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期的判断是,晋城的诗人部落远大过了小说、散文等其他的文学部落,诗人们的创作水准也整体地得到提高。而且,他们之间精神联系的紧密度和强度,蔚然有上世纪80年代之风,而又比80年代的规模要大。我这里实际所指的只是新诗创作的范同,还不包括旧体诗词的写作群体,两者相加,规模当更为可观。当然其社会影响无法与那时的诗歌相比。
尽管如此,这一现象仍然非常值得加以描述和追踪。置其于社会的背景之下看,则更加耐人寻味和复杂难言。拜金主义的狂潮并未稍退,发展主义的主旋律仍在嗡嗡作响着,时代的主线所牵住的那只风筝把绳索绷紧到令人发狂,也就是说历史不仅没有中断,反而愈来愈逼近了它的目标——或者也许是目标消失之地?这时却有人,并且是越来越多的人,把他们的注意力和情感投向了别处,正如80年代所盛传的那句名言: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同样是这句话,此时说出却比从前的滋味全然不同了:浪漫主义几经淘洗,隐然露出了它黑色的骨架;历史主义什么也不能决定,但这具衰朽的龙骨仍旧负载着所有。真是载不动,许多愁。
诗歌是一个社会情感的现实。这种情感的现实,有时是较为隐秘的,有时是凸显人,但总之一首诗比一场“非诚勿扰”所表达的东西要多,一首诗比一次长途旅行所能抵达的情感更为真实,复杂,深刻,因此诗歌才是真正的“中国好声音”。但是除了诗人本身,还少有人承认这一点。这是因为诗歌语言过于精微复杂,它与传统的连结过于深刻,而它的美学形式正是生长于此二者的基础之上,这就对诗歌的读者提出了语言、传统和美学上的要求。为了降低这一要求,邀请更多的人参与诗的情感,诗歌甚至做出了妥协的努力,比如口语诗等。但无论多么口语化的诗歌,其中仍必包含着对于它本身传统的回应。像所有的文化形式一样,一首当代的诗歌位于一个漫长的传统的末端,这是一个无法选择的位置,同时也是诗歌审美的开端。正如现代化进程中的每一举步与传统社会的复杂关系一样,每一首诗都有一个宏阔的背景和深层的基础,都带有脐带的血痕和母体的基因。每一首诗,每一种诗歌的状况,都并不单纯。
要总体地谈论某一地域的诗歌现状,是很难的一件事。我想先从一个具体的死亡事件开始,看看是否可以由此切人到诗人与故乡的关系之中。
今年五月,晋城诗人申建鹏从他工作的脚手架上掉落下来,死了,年仅36岁。至今犹记,那个冷雨纷纷的阴郁早晨的简单葬礼,那个巨大村落里黄色寂静的长街,那些邻居们在各自院门口扶门而望的相似神态,那穿白衣跪在雨中的一小堆“孝子”的群像……这不禁令人想到,家园为谁而在?这是内涵在死亡之痛中的最为悲痛的问题。诗人将魂归何处?这是对每一个人的质问。建鹏的朋友在对他的生平简介中,最后一句说:“可怜,天不庇护!”这个常见的文言句式正好因应了我们的问题。诗人自己也曾自喻为《流浪的云》,早在1999年他就这样唱道:
云啊
似有若无的云
孤独忧郁的云
天空的流浪儿
没有定向漂泊的云
今天在这里看到了你
明天不知将在哪里浮隐
今夜在这里想起了你
明天不知我又将停走在哪里
这是一个从来离开过家乡的乡村诗人的流浪感,一个身在家园的人对家园的丧失感。现代化对人的身份和确定感的剥夺首先从这些敏感的心灵开始,这是因为诗歌赋予了他们翅膀,使得他们可以在六米或更高的高处俯瞰,从而认出家园的形貌和它的已经变化了的性质。于是他们的焦灼的诗情在各个角落隐秘地进发出来,汇作一股诗流。
诗人邢昊的下面这首《跨越》:
跨越
迎春花这儿一簇
那儿一簇的
点缀在越来越肥美的山野
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
便是这个浪子
所要回来的故乡
他这些年是在
时髦世界的漩涡
度过的
也写的是诗人与故乡的关系。邢昊的写法愈来愈倾向于减轻重量,仿佛诗歌本来就不该是一个重物似的,但在这样的轻盈之上依然飘溢出一种内在的痛感。这首诗中的关键词的连接顺序是:山野——浪子——故乡——世界——跨越。“跨越”这一意象,虽凌空蹈虚,但确实引人注目。这并非一次真正的回乡,而只是“跨越”。跨越,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俗烂的大词,就这样的一个词,在这首诗里得以起死回生,几乎是精确地描述出了浪子在山野、故乡、世界之间的行走和存在的方式。多年来,邢吴的故乡南姚村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诗中,它出现得愈多,它的面貌便愈是显得轻佻而又模糊,愈是成为一个只供跨越而无法驻留的,被掏空了历史地理学意义的词。所有的故乡都被卷入到了“时髦世界的漩涡”之中,它横陈于现代化飞行器的巨眼之下,被裹挟在喧哗与骚动之中,呈现出它的千年孤独,及其无法言喻的万花筒般的碎片。
