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前的几天,北京就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据气象专家说,像这样持续一个星期的大雪,已经一百二十八年没有过了。就在这样一个气温骤然降至零下十度的夜晚,我与几位学者一起来到远郊的中国政法大学,参加一个题为“纪念胡适诞辰111周年”的讨论会。原以为到了期末,又是雪天,讨论的又不是如何考托、考研的“热门”话题,不会有多少同学来参加。没有料到,只能容纳二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挤了近三百人。虽然教室里暖气不是很足,但那青春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让我的眼镜片上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层水气。
当听到有同学叫我“老师”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就在几年以前,我还是台下求知若渴的青年学子中的一员。在北大求学的时候,每有学者专家来北大作学术报告,我总是匆匆吃完晚饭,背着书包就往教室里冲,一路上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有一次冬天的傍晚,车轮在雪地上打滑,猛然摔倒在地上,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旁边的一个同学赶紧跑过来把我扶起。一搭话,原来他也是去听讲座的。于是,我们结伴前去,后来还成了好朋友。那天,听完讲座回到宿舍,夜已经深了。洗漱的时候,我才发现膝盖和胳膊上分别青了两块、紫了两块,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而在听讲座的时候,倾听那位学者精彩的观点,居然把身上疼痛都给忘掉了。
政法大学的讨论会结束了,我们走出教室,几位同学执意要送上一程。地面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雪,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忽然,校园里响起了钟声,这钟声在幽静的广场上显得越发悠长。这也算是新年的钟声吧?新的一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离开家乡之后,我对新年的概念逐渐淡薄了——没有鞭炮,没有龙舞,没有年夜饭,没有压岁钱,新年还有什么味道呢?而今年,即将“三十而立”的我,在一群比我更年轻的学子中间,却感受了新年特有的温馨、充实和快乐。
新年总是让人回忆往事。一个大一的同学问我:您的学生时代是怎样度过的呢?我告诉他,在北大的七年里,我不太参加班级的活动,也不知道班上究竟有几个女生,当然更不知道那个漂亮女生的名字。我呆在图书馆的时候比呆在宿舍更多。那时,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经开始翻涌了,校园里的静谧也受到了莫名的搅动。面对着各种诱惑和干扰,即便是在北大的校园里,爱读书的学生也变得日渐稀少。然而,对于我来说,外观丑陋的图书馆比美丽动人的未名湖更重要——未名湖是恋人们的世界,图书馆是单身者的天堂。我最喜欢到图书馆的各类阅览室里,随心所欲地翻阅那些积满灰尘的书籍。通常在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隐藏着最好的书。我穿梭在图书馆与宿舍之间,每隔三五天就背回来一大叠砖头一样的书籍。我的牛仔书包洗得发白,却很结实,好像无论多少书都能够装下。
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呼唤着我。《鲁迅全集》是两本两本地借出来看的,持续了两个多月才读完。然后便是《复活》、《巴黎圣母院》、《沈从文小说集》……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以及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爱上了那些为文学、艺术、自由、民主和爱情献出生命的人。我仿佛每天都在与他们一起讨论、争吵、歌唱和哭泣。普希金的卷发和鲁迅的胡须同样让我着迷,哈姆莱特的脆弱和堂吉诃德的天真都融入我的血液里。这些高贵的灵魂是可以穿越时空的。
在每一本书籍后面,都贴着牛皮纸制作的借阅登记卡。有的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借阅的时间,有的则只有孤零零的一行,甚至还有全部是空白(有时好书偏偏没有人光顾)。每个时间都对应着一个读书人,每个时间都对应着一段奇妙的青春。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读过这些书,但他们跟我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类似于血缘的奇特关系——喜欢同一本书的人应该都是兄弟姐妹。我希望有一天能够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他们来,为着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某一本书。
那些日子,连吃饭都如同在军校里那样迅捷。吃完饭又骑上自行车往图书馆里赶。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我挥汗如雨地在台港报刊阅览室翻完了十几厚册的《文星》的合订本——这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台湾最优秀的刊物,它聚集了一群天真而坚强的反抗专制、追求自由的文化人。在密密麻麻的书架与书架之间,我发现了整整一个格子的《文星》,就好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处文明遗址一样兴高采烈。我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已经开始泛黄的期刊,也翻阅着李敖他们狂放不羁的青春。三十多年前的刊物,装帧和印刷都显得无比简朴,但那些竖排的文字在我眼前像星光一样闪烁着。作者们当年年少轻狂,如今大概已然满头华发。他们在那么小的一个岛屿上,思考着关于大海的问题,我在文字间听到了潮水的声音、也闻到了潮水的腥气。我多么羡慕他们啊,他们的文字能够在像《文星》这样的刊物上发表,而我的文字却只能压在抽屉的最底层。
那种激动至今仍然是我创作的动力。新年既让人回忆过去,更让人展望未来。因为希望在这里发轫,你可以许下一个平时想也不敢想的愿望。那么,我的愿望是什么呢?德国作家黑塞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我有一个希望,想写一部较大的作品,向当代的人阐述大自然宏伟无声的生活,并使当代人热爱它。我要教会人们去倾听大地心脏的跳动声,加入到万物的生活中来,在小小的命运的压力下不要忘记,我们不是神,不是自己创造了自己。我们是大地的孩子,万物的分体。我要使人们记住,像诗人的歌,像我们夜间的梦,那河流、大海、行云和风暴也是渴信公民权的,坚信生活的永恒不朽的。每一个人最迫切的愿望都是保障这些权利,是做上帝的孩子,是在永恒的怀抱中无忧无虑。我们身上一切坏的、病的和腐败的东西,都是与此不相容的,是相信死亡的。
这不也是我的愿望吗?这个愿望三十岁之前没有能够实现,三十岁之后我将以更大的努力实现它。爱、创造和想象,组成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部分。而文字则是它们的载体。在文字中,我超越了时空,回到了童年。罗大佑的那首《大地的孩子》,曾经陪伴我度过少年时代,我要永远做一个大地的孩子,我要永远像一个诗人那样热爱生活——尽管生活是如此的不完美。岁月在不停地流逝着,任何人也无法阻挡它。我们要像“严肃的姐妹”一般相亲相爱,我们要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对于我来说,会思想的人生和有爱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幸福与金钱和权力无关,也与生命的长短无关。我很想成为一名老师,一名孩子般的老师,与孩子们一起享受大地上的青春,一起观赏智慧的光芒。
倘若如此,每一天都是我们的新年。
倘若如此,我们永远都是大地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