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孙子·行军篇》
一
孙子这句话,一度引发了我的中年恐慌。“半渡而击”,是军事思想的精华,也是庸常人生的实景。
当你跨越童年懵懂,实现青春冲刺后,你抵达一个指向不明的拐角,像阿尔戈英雄们迎来一次次惊险——曲径、三岔口、十字路,或者山坡、低谷,甚而悬崖、深渊。它极具发散性,然万源归宗,最终都将趋于缓慢收缩的瓶口。恭喜你!你已步入中年。
“中年”是一个复杂的词语。可以是盛年,强壮而雄心不已,可以“仗剑入紫微”,也可以“妖艳浮华辈”。但你处于半渡状态,如果有人不按规矩出牌,偷袭你,封锁你,你该怎么办?这里的“人”,可以是一个具体的竞争对手,更多的可能是你自己——你的精力,你的身体,你的家庭,抽象且无形。它们在半路上剪径,设置了障碍,导致你倍受羁绊,倍感烦心、琐碎、无奈。元人张之翰在《木兰花慢》一词中,说的甚好:“自中年以去,觉岁月、疾如流。渐鬓影萧萧,人情草草,世事悠悠。”“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辛弃疾在《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中,不可避免地抒发了他个人的中年恨。我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朝代的“中衰”,继而让“中兴”有了粉墨登场的意义。
少年时,摔跟头似乎必不可少,跌扑所引发的疼痛是表层的,而由成长带来骨骼、肌肉的阵痛,则深入肌理。现在好了,你跨过了成长期,疼痛不仅依然存在,还往往更胜于从前,可谓痛在骨髓。但凡经历了中年之殇、之疼、之痒、之徘徊、之挣扎、之看破后,写下的字词句,都会少一些风月,多一点劫后余生式的苍凉。以至于现在,当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一直处于自我“舒风止痛”和归纳总结的状态,忍不住用回忆、反思和倒叙的方式重温那段初入瓶口的困惑。
二
早些年,关注落叶归根的问题。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为《失落的牙齿》,讲述大学生蒋长山,年轻时不甘窝在农村,遂进城打拼落户城市,享受着城市优渥的生活条件。随着年龄老去,生命日薄西山,他“良心发现”,重新意识到落叶归根的重要性。当又一颗牙齿在喷嚏声中轰然陨落时,他忍不住想要实现一种“生命的回归”。他一边回忆着童年换牙时的乡俗,将下面的牙齿藏在屋瓦间,上面的牙齿埋到树根旁。等他把最后一颗牙颤巍巍放入屋瓦间时,他终于松了口气,觉得一辈子都没有长大,一辈子都井然有序地保留着故乡的习俗。故乡情结在城市、在他身上开出了一朵奇葩。就在他酝酿着重返故乡的计划时,一夜风狂雨骤,他的梦也紧扣外界,风雨大作,将他的牙齿“连根拔起”,卷入洪流,拍打着老家的家门(此处,颇有奇幻色彩)。梦醒后,他赶紧寻找牙齿,结果一颗也找寻不着,这才意识到梦是一次天启,从而开始了一个七十多岁老人孤独而又热烈的返乡之旅、寻亲之路。然而,故乡已物是人非,他无法重回童年故土,百感交集下,他只得强作豁达,以为“吾心安处是故乡”,“双脚踏入那片土地,无论它多么陌生,多么喧嚣,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是他可以感知的,而这种感觉,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未必能体会到”。
在城里的这些年,我先后失去好几颗牙齿。我童年营养不良,头发稀疏、发黄、早白,牙齿也不够齐整,缝隙大,易摇晃,笑的时候习惯性抿嘴,显得格外腼腆。本家有个堂叔,自学中医,说我肾虚。
《杂病源流犀烛》载:“齿者,肾之标,骨之本也。”意思是说,齿与骨同出一源,且硬于骨头。说人嘴硬者,实际上说的是他牙齿硬。前年,我去甘南拉卜楞寺,晚上围着篝火看藏族女孩载歌载舞。我夜幕下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她们的一口整齐的牙齿,像极了饱满的白玉米,羡慕得想咬牙切齿。当地人对于牙齿,并没有我们平原上的人这么重视,但他们却拥有了扎尕那雪山般洁净和坚硬的皓齿。离开甘南的路上,那些女孩的笑容令我五味杂陈。在我这里,我越是想要护它们周全,它们越显得异乎寻常的脆弱。人们对“岁月催人老”的真切认知,不是从额头开始,就是从牙齿开始。从一颗牙齿的分崩离析,我们渐渐对岁月有了“惹不起”的慨叹、“躲不起”的抓狂。
