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午节见到银环蛇
今天端午节。
这些日子,天气变得极为不稳定:云涌如山,天气突然变得似乎很热,但又说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热。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雨,漫天就起了黑云,过了一会儿,阳光又明晃晃地照下来,照着一天高楼般的乌云和白云。地下的热气和湿气一起奔涌,直撩着行人的腿,汗一下子冒了一身,心里觉得急躁得很。芒果变得有乒乓球大小,鹅蛋大小,渐渐变得饱满青红。荔枝仿佛是被这多雨的热气催熟的,没几天工夫,街头就摆满了。
晚上照例去夜游。大雨之后,公园里凉爽又潮湿。雪亮的头灯之下,公园里的空气满布着流动的微粒,它们肉眼可见,并以迅疾的速度移动着,如非亲眼所见,你绝对想象不到,灌满自己肺部的,竟然是这种高速运动的青绿色小雾滴!
花狭口蛙的聒噪到了最高值,哪里有水洼,哪里就能看到它们慵懒肥胖的身体,它们忘我地演奏着。蟛蜞菊下面藏了一个训练有素的乐队,不需要指挥,它们彼此之间心领神会,节奏和谐。褐云玛瑙螺满地满树乱爬,一只只巨大无比,公园的路上最多就是它。而两边的灌木丛上,一只只的日本条螽也跳上了叶尖,趁着黑暗开始了它的演奏。它们身体翠绿,大腿修长,身材轻盈,举止沉静,你似乎没有看到它们的鞘翅如何开合,却有沙沙沙沙沙沙的小夜曲弹奏出来了。这种直翅目螽斯科的鸣虫,比传统饲养的优雅螽斯要小三四个量级,声音也没优雅螽斯那么扰邻,今晚上我想抓几只回去,准备放在阳台上的花盆里,让它们给我的端午夜伴个奏。
抓了两只条螽,第三只却跑到了草叶子下面。草地上湿漉漉的,很幽暗,我保持了最基本的警觉,没敢贸然踏进去,而是举起手电朝四周照了照。突然,一米开外,草丛里,一条黑白相间的蛇露了出来——白环细而黑环粗,尾巴细长,头部椭圆,正是公园里鼎鼎大名的特有蛇种,银环蛇。
这条美丽而危险的生物在草丛里无声无息地滑动着。它滑动的时候,似乎在做世界上最协调的运动:在同一时间,它的头向左弯曲移动,而同时蛇身却在向右弯曲移动,尾巴却又是朝另一个方向弯曲移动——总之,一动而百动,它的每一个关节,在同一时间,可以做出方向不同却异常协调的动作,而每一动都是那么流畅丝滑宛转。总之,只要看过银环蛇移动,你就一下子会明白什么叫“蜿蜒”,什么叫“游动”,真是既让人恐惧又摄人心魄的蛇类啊!
