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在这条美加航线上,她不知来回飞过多少次,以前都是探亲,这次却是奔丧。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这样说没就没有了,她不甘心,他一定也不甘。
多伦多的春天将尽,可满天的雨丝还是没完没了地飘落,整座城市都是湿湿的、沉沉的,仿佛和她一样忧伤而凝重。泪,总是流了再流,话却不多。她去看了他落下山崖的地方,那里留着他最后挣扎过的车痕,与她心里的伤痕一样隐隐作痛。是了,这时候,她才开始感觉到了心痛,那以前的只是麻木。望着山下葱绿、幽静的山林,她也想纵身一跃……这里真是个葬身的好地方啊。
和他做了六年夫妻,聚少离多。她在出国留学前三个月,经父母撮合与他相识、成婚,随后是暂时性的别离,还有现在的永久性别离。这六年,她在美国读书,求职,他一次又一次探亲签证被拒绝,最后留学加拿大。
他比她年长十岁,是父母朋友的儿子,他给她的印象是忠厚老实、沉默寡言、彬彬有礼,夫妻做得像兄妹。虽然失落,但她没有苛求,也许自己在他心里也不是称职的妻子,新婚不久就离开,忙起来讲越洋电话也像拍电报,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哪怕次数不多的几次性爱,也像是一种仪式,庄重但没有激情。常常她也愧疚,一直努力,却无法爱上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是时间不够,还是心里早已经没有了给他准备的空间。
她深爱着的人父母不让嫁,唯一的理由是对方比自己小五岁。这种理由,在父母以死相逼之后变得合情合理,于是她屈从了,她不希望给她生命的双亲却要为她而死。
他似乎人缘不错,所有的后事都由他的朋友——那所大学里的中国留学生操办。她也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使她更加内疚,心想,也许可以爱上他的,如果他的生命再长一点。令她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女人,他课余打工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娘,她和她说了许多他生前的种种,好门次动情之处两个女人同时落泪。
那个晚上,他给她的餐馆送外卖,雨天路滑,他就这样不小心滑到了自己的生命尽头。
走得太匆忙,他的遗物全部都留给她处理。好在他是个简洁的人,她也是,大件的家具、电器,送人的送人,遗弃的遗弃,她只带回他的一件外套和几件内衣……还有他的几本日记和一沓私人文件。
回美国的前一天晚上,她随手翻了他留下的日记。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日记里记录的故事。那些故事她是如此陌生,连带着这个逝去的丈夫都变得陌生而遥远。他写了他们仓促的婚姻,是年迈的父母以死相逼的结果;他写了无法娶到他深爱的女人,唯一的原因是她比他年长;他写了她含泪远嫁到加拿大……他还写了他在她的餐馆里打工,每天见到她的快乐和满足。
她查了他留下的私人文件,当初他告诉她,美国领事馆拒绝了他的签证,可是文件上表明,他根本就没有去过美国领事馆。她是盼望他来美国、来到自己身边的,可他拒绝了,他去了他爱着的女人那里。那个曾经用泪水和她一起怀念他的中餐馆老板娘。
飞机转眼就到了曼哈顿上空。她俯视这座熟悉的城市,横卧在哈德逊河上的曼哈顿岛清晰可辨。纽约下城靠南街的地方就是她的住处,那栋暗红色的房子就是她所谓的家。但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反抗呢?现在她多想也有机会以死相逼……可是,父母把她送进所谓安全的婚姻后便安然相继去世,她向谁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