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佳镇今天逢集市,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被来自最遥远地方的农民覆盖了。集上的农民由于粮食、猪肉、花布、农具而流露出开放的笑容。我也许十年、也许二十五年没见到这种土地式的笑脸了,袒露实在。我见到的农民在城里或电视上,他们笑的时候,筋像短了,像配合,像练习,像回忆笑。我这么喜欢集市连我自己都奇怪。太阳把阳光如此慷慨地照在玉米上——每一粒扇形的玉米带白脐,如土地笑掉的牙齿;照在木头风干变白的驴车上,照在自信心大增的驴上——改革开放前的驴跟受批斗的地主一样沮丧,原来的驴除了黄胄画的全然沮丧,现在它们像美国人一样滚瓜溜圆,眼圈甚至很俊美。集市上的一切在阳光下显出强大的富足,比超市里的东西体格好。
我看到有人卖一堆钢叉,堆在草绿色的雨布上,垛草的叉子。农民割完青草,地里晾干,捆成个子,拖拉机来地里拉回家。爷们儿或系鲜艳头巾的农妇用钢叉把草个子向车上戳。草垛在车上垛得高,钢叉被干草磨得雪亮。然而地摊上的钢叉不亮,上一层橙色的漆,像从消防队偷来的。上橙色漆干吗?不知是谁的主意。我第一次看见刚出厂的干草叉子。那边还有铁锹。铁锹头新得如同话剧团的道具。好铁锹越用越亮,比不锈钢还亮,以“锋快”二字形容好铁锹并不算阿谀奉承。我当知识青年时的铁锹,“嗖”地一下斩断拇指粗的树根。给马车装土,“嗖、嗖”,土一点儿不沾锹,像铲沙子一样,实为湿重的黄土。卖铁锹的人正专注地观摩卖香瓜马车的骒马拉粪蛋,新鲜的粪蛋像从传送带里送出来,拥挤有序,用陶瓷界的术语叫“黄黑釉”,风格朴重,马因此骄傲地翘尾。
买铁锹的人多不?我问。
多个屁。他把目光从马臀收回,看我。
咋地?
现在谁还使铁锹啊?使铁锹干啥呀?
他说话十足带着马拉粪蛋的冲动。我问,不使铁锹使啥?
使拖拉机呀!现在人手都不摸家伙什了。
家伙什说的是农具。摸啥?
摸麻将。
也对。麻将光滑,能叠压成城,啪啪响。能赢十麻袋玉米的钞票。铁锹钢叉能吗?答:不能。
这里还有卖点心的。我在农村的时候连供销社都没点心。现在集市卖点心了。
蛋糕、油炸麻叶、四瓣酥与大片酥。点心摊上有个白钢烤箱,支油锅,现做点心。这个摊又诱发我对点心的拥戴之情。在城里,我连看也不看点心,饱和脂肪酸、反式脂肪酸,谁吃。在农村的集市上,一个大长条木头桌子摆满点心,桌子下有青草,还有偷偷开放的花。你能不瞧一瞧吗?点心摊左边是卖南瓜、豆角的,右边是卖布的。卖布人把鸳鸯戏水的红绿被面披自己右肩上,都像给点心造势。
我费尽气力把眼光从大片及四片酥麻叶上移开,看卖点心的人。哇,我敢说一般人在一年之中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女人,最多三年内见到两个,第二个也是这个女人的妹妹。她细长的眉毛攒成整齐的锋线,睫毛上翻,像探摸眉锋。眼睛像善意地嘲笑集市上的人,嘴唇小到一碗莲子桂花茯苓红枣粥要送一百多匙才吃完,我没数过,这是个大概数字。
这点心……话说了半句,我不知往下咋说了,用手指点心。
她吓一跳,可能怕我是防疫站的。点心咋啦?她说。
我心里想说点心好看可没你好看啊,说成你长得挺像点心啊!
她乐了。让人乐其实不是什么难事,蠢话说出来谁都乐。多少钱一斤?
