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过一段不长的三人互通情书的时间后,茨维塔耶娃与帕斯基尔纳克的交往中断了。说不上谁中断了谁。茨维塔耶娃无法理解帕斯基尔纳克在国内的某些言行,和这些言行对他性格的修正,在信里批评了帕斯基尔纳克的《施密特中尉》,这让帕斯捷尔纳克不悦。
帕斯基尔纳克回信请求茨维塔耶娃删去他给她的献词,并在信里大谈他对妻子的思念,说他爱自己妻子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这让一直对帕斯基尔纳克抱有想法的茨维塔耶娃十分受伤。她回信请他一辈子都不要再给她写信。这让帕斯基尔纳克惊恐不已,他接连写了两封信给茨维塔耶娃,他说:“你不要过于敏感。我不能给你写信,你也不要给我写……”在这一串省略号的背后,是肉麻的示爱之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样的示爱,不过是一个男人善意安慰,至多只是一种精神指向。
我当然不会忘记,茨维塔耶娃是最善移情别恋的。暂别了帕斯基尔纳克,开始把全部心思用在里尔克身上。她对里尔克的依恋浪漫、热烈,充满幻想,又世俗。她把她的感觉写成信寄给里尔克,恋情也成了创作,而创作又助长了恋情。在这无边蔓延的恋情背后,有没有对帕斯基尔纳克爱妻之言的报复?
这一次,茨维塔耶娃大胆而又委婉地告诉了里尔克她1922年就有的想法——渴望跟他见面,一起睡觉,完成心灵的结合。我们不能说这一定就是对肉体的渴望,如果说肉体,她不会找里尔克,她要的“一起睡觉”完全是一种没有任何肉体关系的云端之爱——有情欲,但不依赖情欲。就像鸟儿必须栖在枝头,就像乐曲必须依赖乐谱。
在这个回合的通信中,茨维塔耶娃一点不回避对帕斯基尔纳克的妒忌, 同时也不回避对里尔克本人的不满。她不希望里尔克还跟俄罗斯的老朋友保持联系,她对他说:“你听着并且要记住,在你的国度里,只有我一个人能代表俄罗斯!”里尔克谴责了她的霸道,说她对帕斯基尔纳克的态度过于“苛刻,甚至残忍”。
此后,茨维塔耶娃再没有收到里尔克的信。她完全迷失在了个人的主观感受中,迷失在了对里尔克的渴望中。她知道里尔克爱她,就像个撒娇的小姑娘,去纠缠里尔克。她写信一定要两个人见面,不要帕斯基尔纳克。
如果你当真想亲眼看见我,就应该有所行动,也就是说——“两周之后,我将到达某个地方,你能来吗?”这本来该由你主动提出。要确定日期、城市……对了,还有一点,我没有钱,可以说身无分文……你的钱够不够我们见面的时候花?
茨维塔耶娃这样纯洁,这样可笑,她不知道里尔克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来日不多了。
她这样说,这样要求,心里却又是明白的——这辈子他们不可能见面,人世间没有心灵的会所。
里尔克没有回信,但一定是读了茨维塔耶娃的信的。他是什么心情?有什么想法?每次读信都有什么表情?
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一书里,引用了年轻的里尔克说的一段话:“那些像吐血一样非要表达自己情感不可的人,让我感到疲倦,因此,我对待这样的人,就像对待俄罗斯的烈性甜酒,只能浅尝则止,抿一丁点儿。”
茨维塔耶娃是在1926年12月31日晚得知里尔克之死的。具体哪天死的还不确定,大概是两三天之前。如果是两天之前,就是12月29日。这一天是另一位文豪沈从文的生日。这段时间,茨维塔耶娃一直拿里尔克当她的梦中情人和精神恋人,可以想象里尔克之死对她意味着什么。
死的是里尔克,她还得面对他。她用德语给死者写信,在一种尊重中忽略他的死。他死在别处,她想象他依旧活着。他还活着是她的感觉,也是她的希望。
莱纳,我和你从来都不相信今生今世能够见面,就像不相信今生今世的生活……你走在了我的前头(这样倒好!),为了更好的接待我,你预定的不是一个房间,而是绝美的风景。
1927年新年,为里尔克写完《新年遭遇》,茨维塔耶娃写信给帕斯基尔纳克说,命中注定他们三人不可能活着在这个世界上见面, 因为她非常了解这个世界。她说里尔克:“他累了,厌倦了威力强大的语言,他想学习,选择了对于诗人说来难以掌握的一种语言——法语……掌握法语,就是掌握天使的语言,彼岸的语言……你看,他就是天使,我一直觉得他就在我的右肩膀后边。”
里尔克死后,帕斯捷尔纳克成了她最后的避难所。帕斯基尔纳克不止一次想把她从幻灭的深渊吸引来,可她生性固执,我行我素,好像愿意深陷其中。2月g日她写信对帕斯基尔纳克说,她的信是与世隔绝的人写的信,衡量她的精神有尺度,那就是里尔克去的那个世界。她还放不下里尔克,跟他分不开。
满脑子都是里尔克,跟他在生活在一起……我当真关心天与地、我与他之间的差别。我的天高不过三层,他的天,我害怕,是最高一层,也就是说,我还要经过很多很多的努力,才能达到他那一层。
这是什么话?她写的什么话?她是中了魔,还是真的被带往了那个境界,看见了非物质?精神走向极致,撼动了物质世界,或者说超越物质世界。
从未面见的一个人,从未面见的新故的一个人,是如何贴在她的肌肤、胶着在她的灵魂上的?
