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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散板

时间:2024-12-14    来源:馨文居    作者:许俊文  阅读:

  壹

  风是乡村的魂,它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地方,到处游荡着,时南时北,忽东忽西的,它走到哪里,哪里就能感觉到乡村的呼吸。

  每次从城里回到老家豆村,第一个迎接我的便是风。我们虽然好多年没见面了,但它一点儿也不生分,先是用顽皮的小手,把我服服帖帖的头发拨弄乱,再在我干净的皮鞋和西服上,随意撒些尘土与细碎的草屑。要是春天,风就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小花狗,当我刚从汽车上走下来,视觉还没来得及舒展开,它就从我的身上嗅出了豆村的气味,亲亲热热地扑过来,伸出温软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我的手与脚踝,你赶也赶不走。如果是秋天,风里便有了果实发酵的味道,那幽微的醇意,好像一个去镇上打酒的孩子,不小心把酒洒了一路,惹人隐隐地有些陶醉。

  因为风的缘故,乡村里许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物,便有了某种诗意。你瞧那晚风中的炊烟,怎么看都像是一幅悬腕挥就的狂草,云烟尽态的样子,该虚的地方虚,该实的地方实,那是我们在绢纸上无法做到的,可谓真正的“天书”了。莲荡也是。一阵风吹过去,一阵风又吹过来,满荡田田的莲叶便乱了。然而,乱是乱了,但却乱出了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呢?我也说不清。看来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像这风中的“乱荷”,有一种不触动情欲的美,大美。你可以观,可以赏,但你却没有风的能耐,把好端端的东西破坏了,还居然翻出新意。还有秋风中的那些树木,原本蓊蓊郁郁的,可是经不住风的手轻轻地摇晃,三摇两摇的,就只剩下一副骨骼了。还是古人高明,他们面对这样的急令凋景,只用“删繁就简三秋树”七个字,就把很复杂的意思表达出来。随着黄叶随风飘逝,树上那些平时看不见的鸟巢,一个一个都露了出来,远远看去,恰似一个个黑色的音符挂在枝柯上。我家的那头公驴也是见不得风的,别看它平时温吞吞的样子,然而,只要春风接连吹上三天三夜,它的魂就被勾走了,常常趁人不备咬断缰绳,撒开四蹄满山满冈地瞎跑,迎着风这里嗅嗅,那里嗅嗅,高一嗓子低一嗓子地嘶叫……

  说到风,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我从豆村带回一棵小枣树,栽在城市自家的庭院里,栽树之前我是下足了底肥的,可是几年过去了,并没有见它有多少长进。我很纳闷,就问父亲是什么原因,父亲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给出两个字:缺风。对,缺风。生长在乡村的树可不是这样的。你千万不要以为风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其实它是树和庄稼的神灵。一棵得风的树,就如同一个人得了机遇,东风来了摇一摇,西风来了晃一晃,每摇晃一次,它的根就往泥土深处扎一扎,晃着晃着,一棵树就在风中长高长粗了。父亲把这种现象叫做“得风水”。记得豆村牛鼻凹里有一棵歪脖子黄栌,据说已经很有些岁数了,可就是长不大,村里有人想把它砍下做犁弓,父亲制止道,这棵树虽然长得不是地方,但只要树头能从这凹里蹿出来,一旦招了风,不愁它不成材。后来那棵黄栌居然有了出头之日,风吹着呼呼地往上蹿,一年一个样,一年又一个样,如今它已经有合抱粗了,成了我们豆村的一个标志。这大概就是神奇的风使然吧。当然神奇的还有我的父亲,尽管岁月的风已经把他的头发吹白了,腰吹弯了,甚至连牙齿也吹脱落了,在风中踽踽而行时,须拄一只拐杖,然而他能够从飘忽不定的风里悟出一点“道”,想必也该知足了。