蛋糕五块五,麻叶六块钱。
我假装点点头,走了。话说不下去了,就得走。她在我视野里移出,个子不高,肩胸圆润,头发是天然的金黄色。
我想起《斯卡布罗集市》男声二重唱,什么兄弟唱的,美好。美好不复存在之后对美好的追忆,譬如爱情飞走了,却从天上没完没了飘下一片羽毛,羽毛永远也拼不成鸟。斯卡布罗跟集市没关系。李焕之、彭修文,还有《红旗颂》的作者吕其明,都是冼星海之后的大音乐家。可惜,他们五十年来没大作品。彭修文是多好的音乐家,只编些曲子,创作少。李焕之节目写得好,圆号、小号和中国的唢呐锣鼓都是节目音乐的主色调。他何不写一首《花火绣的集市》?这里有列宾式的粗犷与鲜艳。花火绣的人们在集市手指嘴说,人嘴里如果说“种子、玻璃、鞋、碗、笸箩、菜刀、柴火、鸡蛋、牛”这些词,这人一定健康,他一直说就一直健康。这些词离山川土地河流上帝很近,能说这些话是福分。在集市上,小孩和大人都像找什么东西,狗在人群中仰视人的脸或屁股。拥挤在集市上是幸福的一部分,不像超市中的无奈。集市上什么都不缺,大姑娘小媳妇、瓜果梨桃,都摆出来了。人不一定买个够,但可以看个够。可以摆秀,可以传言,可以拉着别人的手攀谈,这都是超市没有的功能。
我如此东溜西逛,见一孩子把猫放在狗背上让它骑,猫狗不干。我忽然想起扎伊诺,他骑着高头大马去了哪里?
我在人群中找扎伊诺,又回到了点心摊,那个卖点心的女人喊我:
大哥,问你点事。
啥事?
你是干啥的?我其实怕别人问我是干啥的。我说了干啥的,谁都不信。我说我是作家,人家说别扯了,你是林业站卖树苗的。我说我是乐评人,别人说你像乡村小学体育教员。我说我是警察,别人说可别逗了,警察哪有你这样的?你再说打110把你逮起来了。
我问女人你啥事?她说我看你第一是外地的,知道事多。第二能有点文化。你咋看出我是外地的?
我们这的人擤鼻涕往裤子上蹭,你用白白皱纹纸。纸还在小塑料包里包着。提前叠好的吧?
不是我叠的。
再有,你看点心乐。别人看点心咽吐沫。
这就是外地的?
反正外地人比咱们这地方人强。
外地人省吐沫。你咋看出我有文化?
你褶子在眉间,手背没褶子。老百姓手上褶子比脸上多。
这跟文化没关系。你看我像干啥的?
肯定是种西瓜的。
种西瓜的有文化?
公社西边河南种西瓜的人有技师,有德国喷灌,咋没文化?你是种西瓜的不?不承认?
是种西瓜的,你有啥事?
女人说,我想问,问啥呢?你们河南人啥都明白……
那是,种西瓜种的。
问,先离婚后娶小老婆,还是先娶小老婆后离婚?哪个合法?因为我没种过西瓜。对她这番话反应得不太快,反问:谁娶小老婆?
男的。
那是,女的娶小老婆叫同性恋。我问,要是这个男的已经结婚了,没离婚再娶老婆就是重婚罪。离了婚,人家再娶合法。胡用呲。谁胡屌呲?我家那个王八种。他说国家对他这类科技人员有奖励,给他二十万元他没要,要了一个娶小老婆的指标,受法律保护。
国家保护他包二奶?
对呀!他说是法院发的金牌,一个金牌可以娶一个小老婆,一共给他发三个。
看了没有,这么漂亮的卖点心的小娘们儿,白嫩水灵,也有难心事。我对她说,什么金牌,不可能!你上妇联一问就问明白了。妇联也让他整懵了。他说国家对特殊人才体现特殊政策。刘翔有一百多块小老婆金牌呢。在国际比赛拿冠军奖有十个小老婆指标,飞太空奖三十个,中央台青歌赛只要唱一嗓子,就有一个指标。
我说我代表所有种西瓜的人庄重地、诚恳地、负责任地告诉你,并愿意陪你上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查法律全书。咱们国家没这个规定,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唐宋元明清包括琉球列岛的法律都没这个规定。你丈夫干啥的,享受这待遇?种莫碗儿的。啥?莫碗儿是国家高科技863星火计划稀土资源吗?啥是莫碗儿?炒鸡蛋,炒肉也行,毡匠最爱吃莫碗儿,去毛依。莫碗儿,你咋连莫碗儿都不知道?锯末就能养莫碗儿。毡匠吃的莫碗儿?给三个小老婆指标?你说的是木耳吧?黑木耳?对,就那玩意儿,我们叫莫碗儿,他在梨树县租大棚种莫碗儿呢。干莫碗儿三十块钱一斤,好的八十块。嗨,你男的言论能给法院院长气死。这么说吧,你就种啥,种出原子弹来也没小老婆指标。这是胡说!胡屌沁!对,胡屌沁。乡间管小猫呕吐叫沁。我跟她说,你别信这个。他娶小老婆了吗?娶了。几个?俩。你们离婚了吗?没离。没离你告他重婚罪,他就得拉稀。