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煮茶
这片松林,在水穷处,在天尽头。从红尘里逃出来,带你到这儿。只有这儿的清风明月才忠诚地属于我们,只有这儿的甘泉苍岩才宽容地庇护我们。
但是,你还是下山去了。当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到泥土上时,你凄然一笑,挥挥手,我与这偌大的林子顿时成为画框上一幅苍凉的远景。我依旧守着这片林子,而你重新踏入繁花似锦的大观园。当初的聚并不是为了今天的散,没有当初的聚又怎会有今天的散?而痛苦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我没有责怪你的理由。
是的,既然你自命为一朵花,到争妍斗艳的大观园是你更好的归宿。在喧嚣中执拗地展露自己的芬芳,是你最有分量的幸福。你无法面对我所欣赏的萧瑟的秋风,以及秋风后满山遍野的雪,大寂寞、大虚无是不适合你的。而我,显然很难放弃树的命运,我是一棵平淡无奇的松树,我热爱这片坚硬的泥土,不能如同你一样在都市里自由地游走。我不能像你一样还能作出另外的选择。我前生就已经作了选择。
实际上,春天就像松树上小小的青青的松子一样,它是一段青涩的岁月。尽管年轻,早已满身伤痕。在那个咖啡流行到每一个角落的城市里,谁品尝过松子煮的茶呢?据说,用山泉和松子煮的茶可以医愁,可以忘忧,可以看见秋色,可以听见秋声。然而,现在已是秋天,满眼的秋色,满耳的秋声,满眼落霞与孤鹜,满耳松涛与鸽哨。我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我本来就在松林里,不必喝松子煮的茶。而在都市的你偏偏不愿意喝。你说,忘忧又能怎样呢?忘忧之后的空白,也许更加不能承受。也许忧愁本身就是生命的支点。那么,就记住忧愁吧。
老是追问“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我想,永远也给不出一个答案来。其实,避免错误的智慧,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成年以后增添的一种深刻的愚昧。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单纯如黑白分明的琴键的人生,又如何能在高松长溪之间延伸成一盘下不完的棋?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柔弱如没有重量的鸟羽的人生,又如何能在明月积雪之间酿造出一杯喝不完的茶?
东篱下,没有一朵菊花;而我,在南山中,暗自落泪。青青的松针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落满大地。
洗出来的照片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我比宋代那位痴情的词人晏几道不幸,因为你是不会梦见我的;但是,我又比他幸运,因为四千里之外,我的影集里有一叠洗出来的你的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里,有许多张你侧着脸倚在船舷边,身后有一群飞舞的白鹭。你深深地埋了头,虽然没有弄莲子,却有一番若有所思的模样。那时,我正拿着相机等你,等你抬头时那一瞬间,那一瞬间一朵温柔的微笑。你的目光落在前方,前方是水天相接的地方。晚秋的晨风中,白茅草像唐诗里那些最朴素的诗句,轻轻地摇曳。
你的眼睛里荡漾着水的翡翠,我的眼睛里却旋转着你十九岁的青春。一次次地按下快门,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多拍几张。那些天里,我们相信许多事情是浑然天成的,假如我的感觉不是错觉,你也知道我拍的照片记录了你十九岁的快乐和不快乐。不管怎样,它们是真实的。而古代的诗人们用笔记录他们的情人的青春,他们的笔局限的地方,我的相机排上了用场。
这些照片代表着某些时光,代表着某种永恒的姿态。在暗房里,我看到了它们显影的整个过程。你的眼睛由朦胧而清晰,我紧张而欣喜。暗房如子宫一般,耐心地孕育着我们相悦相契的原初的幸福与痛苦。
一树花下是你,千树花下是你,亭子中央是你,长廊尽头是你。照片晾干了,我一张一张地按顺序放好。在人生持续的流程与凝固的场景之间,是什么原因,使我把这叠洗出来的照片放在枕下每天临睡前端祥无数次?我自己却在这些照片之外。这是自然的,如果我没有在这些照片之外,我就拍不下它们来了。但是,让我永远在容纳你的照片之外,又是一个使我饱受折磨的处境。
这些照片,让我满足,也让我忧伤。
古都已经入冬了,虽然缺少了你信中渴望的枫叶与芦花,但你的照片足以补偿北方整个冬天单调的风景。每一张都留着记忆的余温,像故乡的米酒,淡而醇,饮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醉倒了。冬夜微醉的感觉是最好的。窗外,有人在弹吉它,是一首老掉牙的歌;灯下,我在看照片,有些对着你的照片说的话,早该对你本人说了,我一次次地延宕。而照片是要褪色的。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只是不敢说破。我们都害怕伤口,然而,伤口依然无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