  乡村里的许多事物,小至一片浮萍,一株草,大到一棵树,一座山,都与风息息相关。春风归来遍地绿,它们不得不绿;秋风君临千叶黄,它们不得不黄。在这回黄转绿的变幻之中,永远不老的似乎只有土地,只有风。一拨又一拨的风,吹了几千年,几万年,它吹走了许多东西,又吹来了许多东西。庄稼在风中拔节,驴马在风中发情,鸟雀在风中飞翔,蟋蟀在风中浅唱低吟……倘若没有风,这个世界多么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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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在庄稼拔节或扬花的夜晚深入田野,此时天上有月或没有月都无妨。我坐在湿润的田埂上,燃一根烟,屏住呼吸,谛听风与庄稼幽秘而细碎的微语,的确是一种享受。它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说话时的那种神秘的氛围,有点儿类似于乡村闺房里的隐私。它使我想起郁达夫,和他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在我的想象里,我看见风像一个忙碌的乡村媒婆,对,媒婆,她提着萤火虫的灯笼,颠着一双小脚,脸上带着世俗的笑容,急急穿行于正在扬花的庄稼之间,于是,一川一川的稻花,在风媒的蛊惑下,都把藏在自己身体里极单纯的情欲释放出来,尽管我看不清它们的表情,但是却能领略到它们的风情。是那种不会勾引起我们肉欲的风情。此刻,我若是个诗人多好,可惜我不懂诗,只能将嘴边的两句古人的诗略加篡改: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风语一片。我想,这时的蛙声只能是一种喜庆的陪衬与烘托,是这场天地间庞大婚礼的出色乐音。

  当然,风也不总是充当媒婆的角色,吹来吹去的风,吹黄了一茬茬的庄稼,吹枯了一年年的野草,也吹老了人间岁月。我看见,母亲辛辛苦苦在菜园周围扎起的篱笆,在风中散落,父亲垒砌的土墙在风中坍塌,竖在祖父祖母坟前墓碑上的字迹,在风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豆青山上的许多坟茔也是如此,它们每隔几年就要添一些新土,可是添着添着,那些给坟添土的人也被风吹走了,于是豆青山上又多了一些坟头。这种给坟茔添土的现象一般持续不了三代,原先的那些坟就再没有人为它们添土了,今天被风带走一些土,明天又被风带走一些土,要不了多久,一座一座的坟茔就被风抹平了。

  然而,一拨又一拨的风,依然吹个不止……

  贰

  乡村是泥土做的。对,泥土。我想古今中外的乡村都该如此。将来的乡村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我自然无法想象出它的模样,就像自己小的时候,无法想象“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样。但可以肯定,那时的乡村依然还是属于泥土的,这一点恐怕谁也改变不了。我们不妨想一想,人们总不能在水泥地上种庄稼,在街道上种蔬菜吧。乡村的路倒是可以修几条水泥的抑或柏油的,但是土路仍然是乡村的主角。还有那些土坝、土渠、土堰、土埂的,你能改造得过来吗?当然也没有那个必要。

  因此我有理由说,泥土是乡村的灵魂和上帝。黄土也好,黑土也好,鸡血土也好,那只是泥土潜在的表情,就好比人们用各种颜色印出的《圣经》,它的灵魂是不会改变的,也不可能改变。

  我有时胡乱想,庄稼该是泥土这部《圣经》上最神圣的经文吧?它们是上帝送给乡村最好的礼物。泥土与庄稼,庄稼与人,都是一一安排好了的,谁也离不开谁。一团泥土,就是一句百读不厌的经文,曾祖父读过,祖父读过,父亲读过,我和弟妹们也读过,我们的儿孙还要再继续接着读下去。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在泥土里摸来摸去的,摸着摸着就摸老了,直到连泥土也摸不动的时候,这个生命就该被泥土抚摸了。

