他的父亲去江上捕鱼,再没有回来,她的母亲一时想不开就跑到月牙崖上投江了。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再从那里跳下去,就自制了那个灯安装到崖壁上,后来再没有听说有人投江。每隔几天他就上山更换电池,他要让那灯永远闪耀下去。”她怔怔地看着他,无语,滚烫的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从那以后,她的生活恢复了常态,她学会了善待自己,宽宥别人。回到学校后,她发奋学习,如愿考上高中,上了大学,如今成为一名中学教师。她说她不仅要教会学生许多知识,还要让他们学会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学会爱自己和爱别人。
大学毕业后,她曾专门去找过那个月牙崖,可由于三峡工程移民搬迁,那儿早变了模样,那个瘸腿的好心人也不知移民到哪了。可漫漫长夜里崖壁上的那盏孤灯,那笑脸般可爱的孤灯,一直充盈、坚定、恒久地闪烁在她灵魂最深处。她相信那灯光已穿越浩瀚的星空,与熠熠闪烁的群星一起,将苍穹变得煜煜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