不过,你们先协商,万不得已再起诉。你见过他的金牌没?见了。啥样?啥样?作业本那么大,长方的,上边写不少字。啥字?我不认字。他咋说?他说上面写的是:翟清福同志种莫碗儿填补了国家重大空白,人民扬眉吐气,特奖励优生优育人头指标,各级政府不得干涉。胡扯!说是呢,我娘家人都说胡扯,说他花钱做的。我外甥上乌丹也花钱做了一个金牌,给他送去了,上边写的是:特授予翟清福大流氓光荣称号,各级政府通过。送不送这个没用,你跟他协商吧,要不离婚,要不起诉。我离婚。你给我写一份材料,我白送你三斤麻叶,纯豆油炸的。女人从纸盒里拿出一张牛奶的宣传画,递一支圆珠笔,让我在背面写。写吧。你写——翟清福,你王八羔子操的。我说诉状是给法官,不是给翟清福看的,不能骂人。也行。这女人用手背蹭一把鼻子,她雪白的脖颈上蓝色的细静脉膨现,气的;耳朵红了,也是气的。她眼睛看着远方,嘴里切磋词汇,无声,像嚼山杏的毛皮。你写吧,伟大的法院……不用说伟大。让你写你就写,三斤麻叶不给你了吗?写。我要告翟清福,让你们把他从中国除掉,送到美国跟黑人劳工一起遭洋罪去。我照写。他,小时候就不是好东西,往老母鸡腚眼里面塞炮仗,往新娘子被窝里塞蛇。他最损的事是往中学班主任的尿壶里放一块电石,班主任一滋尿,电石碰上尿呼呼冒蒸气把老师老二燎了,至今未婚。
老师今年多大岁数?
八十多了。翟清福对我小恩小惠,我爱占点小便宜,让他得了手。他知道了这码事后,知道这个事挺好,广泛奸淫妇女,靡烂程度超过宫颈糜烂十倍、二十倍。
你说你离婚的事。
我离婚也不能便宜他。第一,他欠我二舅的大青骡子钱得还。第二,他赔我二哥一对柞木箱子。他喝醉了,在我二哥家箱子上睡觉,把箱子压散了。第三,让他把梨树县那俩小老婆掐死。
我打断她,你第三个要求不可能实现,犯法。你说现实点。
现实的事是房子归我,地也归我,小四轮归他,外边欠钱他能要回来都归他。
孩子呢?
没生呢。翟清福没有生育能力,他浑身上下也没几根正经精子,都他妈让酒烧死了。剩下的也让小老婆药死了。
法院听不懂你说的是啥,你说正事。
啥是正事?翟清福他家有正事吗?他爹告诉他不许娶村里姓白、姓许、姓叶的姑娘。为啥?都是他爹的种。
他爹精子挺多。
他爹属猪的,精子能不多吗?他妈往自己奶子头上抹农药,把村支书药死了。他三大爷在鞋壳郎里养蜈蚣……
我扔下纸笔撒腿就跑,不能再写了。鞋壳郎里养蜈蚣,把我脚丫子都吓麻了。
驴家族驴家族汤素兰
七岁那年,我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弟弟。从此以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的眼睛全都盯在弟弟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了。我独自坐在屋门前的竹林里生气。生了一会儿气以后,我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孤儿。我开始怀疑: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的,只有这个弟弟才是他们的亲骨肉。我越想,越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他。这个问题让我彻夜难眠。让我坐立不安。我开始竖起耳朵听家里人的脚步声,听他们的谈话。我开始斜着眼睛看他们。因为我想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听出一点儿什么破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我真正的家,我的亲人。
我的眼睛因为总是斜着看人,慢慢地,就变成了斜视;我的耳朵因为总是渴望听到秘密,而越长越长。到我十五岁那年,我变成了一个斜眼,还长着一对又尖又长的驴耳朵。长成这么个模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是灾难。
快乐的是我的弟弟。他喜欢揪我的耳朵玩儿。因为我的耳朵是如此与众不同,他还以为是一个特别新奇的玩具。他经常问我:“姐姐,为什么我不能长出同你一模一样的耳朵?”他还异想天开:“姐姐,你把你的耳朵给我,好不好?我用我的耳朵跟你换,好不好?”