她又说:“对于你来说,里尔克的死是非正常的,对于我来说,他的生——才是不正常的,他的生另有规律,另有逻辑。”
生才是不正常的——这又是什么话?里尔克活着,她得不到,死了便可以得到了。或许是这个意思。
里尔克与她胶着在一起,虽然小小的,却有着超凡的质量,甩也甩不脱——她想甩脱,又怕甩脱。她写完散文《你的死》之后,对杰斯科娃说,里尔克的死在她的心里引起了巨大的响声。她说得如此重,也还是轻描淡写了。
尼古拉耶夫娜·安德罗尼科娃
安德罗尼科娃是格鲁吉亚公爵的女儿,是诗人普列谢耶夫的侄孙女。1916年曼德尔斯塔姆在给茨维塔耶娃写信的同时,也给这位彼得堡的美女写诗。
1926年7月15日,茨维塔耶娃写信给安德罗尼科娃说:“一首长诗犹如大海,我开始在里面游泳。意想不到的岛屿和水下潜流。有暗礁,也有灯塔。”
是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为茨维塔耶娃引荐了安德罗尼科娃的。她在巴黎住了六年,有不少熟人和朋友。不久,茨维塔耶娃便开始得到她和跟她熟人的朋友的资助。茨维塔耶娃初见安德罗尼科娃的印象并不好,觉得她有点难缠,并没有想到她如此富有同情心。她按月给茨维塔耶娃寄“资助费”。安德罗尼科娃保存的茨维塔耶娃写给她的信超过130封。茨维塔耶娃在信中一点不回避“资助费”,常常主动提起,并催促对方早些汇款。
由此可见茨维塔耶娃是怎样一个人,她不是羞答答的宁愿挨饿也不开口的那一类。她是不是觉得“该”,是不是认为她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天才,善心就该降落在她身上,我们不好臆断。但有一点,在她心里,她觉得安德罗尼科娃和她的朋友资助她、给她寄钱是值得的。
六十年代,安德罗尼科娃满足了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里阿德娜的心愿,让这1 30多封信回到了莫斯科,为了照顾阿里阿德娜的“面子”且放弃了出版这些书信的设想。
曼德尔斯塔姆
茨维塔耶娃与曼德尔斯塔姆第一次相遇在萨基扬茨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上卷的第九十三页。时间是191 5年6月30日。地点是黑海岸的科克捷别里。茨维塔耶娃去海边,曼德尔斯塔姆从海边回来,两个人在他们共同的朋友、诗人奥洛申家花园的栅栏旁遇见。两个大诗人恩怨的序幕,也是命运的序幕,被彼此的一望拉开。在科克捷别里六月的阳光里。
1916年1月底到2月初, 曼德尔斯塔姆住在莫斯科,他可能是跟茨维塔耶娃同时从彼得格勒来的,也可能稍后一步——这样更符合一个内心敏感、傲慢的天才诗人的脾气。2月5日, 曼德尔斯塔姆离开莫斯科,茨维塔耶娃写了首诗:
没有人能剥夺任何东西!