我屏住了呼吸。虽然有精神准备,但仍旧觉得自己的心咚咚狂跳。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发现一条成年银环蛇。你想象不到,就在来往过几百次的湖边,在一丛平平淡淡的草丛里,仅仅咫尺之内,居然存在着这样一种致命的毒物。
今天这条银环蛇无声无息,因为没有受到惊吓,所以没有什么警告和袭击的动作。它的体长大概有一米多,有大拇指头粗细,应该算是一条成年蛇。它不急不躁,无声无息,在我电筒光圈笼罩里默默滑行着,有一种极为恐怖的美。
我后退了几步,想摸出手机录像,一男一女两名游客却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了。眼看他们就要经过银环蛇所在地,我赶紧把头灯爆闪功能打开,一边让头灯乱闪警告他们,一边发声警告:别过来,有蛇!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走到很近才留意到我的警示,赶紧折转身离开了。
再看那条蛇,它已经芳踪渺渺,不知去向了。
我在恐惧和兴奋中沉浸着,一直呆在原地。
过了两分钟,一只黑眶蟾蜍突然从草丛里爬了上来,直愣愣趴在台阶上。它刚才看到银环蛇了吗?它曾被袭击过吗?它不出声,严肃的脸木呆呆地注视着地面,等候着来往的食物。可以想象,它之涉险,比我刚才要严重直接得多,然而它木然蹲踞,无声无息。
过了很久我才折返回家。路上的游人已经很少,公园里大树参天,湿气弥漫,满地蜗牛,处处蛙声。透过树林,能看到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住宅区。浓烈的潮湿气息里,蜗牛和蛙绊着我的脚,然而我已经无暇看它们了,我满脑子都是那条蛇。
躺在床上,新抓的日本条螽已经适应了环境,开始在阳台的绣球花上鸣叫。听着听着,又想起那条银环蛇。这个端午节之夜,整个公园,连带那条蛇所表现出的那种澎湃而危险的力量,突然让我有了一种幻觉:在这样的阳光,这样的云作用下,在这样的潮湿季节里,如果不是人为控制,公园里的大树们一定会突破公园的藩篱,将它们阔大的枝叶伸到马路上去,它们那拱起的根须也一定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同时,它们还一定会携带着树林里大大小小的动物,那些蚂蚁、蛙、蛇、蛞蝓、鱼、鸮、雀、鹭、老鼠,等等等等——这支绿色的大军,绝对会浩浩荡荡地跨过公园,包围马路,扎根小区,甚至直接把叶子长到我的床前来……
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古人为什么在端午节要撒雄黄挂艾草驱五毒——想来,他们跟我一样,被这无与伦比的端午节生机给吓住了。
初夏之夜,观鸟去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将芒种分为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鸣,三候反舌无声。”一个有长期自然观察经验的人对这三个物候是比较容易理解的:螳螂卵一般每年5到6月才孵化,所以春天看不到螳螂的影子;鵙(jú),古人也称之为伯劳,相对其他鸟而言,伯劳的繁殖期比较晚,所以这个时候才开始大声鸣唱,吸引异性;反舌,就是我国随处可见的乌鸫,它虽然羽毛乌黑,但嗓音婉转动听,故也被称为“百舌”。乌鸫的繁殖期极早,整个春天都能听到乌鸫站在树阴里激情澎湃地唱情歌,一只乌鸫足可撑起一台音乐会。端午过后,乌鸫亚成鸟早就满地都是,乌鸫亲鸟这时候急于寻找食物,尽父母之责,哪里还记得唱情歌呢?