套用海明威的名言。岁月是一座冰山,它漂浮在海面上的永远只是20%,80%的问题你看不见,摸不着,无色无形无味,就那样不知不觉地,我们被撞了一下腰。然后一声惨叫,荡气回肠。
三
人到中年,是一个适合调侃的阶段。你可以自诩油腻大叔,这样就有理由精心准备自己的日常标配:枸杞、红枣、桂圆,外加一只保温杯;也可以梳着油光锃亮的日渐单薄的发型,微笑时裸露额头上的江河湖海,走路时摇晃无处遁形的酒囊饭袋,搬运东西时聊作呻吟语。失眠像一头黑豹,于夜阑人静时趁虚而入。
据说,黑豹的性器具有倒刺。这倒刺是什么样的?是只有一根,还是像猫的舌头密密麻麻?最近,家里养了两只猫,其中一只非常喜欢舔我的手、额头。舔我额头时,既酥又痒还疼,像我正在经受的失眠之感。
有人认为失眠是时间惹的祸,就像月亮是爱情的酵母菌。然而,失眠本身与时间并无绝对联系,是灵与肉之间的暧昧。这倒让我意外地想起三岛由纪夫的一部小说名《潮骚》。失眠如潮水,始终骚动不安地拍打着船上的人,他一袭黑衣,正体验着川端康成式的“生存原本就是一种徒劳”。失眠者,是忧郁的,如川氏,也是刚烈的,如三岛。
在失眠面前,我们无一例外地成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青年时期也极有可能罹患失眠症。有趣的是,青春可以挥霍,人们大可以享受那种失眠。躺在床上,在白月光的烘托下,可以给自己设定无限可能的未来。还有一波人,他们相约派对,在夜店浮世绘的刺激下一醉方休。
中年人的失眠,犹如古寺古钟敲打着孤舟孤客孤旅,真实而猛烈。一种病态。病着,且是一种常态。在这种常态下,我们普遍做着一件诡异的事情,像普鲁斯特在《追寻逝去的时光(第5卷):女囚》中所说的“把时间、年代和事物都按照它们的顺序排成圈,围绕置放在自己身边”。然而,那一圈圈的时间、年代和事物,有可能混淆,它们的顺序有可能断裂。那种轰然坍塌,注定声势浩大,个体的生物钟终归孱弱无力。
失眠有多种配置。最低配置,是躺在床上碌碌无为,任由斩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五花大绑,翻来覆去,如脱水的蚯蚓。标配,略微光鲜些,披衣起坐,偶尔还能外出走走,看月光流水,静照缁衣,虽不能吟诗作赋,却也能若有所思如有所解。至于顶配,绝非一般人所能有,这种配置只有从文者才能专享。高配者此时写出来的文字多半冷峻犀利。时移势易,曾经急于表达的内容,已不那么重要,于是我习惯了侧身床上,写几行小诗,庖丁解牛般游走于不同配置。按照诗人的观念,诗歌是舞蹈,散文是散步。既如此,在失眠的背景下写的诗,是否可以表述为:在神圣的和丑陋的路口跳舞呢?失眠一方面是神圣的,另一方面则是恶魔般的,正如divine(神圣的)和devilish(恶魔般的),如此相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从未抽烟,现在再也忍不住漫漫长夜的煎熬,一支烟可以毒死一只老鼠,一盒烟可以毒死一头牛。手里夹着烟蒂,我却无法辨识自己是一只鼠辈,还是一头牛。而一支烟的焦油含量胜过一瓶Dope的威力(我固执认为),我在烟雾里摘下沉重的枷锁。
有一天,我意识到失眠可以弱化距离。朋友宝轩是同学中混得挺不错的一个,现为上海某大型企业的项目经理,我们有段时间失去了联系,没想到最近他竟主动低就,套近乎,常在深夜发来信息。知根知底的朋友,连你的时间都掌握得清晰明了。我退出墨迹里正写着的诗句,起身披衣,到客厅里和他语音,聊东聊西,回忆大学生活,那可是上下铺的兄弟,是一黏铺就起不来的兄弟。现在,床铺像孤岛,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想想,漫漫长夜也就温暖了许多。
四
职场有个灰色地带,三十五岁是道坎。不成文的规定,让不少“超龄”不敢再冲动。年轻不仅成为冲动的资本,冲动本身也好似贴在年轻人身上的标签。冲动是魔鬼,做几回魔鬼,自然有做魔鬼的酸爽。逾越这道红线后,好像做什么事都失去了底气,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基本上认准了原地踏步,跳槽、蹦跶、翻泡泡、任性、诗和远方,这些词汇都蔫头耷脑地,了无生气。一尾鱼,被抽离了骨刺,只能带鱼般软塌塌躺在冰床上。