我们不在一起我倒觉得甜蜜。
让我亲吻你——穿越数百里
使我们两地分隔的距离。
我知道,我们俩天赋不同,
我的声音第一次——沉寂。
面对你,年轻的杰尔察文,
我粗糙的诗实在不值一提。
……
没有人目送你的背影,
会如此痴情,如此温柔……
让我亲吻你——穿越数百里
使我们两相分隔的岁月。
不久,曼德尔斯塔姆再次来到莫斯科,用自己“并不擅长的少女合唱的旋律”为茨维塔耶娃写了献诗:
温柔的圣母升天节,
莫斯科的佛罗伦萨;莫斯科五个圆顶的教堂
怀有意大利和俄罗斯的心灵,
使我想起阿福乐尔现象,
既有俄罗斯的名字,又穿着毛皮服装
……
当年的曼德尔斯塔姆外表温和、漂亮,内心傲慢,没有后来身心受到折磨的沧桑与衰老,茨维塔耶娃很喜欢。茨维塔耶娃虽已结婚四年,生了阿莉娅,但曼德尔斯塔姆照样迷恋。除了外表的美,俊男少妇的美,主要还是才华的吸引。才情的巨大引力,是上帝安装在肉身里的太阳风暴。
你总是向后仰着头,
就因为你生性高傲爱撒谎。
这个二月送给我的旅伴,
想不到竟然如此欢快爽朗!
……
用口哨吹出男孩的痛苦,
你把一颗心紧紧攥在手里……
别了,我冷血的、疯狂的
重新获得自由的奴隶!
茨维塔耶娃这样描述曼德尔斯塔姆。在两个人最初的往来中,我品出了恋人之余的母子情。1916年春天,茨维塔耶娃把她拥有七座山岗1600座教堂的城市“赠给”曼德尔斯塔姆,她有意让他知道,正是凭借克里姆林宫里的一座座墓穴,俄罗斯的历史才得以世代延续。曼德尔斯塔姆写了《在铺满麦秸的雪橇上》回赠。3月31日,茨维塔耶娃又写了两首诗献给曼德尔斯塔姆:
我双手送给你非人工的城市,
接受吧,我荒唐而又漂亮的兄弟。
数数小教堂共有四十乘以四十座,
教堂的上空飞翔着成群的鸽子
同一天,她还为曼德尔斯塔姆写了另一首诗:
广场载着我们飞奔,
闪过夜晚的塔楼。
夜晚听起来多么恐怖——
哦,年轻士兵的怒吼!
茨维塔耶娃肉体里有超乎常人的情欲,灵魂也渗进了不少。她早已是生过、哺乳过孩子的母亲。她灵魂的自由惯嗜了她的情欲。但每到关键时刻,她不得不约束,不得不忍受和放弃。在同一首诗里,茨维塔耶娃对曼德尔斯塔姆说:“我将告诉上帝,说我曾爱你,小男孩,胜过爱荣耀,胜过爱太阳。”
1916年6月初,茨维塔耶娃去了距离莫斯科八十公里的小城亚历山大罗夫镇居住。曼德尔斯塔姆知道后,也赶去了。时间是6月4日,或者5日。曼德尔斯塔姆的亚历山大罗夫镇之行, 因为茨维塔耶娃的不朽散文《一首献诗的经过》,成为了俄罗斯乃至世界诗歌史上的一个传奇事件,同时也告诉我们什么是文学的内在的真实。
曼德尔斯塔姆的亚历山大罗夫镇之行还有一重意义,那便是终结了他与茨维塔耶娃的现实往来。由此看来,它是一次悲剧性的会面。这个悲剧,是曼德尔斯塔姆这个诗歌天才身上的缺陷与弱点导致的,也是茨维塔耶娃为自己年轻和虚荣付出的代价。悲剧的核心还是爱与欲望,还是爱与欲望的压抑。这种压抑,我们在年轻时都遭遇过。它往往把美好的事弄糟,把美好的关系断送。就像后来茨维塔耶娃跟里尔克、对待里尔克。我清楚曼德尔斯塔姆去亚历山大罗夫镇想的什么,但他不敢,也不可能。那种肌肤相亲,灵魂相吻,是每个人都渴望的。他只好说一些傻话:“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独啦,我快要疯了,我需要有人想念我、关心我。你说,我是不是该跟阿莉娅结婚?”
