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剃头铺,藏在弄堂深处,似一段老时光,幽居在岁月里。
“卖豆腐脑耶……又香又甜的豆腐脑耶……”每日清晨,弄堂,便是在这叫卖声里醒了过来。开剃头铺的陈师傅,伴着这叫卖声,也轻轻打开了铺子门。当街灯渐渐昏暗,弄堂开始沉睡时,陈师傅的铺子便也打烊了。几十年了,一直如此。
陈师傅的剃头铺,同所有的剃头铺一样,一张老式的剃头躺椅,占了铺子一半的位置。一面长方形的镜子,挂在躺椅对面墙上。
陈师傅的剃头铺,又同所有的剃头铺不一样。他的铺子不大,却极干净,几乎看不见令人讨厌的碎发和胡子茬。铺子里的陈设,也与别的铺子不同,随处可见的书:汪曾祺、路遥,张爱玲的……墙上贴满邓丽君的画报;桌子上摆放着九十年代的录音机;铺子里永远唱着一首歌——《丁香花》。陈师傅的铺子,似一段老时光,一段被遗忘的老时光。
陈师傅也与其它剃头匠不同。他一身儒雅之气,温和而又俊朗,憨厚中又透着睿智。他得空手里便捧着一本书。弄堂里的人都说:他是剃头匠里最爱看书的,是爱看书的人里面最会剃头的。他听了,只憨厚地笑着,并不多言。
来这剃头的人,多是弄堂里的老街坊,也有大老远跑来的。有的,是冲着他的手艺,有的,是冲着他的书卷气,也有的,是为了追寻一段老时光,一段被遗忘的老时光。
而我,就属于后者。
午后的阳光,炽烈耀眼,而我此刻,更需要一份清冷静谧的时光。迈开步子,转入弄堂深处。随风飘来的花香,拂去了落在我心底的尘。心,顿时亮了起来。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这年月,喜欢它的人可不多了……音乐很轻,却能拽着我的脚步去寻它。
在一个素朴的铺子门口,我停了下来。《丁香花》的旋律,缓缓流了出来。门窗是原木的,有些年头了。墙角的月季开得热烈,一朵,一朵,灿灿的。我抬头看了眼招牌——老时光剃头铺。就是它了。
推开门,眼前的一切,让我疑心自己跌进了时光里。
一个老式剃头铺的躺椅,卧在铺子中间。躺椅的皮套似是订制的,非传统的黑,而是咖色。看着颇有些年头了,却无龟裂的痕迹。扶手是原木色,裹着岁月的包浆。对面墙上,挂着一面方镜,周边贴着邓丽君各个时期的画报。镜子的下方有一个录音机,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旧物。靠窗的位置,立着一张原木桌子,两把小椅。桌上,一壶茶,两个杯子。茶,正冒着热气。茶香袅袅。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桌边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原木牌子:读书,喝茶,随心,随性。
“想喝的话,自己倒!”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温润的声音。转身便撞见一双眼睛,透有着岁月的沉稳。男人靠在一个咖色沙发上,手里捧着本书;麦色的脸,棱角分明;灰色的棉麻衬衫,衣袖随意地卷着。说完这句,他便又低头去看书。
与其说这是剃头铺,不如说是书吧,屋子里到处都摆放着书。我随手拿起一本《张爱玲文集》,坐到窗边的小椅上,端起茶杯,给自己倒满,想想自己的行径,不禁哑然。竟在一个剃头铺喝茶看书……
男人一直窝在沙发上看书,好久没有换过动作。我偷瞟了他一眼,心想:他一定是那位陈师傅了。
听见推门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肚子微微隆起,脸上漾着笑,径直走进来坐到躺椅上。“陈师傅,帮我好好捯饬捯饬,胡子刮刮干净,头发剃精神点儿。儿子明天结婚,我得去给他长长脸……”
陈师傅微笑着站了起来。他拿起一块灰色围裙,罩住男人微胖的身体。男人坐在躺椅上,微闭着眼,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那个“陈师傅”,拿起剪刀和推剪,利落地在男人头上推动着。与其说在剃头,倒不如说他在完成一件艺术品。他眉头微蹙,沉静而又冷峻,像一个艺术家。剃完头,那人轻轻躺了下去。“陈师傅”拿了一块雪白的热毛巾,敷在他脸上;两三分钟后,取掉毛巾,在他下巴和脸颊处抹上剃须膏;刀片在脸上上下游走着;最后,他又拿出一块白毛巾,将男人的脸擦净。
“好了!”男人眯缝着双眼,说:“哎吆,我都快睡着了。你的手法,我最欢喜,每次给我刮胡子,我都想睡觉。”说着,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照。
“很帅!”陈师傅微笑地看着他。
“那是哦!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迷倒了一大批小姑娘唉!”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摸了下脑袋,“哎吆!不吹了,再吹要叫小姑娘笑话了……”我瞥见了他眼底的期待,便善意地对他说了句:“是很帅!”
