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民工,他的衣服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来,他为什么不办公交卡?刷卡便宜两毛他不知道么?要不要提醒他?还是算了,毕竟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公交车上看风景,我可是看腻了,如果退休,我就去开越野,跑草原跑荒漠,再不像这么几分钟一脚刹车走走停停,十几公里路半小时到不了。他的想法既多又杂,和我有关的只有这一点点。
好吧。谢谢他,还想着替我省两毛钱,看来这个世界不全是冷漠。
下了车,我想起工友老秦。老秦是带我出这个村的人,这个大胡子男人烟不离手,总是沉默着,干活儿从不惜力。
这会儿,老秦正在工地上忙碌。有人在拉料,有人在搬砖,有人抬钢筋,有人大声咳嗽,有人随地吐痰。太阳正毒,照在他们的头上身上。他们的安全帽上满是泥灰点,他们的脸上也有泥和灰,甚至嘴唇上也有。老秦一个人在库房,机器开着,他守在机器旁想心事。
他的裤子皱皱巴巴的,上面有铁锈色,有泥灰色,膝盖上鼓起很大的包让裤子显得短了许多。他点着了一根烟,狠吸一口,急急咽下去,又慢慢吐出来。他的嘴皮干燥得起着皮,发了白。他的脸似乎更黑了,头发也长了。从安全帽下露出的头发拧成一绺一绺的。他的眼睛上还挂了一坨体积不容小觑的眼屎。他变得这么邋遢是我没想到的。
我走进他的头脑里寻找和我有关的记忆。
小孙怎么就死了,我把他带出村,他却死了,我怎么给他奶奶交代,也许我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出来。可是谁又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呢?我拿出了五百块钱,我动员大家也拿了点儿钱给他奶奶。毕竟他奶奶在这个世上再没了依靠。我们能做的实在有限。或许这就是命,山挡着,过得去;命挡着,过不去。我们的工资在小孙死后终于有了着落,他用死换来大家的工资,我们既惭愧也感激。可是,工资还是少了一个月的。
这个时候,老秦再次拧紧了眉头,手下仍没有松劲儿,一根钢筋被他切成了长短一样的钢条,整齐地码放着。
我不想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想了想,决定去工头甘老板那里看看。
自从离开人世,我来去自如,没有一点儿障碍。工头今天不在工地,他在家里。他的这个家,不是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家。我没想到他的这个家如此富丽堂皇,我看见了印着精美花纹的波斯地毯,我看见了真皮沙发上铺着的虎皮,我看见了大得像一面墙一样挂着的超薄电视,我看见了带着原木花纹的茶几有两三米长,竟然是一个树的横切面,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茶具。他的酒柜里摆着茅台、五粮液、国窖1573以及各种我叫不上名的洋酒。他穿着真丝的睡衣,悠闲地在书房里吸烟,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酒杯沿打着金边,红酒挂上酒杯内壁,此时他的唱片机正放着一张唱片,一圈圈转,流淌出舒缓、幽雅的乐曲。
他家的厨房里,几个人正在忙碌。其中一个,他们叫她老板娘的,看起来年轻又好看,眉毛弯弯的,嘴角上翘。其他几个人看样子是专门从酒店请来的厨师,准备招待晚上的客人。各种海鲜堆在厨房待加工,微波炉、烤箱正在工作,几个人配合默契。那个年轻的女人也穿着真丝的睡衣,不时进出。甘老板见到她总会洋溢起满脸笑,甜甜地叫她一声宝贝儿,把嘴凑到她的脸上去,她也不躲,闭着眼睛,显出很享受的样子。
我很容易就寻找到了和我有关的记忆。他似乎有意隐藏,但越隐藏越容易被我找到。
我看到了我的死。是的,没有错,我的死。
我正在路上走,甘老板开着一辆皮卡车一路紧跟着我,而我浑然不觉。在一个偏僻的路段,我听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好,没有监控,老天助我。于是,他突然加大马力,向我的方向飞速行进。我被他的车撞倒在地,他往前开出一段,又退回来,再次向着我的身体碾压过来。除了咚的一声响以及之后骨头碎裂的声音,我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的身体转眼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
后来,甘老板走到另一个地方,换了车牌,洗了车,然后回家。许久之后,老秦他们来了。老秦抖得像一只鹌鹑,哭得像一个孩子。他一遍遍说,谁叫你一个人乱跑?还要我给你收尸!
那时候,一场酝酿了很久的大雨从天而降,老秦他们几个没有人打伞,他们着急慌忙地不知道怎么办,他们只能给甘老板打电话。甘老板来了,开着另一辆崭新的别克,他下车后,面色十分沉重地说,大家先收拾一下,回去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