在北半球,芒种这个节气,对鸟类而言,应该是个繁殖和生育高峰季。白天走在树林里,只要你稍微留一下意,就能听到树丛深处雏鸟们那富有特点的索食声:连续不断的、焦急的、撒娇的,跟人类幼崽的哼唧声如出一辙。在这个时候,亲鸟的劳碌也达到了最高点,它们忙得晕头转向,频繁飞进飞出,把找到的食物准确地投喂到雏鸟们那堪称巨大的黄口中。
跟大众的想象不同,多数小鸟晚上并不在巢里休息,鸟巢仅仅在养儿育女期间有用,雏鸟一出窝,这个鸟巢的作用也就完成了。小鸟平时喜欢站在树枝上睡觉,它们睡觉的时候,把头夹在翅膀间,蹲站在树枝上,即使在酣睡中也牢牢把着树枝,绝不松爪。
所以,今晚,芒种之夜,我夜游的主题,就是去树林间找一找、看一看那些熟睡的鸟儿们,尤其是那些胖嘟嘟毛茸茸刚刚离巢的雏鸟们。
第一个被我的手电筒扫到的,是一棵桑树上,离行人头顶仅一米距离,整整齐齐挤成一列的五只小肥鸟。根据它们臀部处浅浅的黄色,结合它们的生境,可以推断,这应该是五只刚刚离开巢穴的红耳鹎雏鸟。这五只毛茸茸的小家伙齐刷刷地站成一排,每一只都把头塞到了翅膀下,每一只都只露出白肚皮和短短的尾巴,每一只都看起来特别软萌——总之,看到这五只胖乎乎的对外界毫无防备之心的小崽子,每一个观鸟人都会变得温柔多情起来。树下就是山路,树旁就是路灯,这五小只却丝毫不受影响,在树叶的遮蔽下安睡如山,纹丝不动,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而在一棵尖叶杜英树上,几乎同样近的距离,我又看到了一只独睡的白头鹎雏鸟。它同样露出白白的肚皮,短短的尾巴,尾羽上略微可以看出白头鹎那特有的一抹秋香色。这一只比较警觉,电筒刚一扫到它,它就醒了,小小的眼眸在灯光里一片茫然,不飞,也不动,只是蹲踞在那里,几乎触手可及。小白头鹎那楚楚可怜的小眼神让我异常抱歉,于是赶紧关了电筒。
今晚的最大惊喜来自那片棕榈树丛。平常我已经细细观察过,红耳鹎们喜欢在这片树丛里跳上跳下,大概这片树丛虫子多,棕榈果也刚成熟,且少有人来,隐秘性很强。我推测,这里一定藏了不少秘密。果然,就在马路边的叶子深处,就大大咧咧藏了一只红耳鹎,它蜷缩起来睡得正香,尾下红色覆羽清晰如画。这平时在枝头蹦蹦跳跳没有一刻安闲的小鸟,此刻,在电筒光里一动不动,我一伸手就可以把这个毛球捧起来。我静静地看着,竭力把自己的呼吸调到最细,唯恐惊吓了这小小精灵的美梦。
就在红耳鹎身旁不远处,一只小小的“吊篮”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什么?吊篮里似乎卧了一只小小的绿色鸟儿?我凑近些,再凑近些,这居然是一只暗绿绣眼鸟精巧无比的巢!巢由很多草茎、草叶、棕丝编制而成,它牢牢地黏挂在两根硬硬的棕榈枝条中间,看起来比一只乒乓球大不了多少。巢上是密密的树叶,巢的高度仅到一个成年人腰部——如果不是刻意搜查,你绝对不会留意到这里居然暗藏了一个鸟窝,暗绿绣眼鸟真是深谙“灯下黑”之理啊。
巢里,正乖乖卧着一只兢兢业业且机警无比的暗绿绣眼鸟母亲。它小小的身体把这个吊篮占得满满当当,整个脊背都露在了外面,虽然被惊醒了,但它不飞、不动,而是趴卧在窝里,下巴也伸得长长的,用整个身体护住自己的鸟蛋,只用一点点眼睛的余光关注着我,这是一个极其惊恐、全力保护,然而又无可奈何的姿势——在强烈的灯光下,所有日行性的鸟都丧失了活动能力,它们只能惊恐地等待命运裁决。想到这里,我赶紧关了灯,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把这一片小小的黑暗还给了鸟儿。
夏日的风与雨
记录一下2022年的岭南天气:从五月中旬到六月中旬,岭南一直在下雨,气温也一直是20多度,跟往常的酷热相比,今年舒适得让人怀疑人生。
暴雨、大暴雨、中雨、小雨。晚上下、白天下、打着雷下、刮着风下。往往是你走着走着,没有任何招呼,一条条雨线就绳子一样粗,白白地直砸了下来。岭南人管夏初这种密集的雨水叫龙舟水,其成因源自南海夏季风——每年5月下旬到6月中旬,南海夏季风爆发,暖湿气流沿着副热带高压的外围,源源不断地进入到南方。而这个时候,往往北方还会经常有冷空气南下,冷暖空气在华南这一带交汇,就容易形成长时间的强降水。气象局还补充统计说,这30来天,只有3天半没下雨。
