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初中二年级,我对家乡有了一个概念印象:丘陵。那是地理课后,下课时间我再一次翻看课本,“海拔在200米以上,500米以下,相对高度一般不超过200米,高低起伏,坡度较缓,由连绵不断的低矮山丘组成的地形”。第一次,我对家乡地貌有了初步的认识。
一道深沟从北面逶迤而来,又绕村子东边而去,北面、东面隔着深沟和邻村相望,由西上坡是通往县城的土路,地势西高东低,村子南北横向,我的家乡就像一条白蚕,静卧在这片土塄之下,我的祖先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农历八月十五夜,我给孩子下载了地球和月亮的3D屏保,顺手将GOOGLE EARTH安装在电脑上,帮助孩子用GOOGLE EARTH搜索到他们学校的操场、我家的屋顶后,将鼠标移至我的家乡,东经112.3度,北纬36度。我的家乡只有一个小拇指盖大小,灰褐色,镶嵌在迷彩色的地图上,此刻,我在高空和它相距7370米。
我知道,家乡的很多同龄人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从这样的高度,看到将耗费自己一生的这片土地,竟如一枚纽扣般大小。这种跳出来的距离感如同我学校毕业后第一次回到老家,穿过那片熟悉的街巷,看到那些熟悉的老房子,记忆中长长的街道如今只是短短的一截。那时显得高耸、宏伟的庙宇、老屋、院墙、高廊门厅,如今只是城堡玩具一般。而这一次,我们分别了二十年。
说家乡如船,首先是因了西坡圪台上的西庙,舷窗一般,静静矗立在村子的最高处,庙里供奉有什么神仙,已不记得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它就在那里站立着,俯视着村子里芸芸众生,像坚定、执著的老船长,目光深邃,神情坚毅,注视着远方。
说家乡如船,是因了村北绵延至村东的深沟,恰如船舷般的弯度,只此一道深沟,就把我的家乡和邻村隔了开来,以后在外漂泊的日子,每次想到家乡,就会浮想这样的意象:昂首北行的船头,高似峭壁的船体,在黑洞洞的岁月里乘风破浪,如油画般深邃。
说家乡如船,还是因了家乡东边深沟内的一条小溪,它可不是汇集山泉、山谷雨水形成的芜杂的季节河,它是从后沟的水井里流淌出的地下水,一年四季不停地吟唱,春秋季用于灌溉菜园,夏天任我们嬉戏奔逐,入冬后就变成了一条白练。寒冬时分,我会在上面划出一溜止不住的欢笑;或是踩着结冰的水面,听着冰层破碎溅出的惊悸。秋日的夜幕下,淡淡的雾霭从沟里泛起,逐渐弥漫、浸透整个村子,此刻,白日里熟悉的一切,渐渐隐退,我会在村子里渐次亮起的昏黄灯光里,在家人的呼唤中归巢。
说家乡如船,是文化之船。儿时不可磨灭的记忆、毕业后的欣喜重逢,而今更加沧桑的心情、发黄的目光,我对家乡的思想情感就是这样不停地翻腾、颠簸。只是,我和我的祖先一样,不管走多远,都是生在这块土地上,还要死在这块土地上,埋葬在这里,这是我和我家乡的必然选择、不可更改的决定。某一个早醒的清晨,我在反思人生得失,来自儿时家乡的记忆让我打一激灵:我是如何从这块土地上出走,临别时它带给了我怎样的勇气和信心,让我如此魂牵梦萦。这个念头让我十分不安,于是我告诉朋友我要回老家,去接接地气,不在乎他对我的回乡是一次庙宇祭祀的误解。
说家乡如船,是命运之船。十五岁离开家乡在外求学,至今二十余年。少年求学,视界顿开。步入社会,在与人与物与社会的交流中,逐渐显露出我槐树根般执拗的性格,坦荡起伏的宽大胸襟,沟峁山峦般多褶皱的情感世界,山丘般宽容而又豁朗的人性。但我不知道我将去往何方,我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沟壑如家乡的梯田。
说家乡如船,还是思念之船。多年以后,当我结束写日记的习惯,当我为大而无当的政治笔记而黯然神伤,发现留在桌面印痕最深的还是心灵的笔迹,比如家乡语言表达的憨直、质朴和狡黠,难以咀嚼尽透的习俗内涵等。每每想到此,都会激动不已,但我无法动笔,当时只是在纸上写下这样的语句:有意义吗?不知道。只是去做,必须去做。我想我应该选择这样的一个角度,用个人的心灵记载这个村子的精神,用笨拙的笔触去记录家乡人的生活。有人说,个人的经历就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我不敢企及这样的高度。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再回老家我会很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