  我曾仔细观察过父亲的那双手,粗糙得跟老树的皮没有什么两样,骨节粗大,十指变形,没有一个完整的指甲。这双手曾在土地上扒挠了八十多年,豆村的每一块土地都曾留下他的手印,甚或每一个土团都曾感受过他的手温。一次重病使他的右手致残,无法再扶犁耕地,挥镐掘土后,我劝他把家里的那几块地让给别人做,他咬咬牙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但他执意要留下一小块自己做,说闲着也是闲着,种不动地,哪怕到地里站一站,蹲一蹲,在田埂上坐一坐,弯腰扯几把草,心里也好受些。父亲留下的这块地顶多只有三分,春天种了玉米,接着又种了一茬芝麻。夏天我回豆村时,发现他和母亲蹲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一个吃力地翻着土,一个用槌棒敲打着土坷垃。目睹着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一涌一涌的。于是我就跟他们说,这地不能再种了,要是热出个好歹,不值得。父亲一边敲打着土块,一边说,再种最后一茬。母亲也附和说,再种最后一茬。这样的话,他们已经跟我说过不下四五次了,每次都没有兑现。季节一次次地向前延伸,父亲的庄稼也跟着一次次地向前延伸。其实我心里是清楚的,只要父亲和母亲不倒下,这“最后一茬”就得一次次地向前延伸。

  与土地厮守的人,一生究竟能用坏多少张犁耙?使折多少根扁担?能够播种和收割多少茬庄稼?那些庄稼也不知道它们多少辈子才能陪伴我们走过一生。这些问题好像谁也无法回答。有的人在这块土地上,只种了三五茬、十几茬庄稼就撒手走了,而有的人却种了五六十茬、七八十茬,还在继续播种和收割。也有的人虽然坚持种下了最后一茬庄稼,但还没有来得及收割,就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他的土地和庄稼。我常常这样想,一个人与土地和庄稼能够相遇多少次,冥冥中仿佛是订了契约的,就像我一生能在白纸上写出多少字一样,由不得自己。命中注定你只能播种二十九茬半的庄稼,是不会让你收割那最后半茬的。

  因此,我们与土地和庄稼每相遇一次,都是一种缘分,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默契和交流。庄稼来了一茬又一茬,又被我们送走了一茬又一茬。每迎来一茬庄稼,我们就多一份希望;每送走一茬庄稼,我们就多一份充实。在这一次次的迎送之中,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微笑着走进了泥土。试想,如果没有它们一茬又一茬地陪伴着我们,我们的一生该是多么苍白啊!

  播种的时候,我常常攥着种子遐想,这些种子去了泥土里之后,它们再也不可能回到村庄里来了,就像一个个日子。尽管它们会给我带回更多的收获,但我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一茬一茬的庄稼绿了,一茬一茬的庄稼黄了,似乎都是转瞬之间的事。收割也是如此。当我用镰刀把一棵棵成熟的庄稼揽在怀里,它们好安静啊!我知道又该送走一茬了。

  我喜欢在秋后的田野上长时间地静坐,这时的庄稼们都走了,那些与庄稼相伴一春一夏的蚱蜢、蜻蜓和各种虫子们也走了,它们都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把一茬庄稼慢慢侍候熟了,该给播种和收割者留下多少,鸟雀留下多少,田鼠留下多少,深入田野的鸡鸭们留下多少,似乎只有沉默的土地知道。

  躁动了一个春天,喧闹了一个夏天,土地直到把所有的庄稼都送走了之后,这才坦然无忧地躺下来,在月光下深深地睡下,那飘荡在田野上大团大团的浓雾,就是它绵长而舒缓的呼吸吧。仍有一些庄稼似乎舍不得一下子走得太远,它们留在泥土里的残根,抽出零零星星的青苗(庄稼人叫做“次青”)来,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于是牛羊们走了来,吃几口,叫一声,吃几口,又叫一声。时令在它们的叫声中渐渐地深了。

  叁

  虽然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喜欢“风水”,不仅喜欢自然界的风水,就连“风水”这两个字也喜欢。风与水是乡村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可是它们一旦结合,词意就变了,好像已不再是那个单调的风,也不再是那个一眼就能看透的水了。丰盈。蕴藉。玄秘。当我面对它们时,觉得自己是多么无知和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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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父亲常说,我们豆村的风水好。邻近的松岗、柏凹村的人也这么说。可是究竟怎么个好法,父亲说不清,松岗、柏凹的人也说不清。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但凡说不清的就是好东西。换言之,但凡是好东西,也都是说不清的。