这种雨,在我的认知里,就是夏天以极端手段驱赶异己、抢占阵地的拉锯战。往年这种拉锯战似乎回合比较少,今年则处在久久鏖战状态。
夏至过后,雨终于停了。气温骤然升高,夏天的地位稳了,岭南人的夏天终于像亚热带的夏天了。整个公园,无论人,动物,植物,大家都不再惶惶然等待什么。在热辣辣的天气里,荷叶放肆地展,占满了整个湖面;鸡蛋花轻盈地落在地面上,一朵一朵带着清香;构树的果子红了,引来了一树鸟儿边吃边唱;草坪上,一地都是乌鸫、白鹡鸰、白头鹎的亚成鸟——大家的心终于安了,开始井然有序地过起了小日子。
夏天坐稳江山没几天,台风就来了。
这个时候,假如你找一个开阔的地方细细观察,就能完整而清楚地看到大气环流的样子:天上的云在汹涌奔腾,它们仿佛黑色的野马,被驱赶着朝一个方向奔涌而去;地上却只有一点点风,微微地小心刮着,风虽然不大,空气中却充满了大变化来临前的肃然和紧张。如果你足够细心,也许就会发现地上的风跟天上的云方向并不一致——整个世界都在交换着复杂的信息,无论是风,温度,压力,还是湿度。
雨淅沥淅沥地下起来了,一开始很小。陪着雨来的还有风。这风非但比平时的风凉,吹到脸上也有力很多。新的风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它生成于海洋,富含新鲜信息,雄心勃勃,孔武有力,要把前段时间霸占在岭南不走的低气压给推走。室外的气温开始变得清凉,行人的脚步匆匆忙忙,电视台反复广播台风登陆的消息,也许下一秒,狂风暴雨就要到来了。
入夜,台风的中心还没有来,我照常到公园跑步。公园里有很多亭子,万一暴风雨到来,我应该可以找到一个庇身之处。
风渐渐大了起来了,然而却没有大到让我觉得安全受到威胁的程度,我仍能够按照自己的节奏跑。然而,树却站不定了,它们被风推着,开始在风里摇晃。树冠大而枝叶稀疏的,风捋着它们的叶子,拽着它们的长枝子,把它们吹得东倒西歪,仿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风中狂舞;树冠紧致的,就被整体推着,朝一个方向深深地弯下腰去,再一千零一次地抬起身。最容易受到惊扰的,是那一丛丛的竹子。它们呻吟着,颤抖着,彼此倾轧着,发出爆裂一般的脆响。一阵大风呼啸着吹来了,它们被集体推向了一个方向,但因为长得太密集了,只能你挤我我挤你,于是就一起爆发出久久的响亮的颤抖。好容易站直了,又一阵风来了,又一起深深地弯下腰去,彼此倾轧,发出久久的响亮的颤抖,它们的每一声爆响仿佛都在喊着:哎呀哎呀哎呀,呀,呀,呀。
晚上的九点钟,密集的云团突然绷不住了,骤雨一瞬间砸了下来,世界被雨水包裹得严严实实。
水边的幽光
树上一片沉寂,白天那些觅食的鸟儿都休息了。
我将头灯调到最亮,一边让灯光慢慢地沿着池塘边巡视,一边举着望远镜望过去——这夜晚的竹子树下,浅浅的池塘边,到底有什么呢?
这是一方小小的池塘。池水很浅,里面有小小的食蚊鱼,非洲鲫,还有几条懒洋洋的锦鲤。池水边扔了几段枯木,木头一半泡在水里,一半弯起来,恰好给普通翠鸟落脚用。
我满心指望能看到一条水蛇,或者横枝上憩息着一只普通翠鸟,不不不,这些都没有,但是作为这平淡景物的补偿,上帝啊,站在桥上,我看到沿着水塘边,在泥地里、叶子上、横枝上、草丛里,有无数个幽幽的闪光点!作为一个有数年夜观经验的人,我知道这些亮点大概率是某种动物的眼睛反光,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亮点这么多,这么密集,这么高低错落有致!沿着整个水塘的一圈,红的、白的、蓝的、紫的,淡淡的、闪亮无比的、针尖大小的——全都是这幽幽的眼睛!
