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来的时候,女人便开始她的等待。这个秋天,等待成了女人每个夜晚的主题。
女人的等待绝不是停留在意念层面上的,那是身心完全合一的守望,恍如一场满是宗教味道的弥撒,神秘而高贵。
女人会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看上去这似乎与女人有洁癖不无关系,但事实上女人心里很清楚,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清洁卫生的范畴。因为在整个的洗浴过程中,女人的感觉是神圣的,态度是肃穆的。她认为那不仅仅是对自己即将要奉献出去的身体的清洁,更是对自己灵魂的一种洗礼。是的,出浴之后如此的纯粹,从躯壳到灵魂都不再有任何的杂质,而唯有无杂质的身心才可以配得上自己深爱的男人——女人的爱情审美总是这样奇怪而顽固。女人爱用一种玫瑰香型的沐浴露,因为男人喜欢那种清香。男人曾经说过,那种清香与她的体香非常吻合,简直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女人知道男人没有说谎,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是极陶醉的,那种陶醉令女人充满了成就感。——男女相恋,或许说白了恋的就是这种彼此征服(尤其是床笫征服)的成就感。找不着这种成就感,一对男女是无从恋起的;而一旦失去了这种成就感,一段恋情也就岌岌可危了。
女人曾经对自己最知心的女友这么说,一个品得出女人体香的男人无疑是细腻的,细腻的男人往往是多情的,多情的男人往往是浪漫的。细腻,多情,浪漫,足以令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散发出异乎寻常的光彩。倘若这个男人还兼有出众的相貌,那么,他必是情场杀手无疑,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女友便冒冒失失地问了个问题,你干吗要爱一个杀手呢?然后又一脸蠢样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是嫌命长了吧?
女人便笑,笑得很妩媚,却又带着点忧伤,妩媚中的忧伤一如美丽女孩白皙脸上的雀斑,显出轻微的触目惊心来。女友就为着那点忧伤呆了一下。
女人没留意女友的表情,叹了口气,说,要抗得住他的魔力,就不叫杀手了。女友紧跟着也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女人,眼神充满了怜悯,仿佛在看一头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母牛。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死的,我可舍不得死,我还要等他呢,我只要想起能和他在一起,就幸福得想要多活五百年。女人说这些话时,脸上熠熠生辉,眼睛里有火花一闪一闪,闪得女友的心一紧一紧的。
女友还想说什么,女人阻止了她,说,我不和你聊了,我得赶紧回家梳洗,说不定他已经在来我家的路上了。
女友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眼中的怜悯深浓起来,像有把刷子在不断地对着她的眼睛刷一种叫怜悯的涂料。
女人走了几步,记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头冲女友笑笑,说,对了,我新买了睡衣,好看得不得了,真的,好看得……总之超出了你的想象。不过,你的想象力我还真不敢恭维,不给你描述了,哪天你还是来我家看看吧,看看就知道有多好看了,我敢打赌,你会动心的。女友没明白女人说的动心是对睡衣动心,还是对穿上睡衣的女人动心,不过女友此时也没心思弄明白动什么心。她看着女人裹着有些凉意的夕阳,寂寞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眼睛就湿润起来了。——这个秋天,女人已经新买了好多睡衣,用她自己的话说,每一件都好看得不得了。女人固执地认为,晚上等候男人一定要穿睡衣,她觉得性感的睡衣在男女之间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暗示,具有激发情欲并对情欲推波助澜的功效。但是,女友知道,女人那些新买的睡衣,无论怎么艳光照人,在这一整个秋天,无一幸免地都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女人自己。男人一直都没有来找她,从踩着夏日的尾巴离去,直到现在,冬天的寒意已经很有些欺人了,男人那双艺术家般修长的手指依然没有如演奏音乐般敲响女人的家门。但女人并没有心灰意冷,她的守望一如既往的热情、生动、美丽,像盛开在寒冬的蜡梅,春色满楼。
守望中的女人还用心化过妆。兴许有人认为,晚上在家里还化妆,有毛病啊。但女人不这么看,女人觉得晚妆一样重要,如果是与心爱的人相聚,晚妆就显得尤为重要。一个女人倘若蓬头垢面与男人相拥,与男人上床,那不仅仅是缺乏礼貌,也是缺乏品味、缺乏情调的,是很杀风景的。当然,女人肯定不会浓妆艳抹,她绝不会把一场真正的激情因为情切切意绵绵而愚蠢地演变成一场夸张的作秀。淡扫娥眉,轻点红唇,柔滑肌肤,就是这样,就应该很好了。
感觉很好了的女人或蜷在沙发上看那些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言情剧,或靠在床头阅读那些痴男怨女的寂寞。那个时候,女人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空了,连同女人自己的呼吸;女人的世界又很不平静,手机、座机、门铃,这些能够弄出响声、显示男人来临的东西,都在女人高度的关注之列。
然而,沉默,长久的沉默,整个楼宇似乎都陷入了酣睡,唯有玫瑰香型沐浴露与女人体香融合出来的清香在客厅、在卧室、在书房,在女人家里容得下相思的每一个空间里游走,悄悄地,仿佛怕惊破了一个梦。
三个月零十九天的守望,激情有增无减,明天,一定就是明天了,强烈的预感,亲爱的。——女人在手机里这么写,写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短信保存到了草稿箱。其时,夜色凄迷,女人轮换着穿了好多遍的新睡衣,新睡衣在衣橱里整齐地排着队,显得寂寞而惆怅。
女友说,不要再等他了,他不会再来了。
女人说,不,他会来的。他没有说不来,他就一定会来。我一定能够等到他来。女友说,你傻啊,都这么久没来,怎么可能还来?你醒醒吧!