或许曼德尔斯塔姆当时正处于情绪的低谷,加之对已为人妻、为人母的茨维塔耶娃隐秘之爱,来到亚历山大罗夫镇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茨维塔耶娃眼里彼得堡那个“高傲的诗人”、“漂亮的男孩儿”。6月1 2日茨维塔耶娃给伊丽莎白·艾夫隆写信,描绘了突然变得陌生的曼德尔斯塔姆:“第二天早晨他果然来了,我们想马上带他出去转一转。这很自然,天气非常好。可是他却不想出门,躺在沙发上,话也不说……”
这便是茨维塔耶娃的错了。别人急猴猴赶来,无疑是鼓了很大的勇气。赶过来,自然是想跟你独处。在一个小房间里,看着你的眼睛说一些话。就是不说话,也会读诗。曼德尔斯塔姆的神经质、怨气和沉闷,来自爱与情欲的受阻,来自茨维塔耶娃的大大咧咧。他这样的天才, 自我意识该有多强,为隐秘的爱而来,又怕受冷遇、被嘲笑, 内心无疑是一把乱麻。他不停地抱怨命运,就是想获得茨维塔耶娃更多的注意力与爱。
快到半夜的时候,曼德尔斯塔姆又不说话了,躺在鹿皮垫子上显出很难受的样子。我和阿霞都很疲倦,终于下决心不再理他……后来我们又劝他吃点东西。他一下子跳起来,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他说:“我何苦跑到这鬼地方来呢?烦死我了!我想马上就走!一切都让我烦死了!”
我能理解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当时却不能理解。午夜的黑暗与他内心的黑暗重叠了,黎明的曙光是那么遥远,爱情从天才诗人的血骨滑落到了灵魂最深的角落——那么地无望。我相信,如果茨维塔耶娃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变回彼得堡那个“高傲的诗人”和“漂亮的男孩儿”。
马甫利亚亚历山大洛维奇把自己的床让给他,我和阿霞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可是他突然不安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想马上走!”他跑到花园里,可是怕风又回来了。我们又一次张罗,他也又一次躺回鹿皮垫子上。凌晨一点,我们把他送到火车站。他走了,样子很傲慢。
曼德尔斯塔姆是一个从老远跑来吃糖,又没有吃到的孩子。他看见了糖的样子,却只能想象糖的味道。他的神经质和抑郁,是从内心的裂隙透出的带着个人气质的光。
这一回,茨维塔耶娃没能理解曼德尔斯塔姆,她甚至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尖刻,又屈辱,有时近乎无耻”。他可怕的自信让她感到惊讶。十五年之后的1931年,茨维塔耶娃写了散文《一首献诗的经过》。散文(真相)到了她的笔下,变成了诗歌(理想);曼德尔斯塔姆在亚历山大罗夫镇度过的几小时变成了几天,傲慢无理变成了诗人孩子气的、充满魅力的诗人气质。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理解,是一个大诗人用了十五年时间完成的对另一个大诗人的理解。也是靠近和追爱。或许,它也是茨维塔耶娃在冥冥之中对曼德尔斯塔姆灵魂的洞见——她在这个世界上还剩十年,曼德尔斯塔姆仅有七年了;之后,他们将以诗歌形式,以灵魂的质量永存。
1917年,茨维塔耶娃和曼德尔斯塔姆没有见面。即使见面,也是另一种情况了。茨维塔耶娃只是在一封落款10月22日写给丈夫艾夫隆的信里,描写了一段发生在一个外省文学团体里的有关曼德尔斯塔姆的对话。中间,茨维塔耶娃当着那些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的面说:“曼德尔斯塔姆是个出色的诗人。”茨维塔耶娃自己说,她当时心里一颤。这一颤,不只是1916年的余震,也是对诗歌尊严的捍卫。
茨维塔耶娃得到的却是恩将仇报。1922年曼德尔斯塔姆在《俄罗斯》杂志第二刊出了他的评论《文学的莫斯科》, 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说:“对于莫斯科,最可悲的标志莫过于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圣母的手工制品,与她相呼应的是彼得堡洋洋自得的女诗人安娜拉德洛娃……文学的莫斯科最让人容忍的是女诗人的诗歌……阿达利斯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都自命为预言家……作出预言如同家庭裁缝一样轻而易举。当男性诗歌抑扬的音调……让位于正常使用合唱的手段,女性诗歌却继续保持高昂的颤音,亵渎了听觉,利用历史故弄玄虚……”
这是针对诗集《里程碑》写的评论。喜剧的是,这本诗集收录了女诗人1916年写给他——曼德尔斯塔姆的赠诗,包括那首“我双手送给你非人工的城市”。或许因为“诗人妻子的嫉妒”,入选时删去了题词。
