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我的专业是英语,毕业后选择了当兵。新兵训练很快就结束了,分配之后大家各奔东西,义无反顾。
我与大部分英语学生分到一起,都是女生。我们先从济南做火车到烟台,然后换乘部队接我们的敞蓬大卡车到目的地——石岛。我们坐在各自的背包上,开始还很新鲜,很兴奋,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在摇摇晃晃的大卡车里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后来热情耗尽,所有的人都没了表情,木呆呆的脸上挂满了尘土。一女生晕车,吐得车帮子上全是污秽。晕车竟然还能传染,那股味儿熏得我直恶心,终于我也吐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到吐出了胆汁。更难受的是我想上厕所,汽车颠得小肚子阵阵发痛。
汽车路过一个小村庄,我费劲站起来,砰砰拍着汽车驾驶室顶蓬,大喊:“停车!停车!”
司机,一个圆圆脸小战士,慌忙探出头来问:“什么事?”
“撒尿!”我气急败坏地大喊。从汽车高帮跳下来时差点儿没让我尿裤子。
很多人都想上厕所,只是没敢说。所谓厕所其实就是猪圈,一个黑乎乎的大深坑,几只裹满黑泥的猪见到来人了哼哼叫着跑过来,吓我一大跳。大家进来一看,目瞪口呆,一筹莫展。哎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过也真难为我们这些女生了。后来想想,是我们少见多怪了。从猪圈出来我看到司机圆圆脸靠着车门偷笑,显然他知道怎么回事。
“你笑什么!”一女生一脸轻松地对他喊;“你去见识一下那种鬼地方!那种高难动作你根本就无法……”我在后面推了她一下,她反应很快,顿时恍然大悟:“唉哟喂!敢情忘了,男的是站着……”没等她说完,姑娘们一齐放声大笑。圆圆脸顿时涨红了,急忙转身钻进驾驶室:“妈呀,真怕了,这些女兵!”
为了赶时间,汽车沿着公路急驶,一刻不停。傍晚时分,快到石岛的时候我们终于见到了大海。“快看!大海!”有人喊道。大家跌跌撞撞站起来,面朝大海激动地大声欢呼,蹦蹦跳跳,忘了一路的疲劳。晚霞染红了平静的海面,一望无际,海天一色,波光粼粼,星星点点的帆船漂泊在玫瑰色的海面,美不胜收,就像一幅巨大的动态油画。这就是石岛,我国版图的最东边,也是我最初当兵的地方,由此开启了我有生之年最艰苦的,当然也是不寂寞的,军人之旅。
所有刚入伍的大学生必须在教导队当兵锻炼一年。我们被告知,期间不准谈恋爱,不准请假回家,没事不准出营房,不准在营房接待客人,白天没事不准坐在床上,不准穿花花便衣,不准吃外面的零食,不准戴任何饰物,不准留长发,不准...很多很多。一年后不合格的不定级、不提干。这一年期间进行军事训练,业务技术培训,军事英语学习,还有劳动。知识分子嘛,劳动改造当然是少不了的。
部队营房就坐落在海边,每天凌晨的跑操必不可少。沿着海边的公路,随着朝阳从大海的深处喷薄而出,天际一片灿烂辉煌,这样的跑步每每令人兴奋。队长穿戴整齐,永远是第一个走出房间的人。随队跑步我经常摔跟斗,石岛这个地方都是石板路,高高低低的很容易摔跤,我的胳膊腿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就摔出了经验,摔跤之后,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就像排球运动员倒地救球一样,干净利索。
在炊事班帮厨我最怕挑水,在巨大的井口摆水桶,感觉黑乎乎的井口真能把人给吞噬了,这么说一点儿不夸张。120斤的担子放在肩上,水花四溅,可怎么咬牙使劲也迈不开步子,直到双肩压肿、压破、流血,还怕别人知道,晚上一个人偷偷上药。一个月的冬季野营拉练非常考验人,每天行军70--80里地,全副武装,背包、挎包、军大衣、备用胶鞋一样不能少,军用水壶灌满水,沉甸甸的,否则没水喝。最后一天走了120里,属于强行军,星夜兼程,直到双脚磨出血泡,后来就是血泡摞着血泡,我的袜子黏贴在脚上,撕下来的时候血肉模糊,胶鞋里红红的,全是血,卫生员给我上药时直吸冷气。我倒觉得没什么,还给自己打气:“坚强点儿,相信自己,一定能挺住。”
不过说实话,最后一天的强行军给我身心打击很大。我从没感到这么疲惫过,双手背过去从下面托着背包以减轻双肩的重量,肚子空空的,嘴里苦苦的,脚下软软的,黑夜里努力盯着前面人的背包,在山间小路坷坷绊绊地机械迈着步子,似乎已经断了骨、抽了筋、吐了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据说老兵夜里行军都能打盹,那怎么可能!天亮时终于达到部队营地,汗水浸透了棉衣,直浸到身后的背包,军被湿了一大片。太累了,一倒下就不想再起来,在营房前面的开阔地上,我们一行人静静地躺了一大片。队长无语坐在一旁,耐心等待大家喘口气。他很理解。理解万岁吧。