  其实豆村有什么好的呢?三五人家的一个小村庄,憋屈在山怀里,孤零零的,平时想多几个玩伴都找不着。你看人家松岗、柏凹的孩子,出来就是一大帮子,多牛气!就连松岗、柏凹村的炊烟也跟着牛气,一冒起来就是一大片,像一片小森林。那里的狗也牛气,一来就是八九十来只,气势汹汹的,我们豆村的狗见了,只能望风而逃。

  当然,豆村也不是全无是处,它有许多东西是松岗、柏凹所没有的。比如吃的井水,松岗和柏凹就望尘莫及,它们两个村子的水井加起来,恐怕不会少于七八口,这些井,要么泉眼细得像麻线,打不了几担就见了底;要么味道又苦又涩,叫人不敢敞开喉咙喝,用这水煮豆子熬粥,柴草烧掉倒不少,可豆子就是老是不开花,就连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做豆腐,也不出货,哪像我们豆村,只要掂把镢头随便在哪里掘几下,就能见到一股股又清又甜的泉水。有一年,父亲和村里的几个人,想把村里的那口老井清一清底,他们四五个壮汉子,轮番用两只大木桶从井里往上打水,直干了整整一个上午,水井也没有见底,只得半途而废。如果遇到干旱年辰,松岗、柏凹的人就要跑很远的路,到我们豆村挑水吃,每当他们从井里提上一桶清清亮亮能够照得见人影的水,就会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还有树。别看我们豆村的红土抓一把握不成个团团,许多地方一镢头刨下去,兴许能碰到坚硬的石头,但树却长得特茂盛。同样一棵树,种在松岗、柏凹的土地上,总是蔫不拉唧的,像缺奶的孩子提不起精神,一旦把它们挪到豆村,眼看着嗖嗖地往上蹿,去年才只有半人高,今年就越过屋檐了。无论是椿、楝、桑、朴,还是乌桕、黄栌、杜梨,栽什么长什么,你说怪不怪?果树也是如此。我们豆村的红枣、黄杏、麻梨子,简直结疯了,让松岗、柏凹村的人看得眼梢子直直的,不住地咂嘴。有的人想不通,说,真的日怪了,果树到了咱们村怎么就变成公的了呢?

  树多鸟自然也就多。白头翁、喜鹊、伯劳、斑鸠、杜鹃、灰脊鸫,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们都是冲着豆村的风水来的,来了就不想再走了。我就留意观察过一对伯劳,它们年年都把窝垒在我家门前的老楸树伸向西南方的一个枝柯上,我一连观察了好几年,每年它们总是在割头刀韭菜的时候垒窝,一般早也早不到哪儿去,迟也迟不到哪儿去。千万别以为这些鸟儿不懂得风水,其实它们比我们人要懂,它们一代又一代就生活在自然中,对风水早就了然于心,或许它们的遗传基因里就有关于风水的密码呢。我还无意中发现它们的一个小秘密。我们村的那些鸟儿,都爱到豆青山的一块峭壁下喝水,那里有一个大不过木盆的小水坑,一年四季总是满满的,有一年土地干得直冒烟,它也照样是满满的。我尝过那个小水坑里的水,喝过后,口中有一种微微的清香,比现在我们爱喝的矿泉水不知要强多少倍。鸟多了有时也烦人,它们常常为了争夺领地,或似泼妇骂街,或如莽汉斗狠,战火不断是常有的事。有一种叫“臭嘴婆娘”的鸟,其貌不扬,个头小得可怜,但却生就一张厉嘴,别的鸟要是想在它选定的树上垒窝,没门,它会站在最高的那个枝柯上一口气骂上半个小时,直到把其他鸟骂得狗血淋头落荒而逃为止。特烦人的是那些馋嘴鸟。我家院子里的樱桃还是青的,就被它们啄得一空。冬天吊在屋檐下的腊肉,你得看着晾,不然就成了“傻和尚”的美食。