“哎吆!今天回家我要喝一杯了……”说完便在桌上丢下了十块钱,大笑着离去。
男人走后,陈师傅仔细地清理躺椅和地面上的碎发和胡子茬。只一会儿,便洁净如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坐回到沙发上。
“您真是剃头的?”我忍不住问了句。
“怎么?不像吗?”
“嗯,确实不像……”他微笑不语。
“这儿不像剃头铺,更像书吧。”
“剃头和读书,其实有共性。”
“哦?”
“剃头,是除去多余的、不必要的东西,让人清爽、洁净,心情明朗;读书,是散去不开心的、扰人心绪的东西,令人心静如水,澄澈清明。”
“确有道理!”我朝他竖起大拇指。
“呵呵,别听我胡掰!我只是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找借口罢了。”
说完,他又埋下头看书去了。我也不便再打扰,起身悄悄离去。
陈师傅剃头的价格,只十块。几十年了,一直没变。来剃头的人,有的,已从风华正茂步入不惑之年;有的,从脊背挺直,到被时光熬弯了腰。而他自己,也在年年岁岁的咔嚓声中,头发一根一根,染上了岁月的雪。
因了陈师傅的诸多不同,有关他的许多故事,便冒了出来。
胡同里的人都说:民国时期,陈师傅的太爷爷便是剃头的。那时,达官贵人家的太太和小姐们,常去他太爷爷的店里烫发。欧洲传过来的最时兴的卷发,他太爷爷也都会。当年,他的店可谓红极一时。
这剃头的手艺,后来又传给了陈师傅的爷爷。到了他爷爷这代,世道又变了。当年日本人来了,民不聊生。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去烫头呢?后来,老爷子连铺子也不开了,就在路边给人剃头剃胡子。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就给几个馍或一把稻谷。一些读书的体面人说:“命可以不要,面子不能不要,头顶的大事,马虎不得。即便是去送死,也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中国人的气节,不能丟!”老爷子当时因手艺好,还被国民党特务给捉了去,叫他给剃头。他爷爷是极不情愿的,可刀子架在脖子上,不从就得死呀!时值寒冬腊月,老爷子一个头剃下来,浑身都湿透了……
到了他父亲这代,赶上了那场革命。不知道是哪些个浑人,非说他祖上和汉奸有瓜葛。一些手戴红袖章的人,冲到他家将他父亲五花大绑地拖到村头的场机上,批斗了几天……
经历了这些事,他父亲是不愿再让他学这门手艺了。可老天爷注定要让他吃上这碗饭。他中学还没毕业,因为家贫,不得不进城打工,后来竟也学了剃头这门手艺。说也邪乎了,他摸到这剃头剪,就特亲切,那家伙像长在他手上似的。他手艺学得精,很快就开了自己的剃头铺子。这一开,就是几十年。
弄堂里的人还说:他年轻时爱上了一个丁香般的姑娘。她最爱的歌便是《丁香花》。那姑娘家里也穷,交不起学费。他便用自己剃头攒下的钱,供她读书。他说,不想让她再受自己受过的苦。后来,那姑娘如愿读了大学。再后来,那姑娘便消失了……有人说她上了大学就变了心,也有人说她死了。别人问起此事,他只是沉默着,眼里闪烁的东西,直让人心痛。
几十年了,什么都变了,只他的铺子没变。铺子里的画报和《丁香花》的歌也没变……
他依然每日在卖豆腐脑的叫卖声里,打开铺子,在弄堂沉睡时,收了铺子。只是,那卖豆腐脑的叫卖声,已比从前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