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响起歌声,是我的邻居回来了。唱歌的是妻子,声音清亮,带着春草的气息。她就叫春草,姓冉,冉春草。刚唱两句,丈夫朱大鹏制止了她,朱大鹏说这么晚,你别把江老师闹醒了。他说的江老师就是我。春草立即把歌声停住,说当真的呢,平时我们不知道把江老师闹醒过多少回了。朱大鹏哧哧地笑,说还不都是你。朱大鹏有些气喘,怀里一定抱着熟睡的女儿。
七年前,这个名叫锦青苑的小区交付使用不久,我就跟朱大鹏夫妇做了邻居。那时候他们都只有二十四五岁,贴在门上的大红“喜”字,证明两人刚刚结婚。城里人进门就关门,邻居的意义,不像乡下那样带着彼此呼应的气息,过了很长时间,我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单知道这对夫妇很勤俭。我们住顶楼,上面还有个隔热层,住进来一些日子,夫妇俩征得物管同意后,弄来砖土,在自家楼顶上砌了几绺长条形的菜畦,种了好几样蔬菜。
有一天,我掭上墨正准备习字,突然听到敲门声。我笔也没放就去将门打开,结果邻居夫妇站在外面。女人的怀里,搂着一大摞丝瓜,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是我们种的,你尝尝吧。我说这怎么好呢,你们费了那么多辛苦……男人说,没施化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他的脸上也带着不好意思的微笑,好像送来的礼品太过微薄。我只好收下。他们说,要是喜欢,你随便到楼上摘就是,种了那么多,两张嘴根本就吃不过来。
那一次,我们彼此报了姓名,但夫妇俩对我从不直呼其名,而是喊老师,虽然我跟他们年龄相仿;这大概是因为我那天拿着毛笔,看来是个文化人的缘故。
他们干什么工作,我一无所知,直到小区附近新建了一个夜市,我去闲逛的时候,见他俩占据着一个摊点儿卖烧烤,才明白了两人的营生。卖烧烤挣钱不多,却累人,单是把各色菜品洗出来,切成片,再穿到竹签上,就要费去大半天工夫,把手泡肿,还要承受烟熏火燎的苦处。但他们过得红红火火,即便在摊子上操劳,春草也哼歌。朱大鹏在妻子的歌声里安详地忙碌。
后来,春草有了身孕,快生产时也挺着大肚子到摊子上去。那时候她做不了多少事,但她愿意跟丈夫一起,两人有说有笑,谁也不寂寞。女儿出生后,摊子旁边多了架小床,女儿睡在小床上,收摊时再抱她回家。女儿会笑了,会说话了,会喊爸爸妈妈也会喊江叔叔了,会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了;她的歌声也跟她妈妈的一样,带着春草的气息。
有这一家三口做邻居,我的生活里也充满阳光。
——可是有一天,这家人突然从小区里消失了。
我是从楼顶的菜畦看出主人不在的。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会上楼去晒晒太阳,顺便踢踢腿,伸伸腰。自从夫妇俩在楼上种了菜,有了绿色,引来了飞鸟,上面就不再单调,空气也更加新鲜。以往,他们会定时为菜畦浇水,可这天,我看见萝卜缨子和小白菜叶全被抽了骨头,奄奄一息地搭在泥土上。我想他们是实在太忙,把这事忘记了。忙证明生意好,为此我暗暗祝福他们,并回家提了几桶水,把菜地浇了一遍。可又过了一阵,当我再次上楼的时候,见泥土裂开,菜都死了。
我这才发现,已经许久没听到春草和那小女孩的歌声,也没听到他们深夜回家的脚步声了。
邻居的那扇门,成了一只失明的眼睛。
那些天,我感到很落寞。时过俩月,这种落寞情绪也没能消除,以至于我再想锻炼身体,都宁愿下楼而不愿去楼上。我怕再看到那些没有生命的菜畦。
有天我外出散步,出小区门口的时候,见一辆别克车刚刚离去。两个保安正在议论车的主人。一个说:那不是4幢的朱大鹏两口子吗,不是在夜市上卖烧烤吗,啥时候发了财,开这么好的车?另一个说:你还不知道啊?人家不仅开这么好的车,还在金沙区买了房子,那可是成都最贵的房产。然后把声音压低:都说他们中了彩票头奖!一个说:哦,难怪!这边的房子没卖?另一个说:人家又不差那点儿钱,卖它干吗?不仅不卖,也不租,他们今天过来,就是交下半年的物管费的。
如果保安的话属实,我将永远失去那家邻居了,尽管他们的老房子还留着。
然而,仅仅过了半年,邻居却回来了。回来的不是一家,是一个,朱大鹏。朱大鹏是开着那辆别克车回来的,他请家政公司打扫了房间,就一个人住了下来。他似乎没再出去干什么事,经常有人到他家喝酒,有时他也去外面喝,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听见他跟一个女人说着醉话回来,门关得地动山摇的。那个跟他回来的女人,自然不是春草,且听声音,每次的女人都不一样。
我是隆冬时节才见到春草的,那天我带一个北京来的朋友去金沙博物馆参观(金沙区的房产之所以贵,就因为那里有个很大的公园和陈列着战国文物的博物馆),在街上竟碰到了春草,她穿着长靴和裘皮大衣,很富贵,很时髦,也比以前显得漂亮;只是嘴唇闭得很紧,是许久没唱歌了吗?
她分明看见了我,但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她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没见到她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儿,不知道她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