  鱼也跟鸟一样是懂得风水的,不然怎么会有“鱼出一湾,鳖出一滩”的说法呢?一条豆青河长不过百余里,就数我们豆村那一段出鱼。我仔细琢磨过,上游的河水过于浅了些,水又流得急,鱼自然不喜欢;下游的河水又过于深了些,沿途的许多脏水都汇到那里,浑,鱼自然也不喜欢。我们豆村那一段的河水不深也不浅,水好得捧起来就能喝,还有丝丝的甜。湾也多。一里半里就是一个湾,上禾湾,白鹭湾,下禾湾,葫芦嘴湾,哪个湾里不出鱼?有一句顺口溜为证:上禾湾的鳖,白鹭湾的鲶,葫芦嘴湾的黑鱼阵连阵。每到下秋时节,一些外乡人就挑着小船,带着鱼鹰来了,那鱼鹰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水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只消十天半月的工夫,捕鱼人就会挑一担鱼干回去。

  豆村的风水也特别养庄稼,种什么养什么。这方面我祖父最清楚。他是生产队的“瞧水”工,所谓的“瞧水”,就是负责看管田地里的水情,哪块地该灌,灌多深,哪块地该晾,晾多久,全凭他的感觉。与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祖父最了解地情水性。他说豆村的花水好,地又养得住水,即使遇到干旱也能有个好年景。祖父所说的“花水”,指的是单位面积上的来水,往往一场不怎么起眼的雨,落在扇形的豆青山上,和落在一马平川的松岗、柏凹就不一样,山中无数道沟沟壑壑会把散落的雨水收拢起来,送到下面的几口水塘里去。可以想象得出,那一道道沟壑,就像一个个花瓣分布于山间,雨水顺着花瓣流向花蕊(池塘),岂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水”?这的确是个美的发现,形象,生动,传神,是我坐在书斋里怎么也空想不出来的。用这样散发着花香的水浇地,庄稼能不长吗?饮牲畜,牲畜能不旺吗?包括我写豆村的几十篇散文,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肆

  这几年,我发觉自己是越来越离不开乡村了,过三五个月,总要去老家豆村小住;有时去南京、上海一带办个事,中途也要从滁州下车回豆村看看。其实很多时候也仅仅是看看。不看,心里总觉得欠缺一点什么似的。

  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吧,我对二十四节气也越来越在意了。对,在意。春夏的几个节气感觉还好些,秋天就不同了,立秋、处暑、白露、秋分、霜降,像坐滑梯似的,止都止不住;况且它们的手一个比一个凉,表情也一个比一个冷漠、生硬,但又不得不跟着它们一步步地往岁月深处去,哪怕后退半步也是不可能的。走着走着,一场铺天盖地的白霜便突然降临了。

  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突然的。但我们还是喜欢用“突然”来表述那些出乎意料的现象。比如风,它来的时候也是有路数的。如果站在田野的高处,哪怕一个小小的坟包也行,就不难发现远处的那些亭亭玉立的玉米、高粱,开始悠悠地摇曳起来,一起一伏的,形似一个水波的巨弧,慢慢地推过来,推过来,经过身边时,嗖的一声,就蹿过去了。节气也是如此。就说惊蛰吧,也不是陡然的一声响雷这么简单。据我多年的观察,惊蛰也有着怀柔的一面,在它到来之前,常常会有几个暄透的好日头,笑容可掬的样子,把藏匿于瓦砾、枯草里星星点点的残雪悄悄消融掉,再把僵硬的泥土弄得酥软了,然后才是一记重雷。

  乡村就有这么个好处,它使你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有根有脉、有因有果的,不是一味地胡来。不像我们人,只要心血一来潮,就会轻举妄动,结果做出许多蠢事,然后再慢慢地反思、修正。比如霜降,它的威严是由立秋、处暑、白露、秋分一点一点铺垫起来的,只有当这些“法律程序”走完了之后,它才冷下面孔说“不”。而它一旦说“不”时,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节气就是这样有规矩,也守规矩,该冷的时候冷,该热的时候热,该立的立,该废的废。然而冷与热,立与废,都使你心服口服。

