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李白(二首)
杜甫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二:
读到你的两首《梦李白》,我痛哭了一场。你别笑话我啊。也是,我自己都笑自己。哭了笑,笑了哭——你发现没,这两个字是多么相像,它们简直就是同一个字——人到晚年,泪腺似乎也更加发达,动不动就弄得个眼热鼻酸的。此前,我总是恨自己不争气,堵不住那泡水。现在我想通了,我的泪水还没有流干啊,这说明我还爱着这个世界,我对它还有愿望和期许。痛苦也好,忧伤也罢,全是由于爱在作祟。爱是人类最为杰出的天赋,也是最深不可测的陷阱。爱让我们坚守自己的使命,同时也使我们变得极度自私。我从没奢望过“千秋万岁名”,我想象力再丰富,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千秋万岁之后的诗歌和政治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得最多的是现世的功名,是我对自己所属时代的付出与贡献,是我此生能把自己打扮、造就成什么样子。
当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出蜀时,何曾想到如今年届花甲,我的功名仍旧只是一个梦。不止功名,父母、妻儿、最好的兄弟、冠盖如云的京华,以及青春年少的自己,皆成一梦。
别无他路,不得不用哭来印证“我”的存在。通过哭这条途径,走进你的诗,又从你的诗中走出来。如果不哭,我可以走进去,但恐怕就出不来了。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酒,买了最好的酒,因为只有最好的酒才配得上读你的诗。我一边喝,一边哭,一边读,像个疯子,像页游魂,不知自何始,不知何所终,与身边穷无际涯的浩渺烟涛互相映衬。
此刻,痛哭早已超越悲伤,竟成另一种豪饮。这是一种精神上大开大合的“呼吸”,豪饮是吸,痛哭是呼,在这一吸一呼之间,整个天地自然都被纳入我自身搏动不已的胸腔。兄弟,当面对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你就会明白,再剧烈的悲伤也会风消云散,没有哪种人间的情绪能让洞庭变色或生色。我多次有过要去海边看看的愿望,均因种种缘故未遂,令人神往的天姥山最终梦游一遭了事,但能投身于“水深波浪阔”的洞庭,哪怕落入蛟龙嘴里,也算不得失足,可能反而是幸运,因为我们将进入另一个世界,面对另一种命运。
然而,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并没有结束。你想想,我们本来是天上一颗优游自在的星辰,不小心“失足”跌入人间。谁能说人间就不是某种巨兽张开的大嘴?忽而“舟楫恐失坠”,忽而“苦道来不易”,忽而“逐客无消息”,忽而“将老身反累”……为什么?你在那张巨嘴里面呀,人间就是一张罗网,你有翅膀也飞不出去。那咋办?磨呗,熬吧,或者像网中的鱼,继续冲撞和扑腾,直至身亡气绝。
人的身体经由父母的通道,拜上天所赐,但灵魂是磨出来的。欲望、苦难和灾祸都是灵魂的磨刀石,它们将人内在的躯体磨成像刀片那样轻薄的魂。所有身体皆将速朽,唯有强健的魂可以让我们不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是的,有了魂,我们才不怕“路远不可测”,才不怕“逐客无消息”,才不怕“江湖多风波”。
诗歌是灵魂的语言。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就是这句诗按下了我痛哭的开关。你应该读过我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当初写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时,我不禁自得良久。但与兄弟这句相比,还是有差距。这种差距无关技巧,全赖情之所至,诗歌的金石自然会被打开。
我对王昌龄够牵挂的了,才有心与月合一、随君远行的奇念。心是愁心,所见方为明月,明月才会不停地行走,直到夜郎西。如果是落月,那就走不动了。是故,“落月满屋梁”乃人与月合而为一。不是“我想”,而是“你在”,所感方为落月,而不是行走之月。落月才有犹疑,才会细致地弥满屋梁。“满”表面上说的是月华之广布,因拘于屋梁一隅,体现的却是思念之深切;之后再接以“犹疑”,如此梦幻,又如此真切,怎不让人五内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