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需要把你的问号改为省略号,就是最好的回答——你说是吗?
莲子做成的蜜饯
尝过许多种蜜饯,梨的,桃的,枣的,苹果的,橄榄的,却第一次尝到莲子做的蜜饯。以前的那些蜜饯产于晴空万里的京华,这一盒莲子做的蜜饯却产于行云流水的南国。
在我的印象里,莲心都是苦的,采莲的女孩子美丽却忧婉,清秀却哀伤。在采莲的秋天,愁也能湿人衣。还记得么,那首年少时我们都不喜欢的小令“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那时候,我们的笑声像蝌蚪一样在水面上蹦蹦跳跳。以后,家在万里之外,记得的,却只有这首小令,莲子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了。在那些窗外飘雪的冬夜里,我常常念叨着这首小令,仿佛闻到了莲子的香味。
现在,是不是应该尝尝这莲子做的蜜饯?脱离莲蓬以后,这些莲子经过一轮冬春夏秋的沉默、孤独、忍耐、等待、该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它们旧时的友人?香气弥漫开来,有一种细细的水声;甜味也弥漫开来,有一种浓浓的颜色。
在舌尖与莲子接触的一刹那,我终于获得顿悟:原来所有昨天的苦都是为了今日的甜,所有昨天的生离都是为了今日的邂逅。如果当初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么岸永远是岸,水永远是水,莲子永远是莲子,蜜饯永远是蜜饯。人生的贫乏,只因为我们对那些降临在身边的戏剧性的机会总是浅尝辄止。当我们责怪人生的贫乏时,我们首先要责怪自己的冷漠与健忘。
《西洲曲》已经唱了很多年了。“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样的心境,我们却久违了。面对桌上的这盒蜜饯,从远方带来的、莲子做成的蜜饯,我黯然伤神。
当年,我坚持认为,既然莲子也能做成蜜饯,那么无论怎样疏淡的爱情,都有在星空中靠近并且闪烁的那一天。而过程,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挖掘,是一种互谙也是一种缔结。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另一个脚印陪伴,在任何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们见到的都是一树荫凉的绿。
谁知道,莲心的深处竟然是这样苦?比黄连还要苦。
不要皱眉头,尝一尝莲子做成的蜜饯。莲心就是自己的心——尝莲心其实就是在尝自己的心。而我的心很苦很苦。
水声里的桥
很喜欢沈从文的一段自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与沈从文一样,我平生只愿看一回满月,只愿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一次离家北上,火车晚点,入夜时分才过宛平古城。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叫醒了昏睡的我,告诉我说,卢沟桥到了。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卢沟桥倔强地屹立在前方的视野之中。然而,桥下的流水已经干涸,没有汩汩的水声,漫漫的历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一张剪纸般飘忽不定。作为桥的意义,卢沟桥算是终结了。如同虹一般横亘的,仅仅是一段无法重复的往事。往事如梦。
我在水乡长大,对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大小小的桥,石桥木桥,司空见惯。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我卧成一座桥,那么你必是桥下的水声,你以自己的流逝而证明我寂寞的存在。在我们共同的视线里,一颗颗的卵石被磨亮了,而我们依然站在岁月的边缘。我固执地把自己想象成桥的模样,让你在流动之中因眷恋而向我发出叮叮咚咚的呼唤。温馨与冷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诺言在夜晚才显示出它的价值。
此生与来生,今世与前世,犬牙交错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你是否记得,你一定记得——第一次相遇时,我自远方来,风涛雪浪,暮色苍苍。如同唐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你以一炉熊熊的炉火,一碗暖暖的羹汤迎我入门。生命脆弱有顽强,面临时间的绞扭和撕扯,没有你的这番款待,我也许早已不是今天的我——今天,我能自若地在任何一个冬夜里煎雪煮茶。不管这个冬夜是多么彻骨地寒冷。
没有水声相伴的桥是可怜的。桥的生命是凝固的,而水声则给桥带来真正的生命气息。大多数桥本来就是为了与水相配才诞生,后来却失去了水,这是桥最大的悲剧。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虽然你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但对于我这座同样不知名的石拱桥来说,有你相伴就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