这个发现让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水边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么多?!
池塘最远处那个角落,有一对最亮的反光点,那大概率是个大动物。在我的头灯和手电的夹攻下,它突然动起来,笨拙地在明亮的灯光里跳踉两下,隐进草丛,不见了——按照这种蹦跳的神态,应该是一只体态肥胖的黑框蟾蜍或者虎纹蛙。
看清楚一只,我大喜过望,继续在这反光点里寻找下一个目标。
水塘上空,一只蝙蝠朝我直直飞来,天啊,在头灯光里,它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简直像两盏燃烧的灯泡!另外几只也陆续飞来,一瞬间,池塘上简直是几只灯泡在凭空悬游,场面魔幻极了。落羽杉树皮上也有一个闪光点,我凑进去看个究竟,那里居然静静趴伏着一只巨大的白额高脚蛛!如果不是这个头灯,纵使有再好的眼力,我也是看不到它的。借反光之功,我又在树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天蛾;在草丛里、树叶下发现了无数只小小的蜘蛛;在水塘边发现了十来只小小的日本沼虾,它们凸起的眼睛被照得亮晶晶的,一旦被照到,就突然举着钳子沉进水里,不见了。
看起来,今晚头灯帮我解锁了一个新的夜观发现方式,将之用到熟练的时候,我简直有百发百中、欣喜若狂之感。但是,离我远远的,遥不可及的池塘边,密密麻麻高低错落颜色不一的幽幽亮点们,它们到底是什么呢?是夜晚的露珠?是沙砾的反光?还是满地的蜘蛛?我满腹狐疑,却总不找不到答案。
最终,我只能怅然地离开这个池塘,朝公园的深处进发。
雨水下得多,路边的小水坑里也是充满了蛙声。循着反光点和鸣叫声,我陆续在水坑边发现了虎纹蛙,斑腿泛树蛙,泽陆蛙,黑眶蟾蜍——但草丛里仍旧有无数咯咯声传来,这薄薄的草地上仿佛有一万只蛙,但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们。
我在草地上蹲下来,打开头灯细细看。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但当眼睛适应了光线,眼前的草地逐渐褪去浑沌,一个新的具体而微的世界出现了:我的鞋子底下,手边,裤腿下,视线所及之处,几乎每一片草叶上,每一棵草根下,都蹲伏了一只极其细小的黑色小蛙——原来草丛里,隐藏了一支数量巨大的两栖军团!它们密密麻麻,数量庞大,到处都是。你根本无法想象,这一点点地面上,居然有这样数量庞大的蛙群!看这些小蛙的体量,大概也就一厘米左右,应该是刚刚脱离蝌蚪的形态,新近爬上岸来的。跟它们比,我是山一样巨大的存在。我用手轻轻点一点其中的一只,简直是触之无物——我的手指对它而言,简直就是一根巨大粗夯的柱子。也因为太小太小,即使受了刺激,它也不蹦跳,不鸣叫,只迈着柔嫩的四肢无言地爬向另一座草山。
这个只有几平米大的水坑,几厘米高的草皮下,竟隐藏了这样一个丰富密集又无比隐蔽的世界。假如我没有蹲下来,静静观察,我估计自己将永远与这个世界擦肩而过。现在想来,那个浅浅的池塘周边的诡异眼睛们,那些神秘的幽光们,除了水边的草尖上挑着的水滴,一定也包含了无数只小蛙的眼睛。它们在初夏被孵化出来,幸运地经历了丰沛的雨水,褪掉长长的尾巴,长出小小的脚爪,混沌初开一般,从浅水滩里登上岸来,开始怯生生地探索这个世界。
想来,头灯里的那些小小幽光,就是它们对这世界的最初凝视吧。它们蹲伏在岸边,等待长大,星散四方。我的头灯也第一次扫向它们,于是,我们便有了第一次的视线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