  对于草木、庄稼和一些小生灵,惊蛰是一道关,霜降也是一道关。这两道关,一个主兴,一个主衰,可谓一阴一阳,一魔一道,它们配合得是多么默契!在我看来,惊蛰的那一记霹雳(即使雷神消极怠工,懒洋洋地打个喷嚏),无疑都是春天提炼出的一颗灵丹,那些沉睡的草木、庄稼和小生灵们,就着甜丝丝的雨水服下去,嘴巴咂呀咂的,一个个如灵魂附体,仿佛刹那间,一切该醒的都醒了,就连落在房顶瓦沟里的小小草籽也不肯错过机会。此时沉寂已久的村庄和田野,到处眨动着惺忪的小眼睛,到处弥漫着慵懒的呵欠声。至于霜降,我想它更像是秋天念出的一句黑色的咒语。对,咒语。无论你的家族多么兴旺,也无论你还有多少未尽的心愿,统统收收叠叠搁置起来吧,一语既出,该谢的,得谢,该落的,得落,没有什么好通融和商量的,即使心怀不满与怨恨,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姑且抱着“留得青山在”的态度,暂时蛰伏下来,或者远走他乡吧。

  我也曾留意观察过豆村的物候。你可千万别小看了那些低级的动植物,它们其实好像会思考,知道自己在每一个节气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不逾矩。譬如豆青山上的那棵老楸树,风风雨雨百余载,修炼出一副洞晓天命的神态,昨天我见它的叶子还是密密匝匝的,可是早晨起来一瞧,竟成了一个光杆司令,连一片叶子也没有留下。还有那些虫子们,也有着不错的智商,几天前它们还叫得欢天喜地的,是不是最后的盛宴我不得而知,可是叫着叫着,一个个就逃匿得无影无踪了。此时的大雁却背负着霜天匆匆地远行,类似于历史上那些牢骚满腹、悲愤无助的诗人,漂泊中还要发出徒劳的呼唤。因而我想,那第一片辞枝的落叶,想必就是芸芸众生里的智者吧,说不定它是最早洞悉天道玄机的家伙。

  不知你留意过没有,霜降之夜总是出奇的静,有月没有月都是一样的静。是那种旷世的大静。一切生灵都缄默不语,就连絮絮叨叨的风婆子也闭上了嘴巴。是的,大地是该静一静了,天空是该静一静了,草木、庄稼和一切生灵也该静一静了。伫立在霜降之夜无涯的寂静里,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我们不难从这大静大美之中,隐隐感悟到天道的伟大。

  这使我想起一桩往事。那是政治闹猛的年代,我和祖父在豆青河畔看管生产队里窖藏的红薯,霜降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解溲时吓了一跳,乖乖,满地的银霜!当我咝咝呵呵重新回到窝棚里,祖父自言自语地说,落霜了。说着抓起那把小酒壶晃了晃,脖子一仰喝个透干,然后醉眼朦眬地看着我,诡秘地笑笑,说,豆子,爷爷考考你,你说这世上谁最伟大?我不假思索地指指自己的胸前,平时那里总是缀着一枚领袖的像章。祖父摇摇头,小声说出“时令”二字。我一时没听明白,感到祖父的话有些不可思议。而他显然也没有让我彻底明白的意思,他说睡吧,到了我这把岁数你就会明白的。

  祖父对时令是敬若神明的,他常常因为播种的时间问题与生产队长发生争执,每次他总会说,二十四节气虽然不会张口说话,但它心里比什么都清楚,人是糊弄不了它的。不信你瞧瞧!

  祖父后来是不是霜降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跟所有的人一样,的确是在该走的时候走的,连一声叹息也没有留下。如今他的坟茔就匍匐在豆青山的荒草丛中,好安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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