我不知道后来的俄罗斯诗人和文学史家是如何评价这件事的。比如阿赫玛托娃、帕斯基尔纳克和布罗茨基。萨基扬茨认为是曼德尔斯塔姆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像个男子汉,他好像怀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怨恨向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进行报复”。我倒不这样看。我觉得应该是曼德尔斯塔姆以自己的诗学和傲慢,表达了自己对当时莫斯科诗坛的厌倦。也真实地反映了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和曼德尔斯塔姆的诗歌不是一个路数。曼德尔斯塔姆写这篇评论,有较真也有小气。既然你说他是一个“男孩儿”,那就是一个男孩儿的孩子气。从反面看,也是一种隐爱。
1926年3月,茨维塔耶娃在伦敦读到了曼德尔斯塔姆的散文名著《时代的喧嚣》,产生了与曼德尔斯塔姆当年读到她的《里程碑》时相类似的反应:气愤。曼德尔斯塔姆叙述的口气决绝,不容置疑,有些段落不乏理性的嘲讽,与茨维塔耶娃的浪漫气质与精神大相径庭。曼德尔斯塔姆文中表现出的对待历史的态度和情感,也不为茨维塔耶娃接受。她在写给沙霍夫斯科伊的信中说:“我把曼德尔斯塔姆的《时代的喧嚣》撕成了碎片。”在一封写给苏夫琴斯基的信中,她说:“曼德尔斯塔姆是‘时代的噪音’。这本书荒谬、卑鄙。连续两天让我怒火中烧,我一定要给予反驳。”
反驳的文章便是《我给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的答复》。茨维塔耶娃写这篇文章,其实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复杂性,毫不亚于四年前发生在曼德尔斯塔姆身上的事件。我站在曼德尔斯塔姆一边,是因为我读到《时代的喧嚣》,喜欢《时代的喧嚣》。不管书里写了什么,单叙述和语言透出的气质就是天才和大诗人的。说句公道话,也是茨维塔耶娃所不及的。
从伦敦回来,茨维塔耶娃为朋友们朗诵了她的“得意之作”《答复》。茨维塔耶娃在文中说:“我给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答复——是向所有的人提出一个问题:一个大诗人是怎样变成一个小人的?我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
茨维塔耶娃认为,曼德尔斯塔姆的这本书是向当权者有意献上的一份“贡品”。
出乎意料的是,听了朗诵,茨维塔耶娃的朋友们像我一样,没有都站在茨维塔耶娃一边。“我承认你有力量,可是我仍然感受到他——曼德尔斯塔姆的魅力。你引用的那些诗就很迷人,即便是那些写得粗鲁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写才会得到原谅。”好友弗拉基,米尔索辛斯基记下了她的感受,“我真不希望她发表这篇文章。评论写得很有战斗力和感染力,附带说。逻辑性也很强,可是从本质上讲,有失公正。”
有失公正,也是我对茨维塔耶娃这篇评论的看法。不能说在她的潜意识里,没有一点复仇的动机。女人冲动起来,往往有很强的生理性, 自然也漏洞百出。茨维塔耶娃把评论投给了《里程碑》杂志。丈夫艾夫隆劝她不要发表。好在无论茨维塔耶娃怎样去信催促,《里程碑》都没有发表,最终档案里只保存了手稿。
四年之后的1930年2月22日,戈奥尔吉,伊万诺夫在《最新新消息报》上发表了随笔《中国的幽灵》,把曼德尔斯塔姆描写成了一个邋遢、猥琐、小气的人。茨维塔耶娃读到了,愤然跃起为曼德尔斯塔姆鸣不平。第二年4月,写了著名散文《一首献诗的经过》。文中一改曼德尔斯塔姆在她过去的书信中呈现出的令人生厌的印象,转而把他还原成了“漂亮的男孩儿”和“高傲的诗人”。
曼德尔斯塔姆终究是自己人。爱得自己爱,骂也得自己骂,轮不到戈奥尔吉,伊万诺夫!这些年,茨维塔耶娃经历了很多,虽然与曼德尔斯塔姆天各一方,但她不可能不去思量,不去检讨。或许曼德尔斯塔姆的亚历山大罗夫镇之行,并不是她书信里描述的那样,而《一首献诗的经过》呈现的才是真相。
1931年5月30日,茨维塔耶娃在她的诗歌朗诵晚会上朗诵了《一首献诗的经过》。大厅座无虚席,朗诵效果很好。门票为她赚了钱。她穿了一条翻新的红色拖地连衣裙,非常合体。朗诵中,下面悄悄议论:“是他!是他!活生生的,像极了!”茨维塔耶娃开心极了,为她的朗诵,为她的美文,为身上的连衣裙。回去写道:“依我看,裙子的颜色像旗帜,我的身体像旗帜包裹的一棵树。”我想说,这个晚上,茨维塔耶娃是曼德尔斯塔姆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