邢吴是具有现代感的一位诗人。他有他所神往的东西,但他无法做到成为一个像他削尖的头型那样的真正的“朋克”,他只能大步地戏谑般地“跨越”在故乡与世界之间,从而把故乡的意义悬置起来。这就是他反复书写南姚村,但南姚村却从未清晰地呈现给我们的原因。
王春平的诗写的也是“流浪的心寻求的归宿”,“从此处向彼岸”的遥远。“从此处向彼岸”途中的事物,有向日葵,妹妹,歌声,麦浪,梦想,高高的山冈,以及“热烈的词,深奥的词,充盈着青春气息的词”,等等。
我的妹妹
一穗紧挨着一穗
成千上万穗站在一起
我的妹妹站在高高的山冈
麦浪从她的腰际呈弧线划过
打着灼热的唿哨
优美地飘向那一川刚刚发黄的麦子
我的妹妹把她的梦搁在梁上
然后捂着脸走了
我看不到她的忧郁
正如我无法看清自己此刻的
眼睛是不是一团火焰
……
“我的妹妹把她的梦搁在梁上/然后捂着脸走了”,“妹妹,梦想藏在你的身后”,这些的确是热烈的和充盈着青春气息的词句,它仿佛带我们穿越到了80年代理想主义游戏的舞台上,仿佛梦幻的灯光制造出了时间的景深。妹妹、麦浪和高高的山冈等,仿佛它们显示出海子诗歌的影响,或者是时代词汇的烙印。有些烙印的确是无法磨灭的,它标示出一条永远的回乡之路。80年代和80年代的诗歌,是许许多多诗人和读者的故乡,它是无法被取消的,那里仍然缭绕着理想主义的气息,还有一位妹妹在那里等着,她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她只是偶尔会站在城市璀璨灯火的某一格窗户后面,但她终究还会走到高高的山冈上,与诗人共同回味“空气中谁也看不到麦香”。——不是闻不到的麦香,而是看不到的,麦香不是一种气味,而是一个形象,否则它就是无法返顾的,它就不成其为一条回乡之路。而这条回乡之路通往哪里呢?诗人的故乡在别处,在语言的深处,在年代的色彩遮掩下的麦浪中和高高的山冈上。写诗就是一次返乡之旅。前路茫茫,回首后方,故园就在雾岚迷蒙处,这也不失为一种救赎吧。
周广学近年来多有写亲人和故乡的诗,比如这一首《单独是随时的》:
那些一想起来就令我泪流满面的人
是我的亲人。我的心尖锐地
疼了一下。无论走在路上
还是坐在车里
孤独是永恒的。
因出嫁而离开父母
如今他们已经年迈
不同的圈子,隔开了妹妹弟弟
而姥姥和姥爷爷爷和奶奶
已经深埋在黄土里了
而曾经热切眷恋的那个人
他飘忽的影子在远方
他是站在明与灭之间的
一只烟斗。他是
正在化作碎末的梦
尚未醒来
单独是随时的。
在命运的微凉中
我总是深深地
想起风尘仆仆的丈夫
想起孩子。她在玩耍
她在读书——
“她,那么幼小……”
我们所称做命运的,无非在时间中各自凋零,因而感伤是不可免的,因而躲避抒情只是抒情的一种策略;广学就从不躲避。广学的诗是可以歌唱的。她从不扭曲或取消她的歌调。她不用调侃,戏拟,反讽,或其他的现代手法,她直接地抒情。感伤就是感伤,孤独无须掩饰。她以女性的情感去发现世界,发现命运,这命运就是亲人们凄凉的身影,他们的逐渐远离,夕阳下破碎的家园,无法追回的童年,不可解的死亡,甚至包括孩童的成长——因为幼小也是一种凄凉……所有这一切都在风中飘摇,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它们映照出了孤独自我在时间中的漂流,没有止境,没有故乡,没有归宿。唯有那些老去的,飘忽的,无法捕捉的容颜,布满了我们的心思,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诗歌。这难道才是家园和归宿?才是诗人的命运?
张红兵的诗则是在叙事中沉思。在一个叙述的框架里沉思,这好像已经成为张红兵的诗歌模式。他的诗歌叙事往往是有条理的,清晰而又沉稳的,几乎可以形成为故事,与此同时,一个沉思者固执地梭巡于这故事中间,低下头来四处打量和寻找着什么东西。他所寻找的就是故事和语言的意义?