这些年,见过许多同龄人,他们不甘平庸,好不容易聚集起跃跃欲试的勇气,踌躇满志地打电话过来说,我想换个工作,我想换个城市,等过些时间询问他们新工作、新环境时,他们不免悻悻地说,思来想去还是猫在老巢里最好,新环境需要适应,万一还不如现在呢?自然而然,要把不敢随意动弹的原因归结为房贷、家人的拖累。即使骑驴找马,也心不在焉。
老同学家祥毕业后去北京,2009年创建腾达起重搬运公司,疫情前,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房子、车子齐全,银行里藏着不少家底。2020年6月,他说打算回老家发展,理由是疫情对他所从事的行业影响较大,他不能坐吃山空,得开辟第二战场,回老家或许是黄金选择,老家世世代代积累的人脉可以利用起来,还能陪伴在父母身边尽尽孝心。我一听,也觉得不错,况且徐州作为苏北重工业基础深厚的城市,近些年来发展迅猛,他和他的团队大有用武之地。我鼓励他迈出这一步。隔着电话,我感觉到他发狠、用力点头、手握拳头的动作、神情,那一刻我真觉得他一定会雷厉风行,像学生时代说一不二。可等我们再次通电话时,已是2021年10月,电话一接通,他就劈头盖脸责怪我,说好的去北京看他为什么不去?我瞬间懵了,忙问他不是回老家发展了吗?他憨笑着搬出一大堆理由,岁数大了、没胆量再冒险了、孩子在北京得有人照料、习惯了北京的生活节奏……他所有理由都建立在年龄基础上。年龄,一组虚无的数字组合,没有分量。然而,另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果真没有分量吗?千钧之力在我面前,轻若鸿毛。我分明看到朋友被这两位数给压弯了腰,压破了胆,压垮了激情。他既有希望,又缺乏希望,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不仅他置身于两难境地,我,以及许许多多的我们,都大抵相似。这或许是中年人的梦魇,分明可以打破,却又不得已沉沦其中。
“35岁定律”“40岁定律”“中年失业定律”,这些职场上的紧箍咒,让一批批形色各异的“我们”处于被动状态后,人生也随之失去自由,被淹泡在井底,明知天空广阔,无奈跳不出去。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有个邻居,45岁那年失业,到处投简历,始终没有单位接收。久而久之,他失去了求职的勇气,转而摆地摊谋生。起初从批发市场进了一批袜子,没卖几天反被其他摊贩排挤,他又改做煎饼,每天早上五点出摊,由于速度慢,赶时间的人等不及,他的摊子门可罗雀。不得已,只好去工厂做保安,没两年厂子大裁员,他又失业了。现在,他成了职业送外卖的,常看见风里来雨里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人,没有之一。
有时候,我们会在电梯里相遇,他不是刚送完外卖,就是正在送外卖的路上。看到他时,我稍有安慰,因为我还能够敲敲键盘,爬爬格子。但很快这种“骄傲”“自信”就被作家协会官网上的通知给粉碎,一些培训班要求学员40岁以内,一些申报项目要求45岁内,另一些刊物栏目堂而皇之“限于90后、00后作品”。90后、00后这些指示代词甫一出现,便有电闪雷鸣之势,劈开了中年人的竹节,那里业已中空,很快就会装满风和雨、雾和霾。
五
我为什么会写诗?诗,可能是比较接近时间本质的艺术形式,诗是人类从原始社会开始锻造的犁,人们通过它翻耕时间,时间以不同的颜色、质感呈现到我们面前。
史诗的出现,让诗歌成为时间的证据、证人。翻开一部史诗巨著,等同于看不同的历史层面,史诗将许多断层有序还原。
当写下一些诗歌之后,我逐渐发现,我并非那个愿意时时刻刻与时间打交道的人,我们中间有很多人真正渴望淡忘时间。被翻过的时间,留下弹坑般的豁口,我们不应面对累累伤痕。遗忘不再是无意识的必然,而是蓄谋已久的刻意。
单元楼里有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经常见到他枯坐在轮椅上被女儿缓缓推出来。彼此多次相遇后,我和老人的女儿开始聊到他。
老人七十岁。据此推测,她应该也才四十多岁,与我年龄相仿。这个年龄,宜装扮和保养,赢在成熟之美、自我珍视。不过,她实在朴素,朴素到平庸。她说,父亲只记得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在他心底她仍是那个不知道打扮的学生。