真正努力后,我发现自己要比想象得优秀很多。实践证明,一个人最大的失败应该就是放弃了。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很多人死在明天晚上,看不到后天的太阳。当我回头,发现自己已经咬牙走过了那么长一段路,就很庆幸,我挺过了最初的考验。当然,这仅仅是开始。
购买女性卫生用品,是我们请假外出最好的借口,队长从来不敢说不,屡试不爽。星期天,我们一行三人收拾停当外出了。(外出必须两人以上)其实也不想买什么,就是想看看大海,散散心。我一直就很喜欢大海,不管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看了心旷神怡,心情舒畅;我喜欢听海浪的声音,不管是浪击礁石还是澎湃翻滚,听了血脉喷张,精神兴奋。我们直奔海边,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浪头翻滚起伏,汹涌澎湃,我们一齐大喊大叫,蹦啊跳啊,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矜持。我们光着脚丫,追逐着海浪,捡了美丽的石头、花花贝壳、碧绿的海菜,乱七八糟一大堆,带回去又怕暴露行踪,最后又依依不舍地扔掉。在海摊疯了一上午,丢盔卸甲,军衣、军帽都塞在挎包里,每个人都释放了一腔的郁闷和纠结,一下子轻松不少。肚子饿的时候闻到了强烈的海鲜味道,一行三人随味寻到一户人家。
石岛老乡的房子都是一种厚厚的海草铺盖的房顶,据说这种海草房冬暖夏凉还防腐蚀,墙体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砌的,古朴得就像童话里七个小矮人的茅草房。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不由得赞叹渔民的无穷智慧。我们找到的就是这样一户渔家。门虚掩着,还没等我们敲门,门就开了,走出一位老太太。她笑着说,我都注意你们一上午啦,解放军的疯丫头们,饿了吧?老太太一口胶东话,我们虽然不全明白,却知道大概意思。
我们进门一看,大喜过望,真有海鲜啊!满满一大锅,还冒着热气呢!我试探着问:大娘,锅里的这个东西,卖不卖呀?多少钱一斤啊?老太太笑道:你们能来我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什么多少钱!解放军吃不要钱,解放军女娃吃更不要钱啦!我们相视一笑,这是引诱我们违反纪律啊,随即掏钱说想买几斤。推来推去,老太太生气了,说我们看不起她。呵呵,真的是饿极了,先吃了再说吧!
这是刚刚打捞上来的海蛎子,味道鲜美,不放任何作料,甚至连盐都不用放,最能保留海蛎子的原汁原味。我们美美饱餐一顿,饿极了,吃得稀里哗啦,完全没有吃相,老太太看了捂着嘴直乐,我们都装没看见。出门的时候我打着饱嗝,那是有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海鲜。临走时我悄悄留下五块钱,作为现役军人,断不敢造次。老太太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姑娘们,有时间再来啊!”我不由得感叹:哎呀,胶东是老革命根据地了,民风古朴啊!
一年后,我们绝大部分提干,正排级,转入正式工作。针对美军驻韩国、日本的空军基地,通过各种无线电设备截获并记录美空军基地各种战机的活动情况,及时上报,保卫我国沿海地区不受敌人侵犯。每天24小时轮班,没有节假日,遇到美军在太平洋战区搞军事演习,还要加班加点,很少有时间去海边疯了。后来我们又转战了好几个基地,监听美军的通讯卫星,工作量更大了。只有军人在背后默默地奉献这一切,百姓才能享受安静美好的岁月。当兵就是一份责任,一份重于泰山的责任。
每个人都不容易,都有难走的路和难言的苦,谁都不可能顺顺利利到永远,有太多的情绪需要自己去消化。我现在所拥有的,远比曾经失去的要美好得多,我很欣慰,所有的经历和奋斗都是值得的,每一步努力都算数。现在,我有一群天南海北的部队战友,我们曾一起坚守,一起过年,一起流血流汗,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一个锅里搅马勺子。有一种情感,只能用心去感受,去珍藏,这种情感不能简单地划归为朋友,它超出了朋友的界限和范畴,这就是战友情。艰苦的军营生活奠定了我们终生的战友情谊,这是我一生的自豪和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