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觉得作家特别是男作家应该有点柔情。所谓“似水柔情”,不是优柔寡断,更不是对丑恶之事怀柔隐忍,而是指我们在文字之间闪现硬朗铁骨的同时,多少还得蕴涵些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感,触及读者心灵深处那最柔软的地方。
在中国现代的文人中,鲁迅是最具有“似水柔情”的。犀利尖锐、刚强深刻,这几乎是大家对鲁迅杂文的一贯看法。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即使是他的主题极其严肃、风格极其刚硬的杂文,其叙述方式和细节处理也是处处彰显着他那蕴含于铁骨中的似水柔情。如《记念刘和珍君》中听闻刘和珍等青年学生已被残忍地杀害了,鲁迅可谓是悲哀至极,“长歌当哭”,而且已经是“出离了愤怒了”。当别人都只记起刘和珍的英勇抗争、不畏强暴的精神之时,鲁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刘和珍“始终微笑着”的面容、“态度很温和”的神态。当群众们都愤怒至极、学生更欲拼死反抗之时,鲁迅却担忧学生们的安危,劝他们不要学那赤膊上阵的许诸,要讲求斗争策略。《阿Q正传》里的阿Q愚昧不堪、欺软怕硬,在秀才那里受了气,便跑去凌辱弱小的尼姑。又因他仰慕革命党人,便也盲目的追随革命,其实本质上不过是一个麻木、愚昧、欺软怕硬生活在底层的可怜之人。旁人读了小说之后,只觉得阿Q愚蠢无能,鲁迅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悲悯之情跃然纸上、回荡胸中。
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可谓是情感的产物。文学能激起人的情感共鸣,在这一点上它与诸如音乐及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没有任何区别。鲁迅从小深受传统文学“重情”思想的影响,青年时期又在日本留学七年,深入学习了现代文学理论,认为文学应当反映人的心声。且民国时的报纸杂志大多自负盈亏,如果发表的文章毫无情感干巴巴的,读者也不会愿意去读,缺少情感的文章自然是难以发表的。因而无论如何鲁迅都不会忽略文学创作中的情感。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本人也是个有着似水柔情的真汉子。他在写给许广平的情书中为情人起了许多可爱的昵称,诸如“害马”、“乖姑”、“小刺猬”,还叮嘱许广平“乖姑要乖,保养自己”;当许广平提出想要跟随鲁迅学习日语时,鲁迅便故作严肃严格要求许广平,还声称如果许广平偷懒的话,他便将会“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待到周海婴出生,为了哄小海婴入睡,鲁迅还编了许多可爱的歌谣:“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小红,小象红……”。待到海婴长大了,鲁迅带他去吃鱼丸子,众人吃了都觉得新鲜,只有海婴嚷嚷着说鱼丸子不新鲜,众人听了都不信,鲁迅便尝了一口发现海婴的鱼丸果然不新鲜。原来是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却不新鲜。鲁迅便笑着对大家说:“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与鲁迅交往甚密,鲁迅很欣赏、钦佩他。瞿秋白前去看望鲁迅,兴致高时,二人便躺在书房躺椅上一同吸烟,有时甚至彻夜长谈,有时谈到兴正浓时窗外正大雪纷飞。后来瞿秋白遭受fd派逮捕,写信给鲁迅说明近况。鲁迅知悉后心中焦虑至极,立即汇给瞿秋白五十元大洋救急。得知瞿秋白即将牺牲的消息后,鲁迅极其痛心地对友人说:“那消息是万分的确了,真是可惜的很。”又说:“这在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瞿秋白英勇就义之后,鲁迅从悲愤中振作起来,将全大量地精力集中于整理瞿秋白的遗著,其对友人之柔情,可见一斑。
毛主席曾称赞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确实精准地概括了鲁迅的个性。但我们也不要忽略那蕴含在那铮铮铁骨之下的脉脉温情。正如鲁迅所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最能温暖人心的,还是那一片炽烈的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