问她家里还有谁。她说,弟弟也在这个城市,一江之隔,在桥南。弟弟时间宽裕,但她不愿让他照顾老父亲,生怕弟弟粗枝大叶,还有一个深藏的秘密是,老父亲记忆减退的最初两年,她远在国外,没能及时发现父亲的病症,也没有好好陪伴父亲。说到这里,她不无哽咽,低头看了看父亲。
她说她有时会恍惚,觉得不再认识眼前的父亲了,可有时候又觉得他不再是别人,而是和自己融为一体,彼此血液相融。早些年,她真是个女强人啊!她谈起自己在国外,一口流利的英文征服了许多商业上的竞争者,她差点带着公司上市,父亲的病情一夜之间将她从春风得意马蹄疾拉回了冰天雪地风如虎。
有人刻意遗忘,有人不慎被遗忘,也有人选择牢记不忘。当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集体患上遗忘症,居民们给每样东西标注名称,在路口贴上“马孔多”,以免忘记故乡的名字;在镇中心贴上“上帝存在”,以免失掉他们的信仰。同样的,许多记忆力衰退的老人口袋里都塞着卡片,上面写下了他的家庭住址、儿女的联系电话。
她不敢让父亲走出家门,每次都亲自陪同。一前一后,老父亲偶尔抬头,目光呆滞地望着空洞的世界。她呢?一遍遍追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三十岁那年、四十岁那年,追忆父亲的高光时刻、幸福片段。她仿佛从马孔多走出来的村民,顽强、固执地想要找回自己的根源和情感。
衰老、健忘如两驾马车,在同一个家族里,并行不悖。我的母亲正在经历一些她无法抵御的危机,她不可抗拒地衰老、健忘,我站在她身旁,试图螳臂当车,拽住其中一辆,使它停下来,至少减慢速度。这两辆车,同样也发生在我身上。我们之间的一些回忆,因此出现摩擦,无法重叠。比如,关于父亲的部分经历,她有她的时间、地点、故事,我有我的前后、因果、情节。要么时间出现了偏差,要么地点发生了矛盾,以至于我们说出来的内容,感觉都含有了“虚构的”水分。孰真孰假?孰对孰错?母亲着急地批评我“还在死犟,和你爸一个德性”,我则怪她“还不肯承认”——谁也不服谁。有时候,决定冷却,把这些不确定交给时间,然而时间本身就是个谜团,时间越久,不确定性越庞大,成为无解之题。
上帝如此贪玩,他贪婪地滚着人类遗忘的雪球,最终会趋向何处?上帝也不知道吧。我已经很久不写日记了,我怕有一天记录下来的“如山铁证”与我海马结构保留的“断代史”出入太大,那显然会令未来的我寝食难安。
六
生命只有一次。所以面对疾病、困境的时候,每一步都值得谨慎与严肃。在读到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开篇《轻逸》时,我深信轻逸与沉重,是两种美学概念。“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如此说来,我这篇文章确实有些沉重了。但我又坚信,所有沉重像筑路的石头、压路机,它们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寻求轻逸。
正如一块机械表,你不断地上发条,它就将你收紧,供给能量,你稍微放松,它就跟着松弛、垮塌。于是,你就得进行一场拉锯战、持久战。首先,你要学会正视你所遇到的各种问题,不讳疾忌医的同时,理解年检的概念。你会发现,你就是一只两脚走路的车子,需要每年把自己送到医院,摆在各种仪器上面接受扫描、分析、维修。同时,还需要继续保持奔跑的状态。一旦你习惯了马路,就务必要咬定它,不放松。当一辆车旷日持久地停泊在家门口,会生锈、漏气。人也是如此,甚至比汽车还要稍逊一筹。所以,你需要给自己拟定一个锻炼的计划,让自己在发条的势力范围里,收缩肌肉、稳健心率、保持活力、活得通透。当这些都有序开展后,仍旧不可以掉以轻心。骄兵必败,轻敌必败。当你的防守出现问题时,所有的外部支援,都是损伤惨重的。
我们泅渡在人生的河流里,呛水、溺水、浮沉,是常有之事。能游到哪里,看天意,也看我们自身的素质。分水岭,你看不见,但它一直存在着。
真正意识到分水岭不可逾越,是更密集地见到了死亡。那几年,一些亲人、朋友像暴雨过后的泥石流,纷纷滑坡,令我猝不及防。几年时间里,我奔赴着各种死亡。见哭,见悲,见于心不忍,见无可奈何,也见语言的苍白无力。我不知道先人为何造出“变故”这一个词,是命运如此安排,将我们一个个丢入洪流与炉火中,毁灭过去,也改造自己,再造一个新的秩序么?