女人说,不久啊,才三个月零十九天,他只是太忙了。男人不忙不可爱,男人总是要以事业为重的嘛。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宽慰女友,女人又笑着补充说,别担心,我还年轻,还有至少五十年可以等的啊。
女友说,五十年?我的上帝!五十年后,他要真来了,你恐怕都认不出他了。女人说,不要紧的,只要他来,就好,多久都没关系的。
女友说,疯了疯了疯了!
女友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了远在另一个城市的杀手级男人的电话。
男人说,她就是太傻。
她是很傻,她傻到以为你还爱着她,还会来找她。但事实上,你早就已经不爱她了,是吧?
男人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坦白告诉你,我女朋友从国外回来了,我是要和她结婚的。
你真的不爱她了?
怎么说呢?应该还是很喜欢她的吧,只是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和女朋友结婚,这是关系到两个家族的大事。你知道,爱情很简单,爱情只关乎爱情双方,但婚姻真的很复杂,太复杂,太沉重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已经不爱她了,你和她之间已经结束了,让她完完全全死心呢?
可事实上,我并不是对她完全没感觉了,我只是不能爱她,没办法去爱。
你真自私,你是不是想鱼和熊掌兼得?又或者说你把她当做了后备资源,一旦你的婚姻失败,你还可以回过头来找她?你说,你是不是这样?
你这么说是在侮辱我!我其实也很想告诉她,叫她别等我了,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我狠不下心来,我说不出口。我每次都想好了要对她说,可一接通她的电话,我就心软了,说出来的就是另一个意思了。你是她的好朋友,你该知道她有多脆弱,告诉她实情,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女友说,那你就这样让她悬着?让她一直等下去?女友又想起女人裹着有些凉意的夕阳寂寞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声音哽咽。
我想时间会帮助她的,她不可能真的等五十年,等待也是有极限的。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她就不会再等我了。让她自然死心,比我直截了当地掐灭她的幻想应该要人性化些吧。女友问,如果时间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她真的一直就这样等下去呢?
那就是她的命了。
作者手记:
一段恋情消亡后,一般情况下其中总有也只会有一个人捧着爱情的遗体凭吊与悲鸣,不是男人,就是女人。雅致的说法是“痴情”,通俗的说法是“放不下”,形象的说法是“不死心”。就个性来说,一般在爱情墓地久久流连的是女人居多,男人或许已经移情别恋,或许急着找个对象移情别恋。女人是善于怀旧的动物,也是善于幻想的动物,更是善于靠着怀旧和幻想来加强爱情悲壮性的动物。这其实也是女人在爱情上的一种审美,悲剧性的审美。明知恋人已经远去,恋情淡如云烟,但幻想却迟迟不灭,这常常演变成一种病态。这种病态的形成,一方面来自于病态者本身的不肯面对现实,另一方面或多或少与远去的那个人拖泥带水,不肯毫不犹豫挥剑斩情丝有些许的关联。
拖泥带水的一方总是以不敢伤害对方为借口,但事实上,这样的伤害却是更深刻更长久更难以痊愈的。换一个角度看,这种拖泥带水表明还没有完全的厌弃,甚至潜意识里还有丝丝缕缕的爱意,还希望那个人能够一直深爱着自己,等候着自己,靠着这种等候的力量,来见证自己的魅力和活着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