只要他跑到我跟前来,我就对他吼叫:“傻瓜!离我远点儿!”
我从学校退学了。我羞于见人。可奶奶偏偏说,我的样子很漂亮。她甚至还把她当年做新嫁娘时戴过的一副银耳环给了我,让我戴在我的两只又长又尖的驴耳朵上。
我怀疑她是想出我的丑。但那对耳环实在漂亮,简直漂亮极了。我当时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让我自己非常伤心。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仔细地想了一遍我所度过的十五年的岁月。我记得有些夏天的晚上,我躺在奶奶的怀里看天上的星星。奶奶用扇子给我扇风。我记得有些冬天的早上,外面大雪纷纷,爷爷会牵着我的手,送我到附近的学校去。我记得有些明媚的春天,妈妈带我去走亲戚的时候,总要从灶上的大铁锅上,抹一点黑黑的烟灰,涂在我的额上:“我的女儿这么漂亮,可别让路上的人抢走了!”我记得有些秋天,爸爸从山外面回来,打老远就会喊:“我的漂亮的女儿在哪里呢?快来穿我给她买的新衣裳呀!”
我强迫自己反复想这些事情,想他们对我的好。想起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得无比的宽容了。我为我能如此宽容而感动。我决定从他们家(在心底里我已经不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带走一样东西,留作纪念。
于是,我接受了奶奶给我的耳环,让妈妈亲手把它们戴在我的驴耳朵上。
爷爷和爸爸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我觉得他们简直虚伪透顶!他们明明看见我长着一对驴耳朵,明明知道我是斜眼,还说这样的话,什么意思?可恶!
我们家的房子后面,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山坡陡峭,岩石坚硬。每天晚上,当他们都熟睡了之后,我便悄悄起床,扛着一把十字镐,到山坡上去挖洞。我要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一年以后,洞够深了,洞口的伪装也准备停当。现在想起来,我依然觉得我挖的那个洞,简直是天才的设计。
一天晚上,趁他们熟睡后,我离开了他们。这一次,我没有带十字镐。我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的驴耳朵上,戴着那副银光闪闪的耳环。我把自己关在那个黑乎乎的洞里,用砖头和泥块把洞口堵死。我不想再离开我的洞穴,我不想再见到我的家人。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
我想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心我的斜眼和我的驴耳朵了。我也不用再去想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母亲狠心地把我抛弃,让我在现在的这个家庭里长到十六岁。
但是,我的家人发现了我。确切地说,首先是我的弟弟发现了我。他玩耍的时候,再没有一对大耳朵可揪了,觉得怪寂寞的。他开始找我。当他开始找我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便跟着他一起找。当我的爷爷奶奶开始找我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也开始找我了。自从有了弟弟以后,他们做每件事情总是按这样的顺序进行的。
他们在我的房子里找到了十字镐。十字镐已经磨钝了。但十字镐上留下了后山坡上的一些泥土。他们来到后山,在山坡上找到了和十字镐上的残渣一样的泥土。在岩石上找到了被刨挖过的痕迹。爸爸妈妈挥舞十字镐,爷爷奶奶用手扒开泥土和砖块。弟弟最先冲进洞里。他叫起来: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一头驴子!”
弟弟从山洞里牵出了一头驴子!
我以为我死了。其实没有。我在山洞里待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头驴子。如果不是我的耳朵上还戴着奶奶的银耳环,我想他们绝对认不出我了。
他们用手抚摸我光滑的驴皮。我挥动尾巴,狠狠地抽打他们的手,大吼一声:
“你们别碰我!”
可是,我只发出了“咴——咴——”的声音。
我看见他们的嘴在动。我听见了一连串咕噜咕噜声。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们在说话。可是,他们说的什么,我再也听不懂了。我看见他们在哭,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里,泪水晶莹。我看见那些晶莹的泪水从他们的眼眶里流出来,流过面颊。我的内心一阵冲动。我朝他们靠过去。我靠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身边,我让他们的手抚摸我光滑的驴皮。他们流过面颊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明白了:
不管我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真的非常非常爱我!哪怕我是斜眼,长着一对驴耳朵,他们也认为我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弟弟不知道这头驴子就是我变的。但他为家里添了一头驴子而兴高采烈。他整天围着我转。我不再躲开他了。我侧过头去,用头蹭他小小的身子。我把耳朵伸到他胖胖的小手心里,让他能揪到我的耳朵。他的手很柔软。他常常抱着我的头,和我说话:
“小驴子,你知道我的姐姐哪里去了吗?她的耳朵像你,她是我最好最好的姐姐!总是跟我一起玩……”
说着说着,他常常也会哭起来。当他的眼泪滴在我光滑的驴皮上时,我的心总有一种要碎了的感觉。
我现在很想告诉弟弟:“我爱他!”可是,我只能发出“咴——咴——”的驴叫声。
有一天,奶奶对爷爷说,她要出门到亲戚家去一趟,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你不要找我!到时候我自己会回来的!”奶奶说。
爷爷点点头。
奶奶走后,弟弟天天哭着叫着要找奶奶。爷爷告诉他:“乖孙子,奶奶会回来的!”