死亡,不再是过去式,而是进行时。不久前,丈母娘家因房屋拆迁出现产权纠纷,他们请的律师竟中途因脑溢血而死。岳父说,他才五十多岁。五十多岁是个危险的年龄,处于中年人的晚期,老年人的早期。但年龄只是一个渐进式分水岭,没有绝对。由于社会压力,工作节奏,生活习惯,环境因素等,越来越多的三十多岁、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人提前谢幕。朋友黄孝阳2020年12月走完了自己短暂而灿烂的一生。28日那天,南京市作家协会第六次会员代表大会在江苏省会议中心召开,黄孝阳的名字还出现在新一届领导班子候选名单里。语言是轻逸的,以至于所有沉重的词语都可以在这里得到省略。
今年6月,一位写诗的朋友,因为持续加班,倒在了下班的路上。我给他的家人捐过一笔心意,但这点心意,也是无用之举。
最初的几年,我常登临小区外晋王山山顶,这是我个人的幽州台,我在这里发千古之忧思。这座隋炀帝为晋王时率军驻扎过的小山丘,如今已寂寂无名。曾经的晋王塔早已灰飞烟灭,空余一块后世竖立的小石碑,聊以纪念历史。整座山,除了追随四季变换着颜色的林木,历史杳杳成为虚无。大历史、大人物尚且如此,何况恒河沙数般的浮生?我只能硬着头皮承担无可推卸、迟早要来的责任和义务。然而,我是一个表面看上去随遇而安,内心却又不愿服输的人,这就加重了我自身的矛盾,一种力从四面八方离间我的灵与肉。“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经历坎坷,磨难深重的蔡文姬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替我追问过许多次了。蔡文姬写下《悲愤诗》二首时,恰好也是中年,并且已经走上了人生的华容道。随后,她生死不详,历史留下了巨大的空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多米诺骨牌并不仅限于游戏,更是人生的映射,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就只能使用铁腕。加固山体的滑坡,反思曾经的生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毕竟中年不等于老年,它只是一个由盛而衰的过渡期。像泅水之人,泅渡到一半。你可能会遇到狡猾的敌人韩信,半渡而击之,也可能会遇到昏聩的宋襄公,倡导仁义,放你一马,给你返身与翻身的机会。
这一返身,你或许会遇见阳光投射进深林,领略到人生别样的风景。那一刻,想必会悲欣交集吧。
一山有一山的分水岭,一国有一国的分水岭。我恰好就生活在中国南北分水岭秦岭淮河一线上。这些年来,北方回不去了。只能在南方,地势低洼之处,谨守初心,仍像士兵,只要不溺水,就继续向前泅渡,泅渡——前进,前进,进!
这正是“中流击水”。一个企业,一个国家,青年人必须多多益善,像我们这样的中年人同样不可或缺,我们承上启下,我们肩负重担,我们不轻易诉苦,不轻易放弃,我们愿意花时间和代价去钻研,去克服困难,去挑战难关,因而,我们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砥柱,在最凶猛的水流里昂然挺胸。不敢低头,只怕一低头就千帆过境。不敢想不开,只怕一犹豫就时过境迁。
一直喜爱苏东坡的诗词,因为他确实放达豪迈,看得开,也吃得开。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用文字记述自己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应当庆幸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