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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豪苏轼自称“平生好诗又好画”,诗词文章好,画画也不错,他画过一幅《雪雀图》,送给他的朋友郭功甫。
后来,苏轼落难海南岛,一困三年。有一天,郭功甫站在这画前看着看着,心绪难平,给苏轼写了一首诗:
平生才力信瑰奇,今在穷荒岂易归。
正似雪林枝上画,羽翎虽好不能飞。
这诗对苏轼被发落海外充满同情,同时不无调侃,老苏呀老苏,你这只“鸟”本事大,到了这穷荒之地,翅膀再硬也飞不起来了。
郭功甫并不是幸灾乐祸,他与苏轼之间开玩笑开惯了,经常拿彼此的经历“一点正经也没有”地互涮。
不知道苏轼收到这首诗是什么心情。
文人诗词往来,酬和应答,本是一件雅事,但垂老投荒,苏轼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的环境里,虽然也授徒讲学,吟诗作文,访朋探友,却早已“无复生还之望”,按苏轼自己说,后事都准备了。
苏轼一直没回信,似乎真的没有了这种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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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公元1100 年农历六月,蒙新登基的宋徽宗皇帝开恩,苏轼渡海“量移廉州”。
苏轼大难不死,喜出望外,在廉州呆了近两个月,呼朋唤友,诗酒流连,这个时候才步韵作答寄郭功甫:
蚤知腐臭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
诗的大意是:
我早就知道腐朽能化作神奇,老夫到了天南海北还会有出头之日。
那些青云直上九万里的大鹏翅膀收不了时,才会后悔当初不飞低一些。
3
苏轼客寓廉州时,曾参观海角亭,写下“万里瞻天”,表达自己对朝廷的忠心,实际上,他早已厌倦了朝廷里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
新皇登基,“新旧”两党争斗余绪未已,想到陷在朝争中身不由己的钻营者,苏轼明白无误地告诉老朋友,我早就不想飞了。
写完一首,苏轼余兴未尽,在文章口舌上他从来没认输过,挥笔又写了一首:
可怜倦鸟不知时,空羡骑鲸得所归。
玉局西南天一角,万人沙苑看孤飞。
苏轼反唇相讥老朋友郭功甫:
你这只呆鸟不是也不知道日暮投林,一边羡慕骑鲸得道的神仙,一边躲在西南一角(郭功甫曾在端州任知州),不知道自己就是众人眼里一只荒漠孤寒鸟。
两人“鸟”来“鸟”去,玩笑开到天上去。
4
郭功甫比苏轼还大一岁,两人开始时,就是这个“没正经”的样子。
有一次,郭功甫路过杭州,特意拜访杭州“市长”苏轼。
寒暄才毕,郭功甫从袖子里抽出一卷诗,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然后得意地问道:“这些诗能打几分?”
苏轼毫不迟疑:“十分!”
郭功甫大喜过望:“那你说说它们怎样个好法?”
苏轼说:“这诗七分是念功,三分是诗功,加起来正好十分了得。”
也只有苏轼敢拿郭功甫这样开涮。
郭功甫并不是寻常人,虽然后世名气不算大,当时可是响当当的文坛名流,正宗的《宋史》说他母亲梦见李白生下了他,有“转世李白”之称。
郭功甫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天性烂漫,写诗作文飘逸不群。19岁时,去拜访担任国子监直讲的梅尧臣,梅尧臣惊叹道:“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
从梅尧臣这话可知,“转世李白”的帽子并不是他戴给郭功甫的,他只是认同了这个名号。“梅老师”还谦称自己再写诗三十年,也写不出一句“郭同学”这样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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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也是苏轼的伯乐,正是他向欧阳修推荐的苏轼。
欧阳修丝毫没有门户之见,他写信给梅尧臣说:“读苏轼的文章,我汗都飙出来了,写得实在太好了,我得闪身,放他出头才行!”
成语“出人头地”就是这么来的。
苏轼、郭功甫两位得到文坛前辈梅尧臣、欧阳修赏识的年轻人,从此成了知交。
他俩的政治立场并不同,但丝毫不影响惺惺相惜。
郭功甫唯王安石之命是从,拥护变法,上书献策,得到王安石赏识,他还因称颂王安石被人嫉妒。而苏轼对新法的苛急则颇多讽谏,对王安石的政治主张持消极态度,差点惹来杀身之祸,是公认的司马光“旧党”的重要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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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又有趣的是,苏轼、郭功甫两人在各自的政治阵营中,又都被视为异己。
郭功甫受到“新党”新旗手章惇等人的诋毁,而苏轼在司马光死后,也被“旧党”成员排挤。
两人都一生坎坷,饱尝政治倾轧和人间冷暖。
同样的新旧“两头不靠岸”的遭遇,加上文人共同的那种耿介之气,更“焊牢”了他们的私谊。
“诗向会人吟”,他们彼此“你懂我的心”。收到苏轼迟来的应答诗,郭功甫对老朋友劫后余生的心境十分理解,对他“嘲弄”自己并不介意,立马回了一首:
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
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
郭功甫对苏轼开了一辈子玩笑,这回不再儿戏了,出于对苏轼生性放达、天真率性的了解,郭功甫的字里行间,全是对苏轼的担心:
皇恩浩荡,让你从海外回到大陆的海边,不要再吟风弄月招惹麻烦了,小心晚上还有采珠人听到。
郭功甫比苏轼大一岁,活得似乎比东坡更通透,未及六旬就辞官归隐,活到了近80 岁。
郭功甫一生,辗转为官,从不为自己谋一分私利,所到之处,多有政声。他一生写了1400首诗,与苏轼心无芥蒂、亦庄亦谐的友谊,让世人领略到一种超越政治的文化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