半个月以后,爸爸妈妈扛着十字镐,爷爷带着弟弟,弟弟牵着我,我们一起上了后山,来到我以前待过的洞穴前。洞口又被砖头和泥块堵死了。爸爸妈妈刨开泥块和砖头。弟弟冲进洞里。他叫起来:
“爸爸妈妈!爷爷!你们看,又一头驴子!”
弟弟又牵出了一头驴子。
“咴——”那头驴子对我叫一声。
“咴——咴——”我对那头驴子叫了两声。
奶奶已经变成了驴子。
夜晚,当家人都熟睡之后,我和奶奶躺在牲口棚里金黄的干草堆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说话。我们说的都是驴子的语言,彼此都能听懂。
奶奶说:“孩子,我实在怕你太孤单了,怕你不能照顾自己,才决定变得跟你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轻轻地说。
“可我现在又担心你爷爷太孤单了,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声音更轻了。
自从奶奶也变成驴子以后,爷爷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坐在牲口棚前发呆。
有一天,爷爷失踪了。
爸爸妈妈一定早猜到了爷爷早晚会有这一天。因此,爷爷失踪后,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倒是弟弟整天哭哭啼啼的:“我要爷爷!我要奶奶!我要姐姐!”
爸爸妈妈被他吵得没办法,只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他们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半个月后,爸爸妈妈扛着十字镐,带着弟弟,弟弟牵着我和奶奶,又一次来到了后山的山洞前。山洞再一次被砖头和泥块堵住了。
爸爸妈妈挖开洞口,刨掉砖头和泥块,弟弟冲进洞里。
他叫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呀!又一头驴子!”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头驴子是爷爷变成的。奶奶朝爷爷跑过去,他们的头在一起亲热地摩挲,尾巴甩来甩去。弟弟说:
“爸爸妈妈,你们看,这两头驴子在亲嘴呢!”
爸爸妈妈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奶奶躺在牲口棚的干草堆上,说了好久好久的话。爸爸妈妈抱着弟弟,一直坐在牲口棚前。他们看一会儿我们,又说一会儿话。我们也看一会儿他们,又说一会儿话。有的时候,我们彼此看着,什么都不说。我们的语言各不相同。他们说的是人话,而我们说的是驴话。我们彼此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有当我们的眼睛相望时,我们才深知:我们是一家人。
我以前有一个习惯,每天早上醒来,总要到家里的每个房间里看一看。即便变成了驴子以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屋前的竹林上方。我走出牲口棚,到每间房子里去转悠。我发现,爸爸妈妈不在房子里,弟弟也不在房子里。
我的心“咚咚咚”一阵狂跳,来不及多想,我撒开蹄子朝后山跑去。我来到我曾经待过的那个山洞前。谢天谢地,山洞并没有被砖头和泥块堵住。我冲进山洞,山洞里空荡荡的,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弟弟,也没有驴子。我“咴——咴——咴咴——”地叫起来。我是用驴子的话在叫:“爸——妈——弟弟——”
爷爷奶奶听见我的叫声,立即跑过来,和我一起寻找。我们找遍了后山,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爸爸妈妈和弟弟。
最后,爷爷说:“我们不用找了,他们已经走了。”
接着,爷爷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们家族的人,都有一个特殊的本领——能变成驴子。
接着,奶奶告诉了我另一个秘密:弟弟不是我妈亲生的,而是妈妈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捡来的。
接着,我知道了爸爸妈妈离开我们的真正原因:爸爸妈妈如果再留下来,他们会因为渴望和我们交谈,渴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忍不住跑进山洞里去,变成和我们一样的驴子。如果他们也变成了驴子,那么,谁来照顾弟弟呢?弟弟还那么小,而他又不是我们驴家族的成员,无法像我们一样变成驴子。
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每到黄昏,我会站在竹林里,望着门前的小路,等待着爸爸妈妈回来。他们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我的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温柔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