张红兵近年也多写亲人和家事,写父亲的诗尤其多。其中有下面这一首:
一个人老了
——给父亲
仿佛和雪互为仇恨
一整天,父亲都在扫雪
雪不停地扑向院子
扑向父亲的肩背、头顶
雪把父亲稀疏的白发
染得更白
又仿佛和雪互为热爱
像一个孩子
着迷于这些带翅膀的精灵
着迷于这洁白自由的舞蹈
仿佛什么也不是
父亲只是扫雪
他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还能做什么
他只是不知道一个人老了还能做什么
雪,一直在下
仿佛只为一个扫雪的人
父亲,这是一个太有意味的形象,在儿子的眼中,父亲是打通了男人、家庭、世界和远古的神话般的人物,认识父亲就是认识人与世界的关系,就是重构我们生存的残酷寓言。只不过,今日之父亲远离战争和洪水,沦落到乏味的日常生活泥淖中,成了一个无力而又苦恼的小人物,因此,儿子们有必要重建父亲那伟岸的形象,以及他与世界的对峙关系,因为只有这样的父亲才是父亲。
也许我说的只是现代汉语语境中的父亲,因为我忽然想起卡佛的父亲,卡佛写父亲的诗是《我父亲22岁时的照片》,他诗中的父亲像一个弟弟或者儿子似的。这是一个美国式的父亲。里尔克有一首《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像》,诗中的父亲成为“某种遥远的东西”,成为衣服的帷幕里一个昏暗的梦。这是一个形象模糊的欧洲父亲,从中透露出古典与现代转折时期诗歌中那普遍的空虚的苦痛。
张红兵的“父亲”,漫天大雪要将其覆盖,年老,孤独,无语的他用一把扫帚与其对抗,实际并非对抗,“他只是不知道一个人老了还能做什么”。的确,父亲老了,他老到不知该如何自处于这世界,也不知应该告诉儿子们一些什么。他甚至不能说出“这世界会好吗?”因为就连他也知道,我们的传统已成绝响。这就是我们的将要被掩埋于世界尽头的父亲。尽管他仍在倔强地扫,但他何尝不明白,世界的灰尘只会越扫越多,最终会堆积成为他的坟墓。这首诗过于悲凉,并且消极,也许我们的父亲应该昂首挺胸,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应该永远地低头沉默(一首诗的完成意味着永远),但是诗人的诚实使他来能甚或不愿跨越现实的界限。
与上述几位诗人的境况不同,弱水是一个行走在异乡的女人,也就是说她离开故乡更远一些。当然,在这样一个高铁的时代,离开多远算得上远呢?但离开和留守毕竟不同。弱水写了致汉娜·阿伦特的诗《爱这个世界》,其中写道:
这个来自远方的姑娘
将爱情葬入一块大陆
一块从独裁者手中
散发血腥的大陆
将年轻芬芳的肉体的欢娱
掷入哲学家衰老苦涩的回忆
在另一块大陆上 一块
盛开自由女神神圣之光的大陆
对生命做最深情的咏叹
……
这个来自远方的姑娘
已经 没有 乡愁
所有的人都孤立无援
所有的人都是同乡
她不再凝望她伟大的情人
痛苦沉入水底 消融
她真正爱上了这个世界
诗中所写的阿伦特,年轻时曾是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情人,后来她自己也成为了哲学家、思想家,二次大战中她从欧洲流亡至美国,在那里终老一生。弱水的诗就从此处进入,“将年轻芬芳的肉体的欢娱/掷入哲学家衰老苦涩的回忆”二句,描述即是阿伦特离别海德格尔的情节。诗人认为,阿伦特是在离开海德格尔,“不再凝望她伟大的情人”,并告别了法西斯肆虐的欧洲大陆,来到美国,成为“孤立无援”的,也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之后,才真正地爱上了这个世界。这首诗似乎表达了这样一个思想,即女人应该弃绝依附性的爱情,远走他乡,成为孤零零的个人,然后才能够与世界建立本质性的关联。这是弱水对阿伦特的一种女性化的解读。以她的解读,阿伦特是在同时告别了她的两个故乡——爱情和出生地——之后,才有条件成就了她的自由,以及她与世界的自由的关联。在这种诗性的解读中,爱情成为女人的第一性的故乡,故乡成为第二性的,将二者同时挣脱,才可以“真正爱上这个世界,”“种植责任的鲜花”,把喜悦分给每一个人。这双重的故乡无异于双重的束缚,从中获得解放才有创造的可能。这是诗人在异乡回望故乡时,借助于对阿伦特的解读,发出的一个女性主义的诗的誓言吗?
上面的几位诗人只是晋城诗人中的一小部分。还有其他的优秀诗人和诗歌留待以后再作评述。
大量的诗人在我们身边奇迹般地涌现和壮大,成为我们可以直接受其荫庇的精神现象。我们何不端坐其下,承其甘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