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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老舍

时间:2024-12-14    来源:馨文居    作者:董桥  阅读:

  认识韩秀很多年了。不说话是个亮丽的西洋女子,一说话一口北京国语飘起胡同口五月槐花的香韵,谁听了都惊羡。住高雄那几年,林海音先生早上一到办公室爱给韩秀打电话,聊上几句高兴极了:“听到你这一口京片子,整个儿一个大晴天!”林先生说。英文姓名是Teresa Buczacki,一九四六年生在美国纽约市,父亲是祖籍荷兰的美国人,母亲是无锡人,韩秀两岁到中国,中文本名赵韫慧。她在北京读小学,一九五八年保送进入北京女十二中学,一九六一年进北大附中,一九六四年得优良奖章毕业,家庭成分不好不得升学,上山下乡,插队在山西省曲沃县林城公社林城大队落户,一九六七年转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四十八团五连,一九七六年回北京。韩小姐一九七八年回美国,在国务院外交学院当中文讲师,编制中文教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约翰·霍普金斯国际关系学院兼教中文和中国文学。一九八二年与美国外交官Jeffrey Buczacki结婚。一九八三年开始在台北用笔名“韩秀”发表文章,小说、散文、传记、评论,出过许多中文书,长篇小说《折射》和小说集《生命之歌》部分译成英文出版。

  韩秀说,一九四八年九月,她两岁,从美国坐船到中国,船到上海,接船的是她的外婆谢慧中和外婆的远房侄女赵清阁。从此,在老舍和赵清阁的感情纠葛里,韩秀说:“我必然地站在清阁姨一边。”老舍原名舒庆春,韩秀从小叫他舒公公。一九五九年,韩秀跟外婆住北京,上海来的快信说上影逼赵清阁写一部剧本歌颂三面红旗,不写要停发工资。韩秀带着那封信到舒家,伺机等到跟老舍一起浇花的时候悄悄把信递给他。老舍告诉太太胡絮青说韩秀外婆病了,他去看看,转身进屋加了一件外衣拉着韩秀出门了。老舍先到储蓄所关掉一个活期存款账号取出八百元人民币,见了外婆马上掏出那笔钱请外婆寄到上海给赵清阁。外婆那天直呼老舍的名字舒庆春骂了他一顿:“你骗了清阁,让她以为能够有一个归宿,要不然她早就走了,也不会吃这些苦头!”老舍无语,一脸悲戚。韩秀说一九六四年夏天她到山西插队前最后一次见到老舍。老舍很难过,要她再念普希金的诗给他听,他不懂俄文却喜欢听俄语。韩秀那天念的是普希金的《欢乐》:“舒先生老泪纵横。‘吃饱穿暖’是他最后送给我的四个字。”

  我刚读完韩秀前几天寄来的一叠书稿。是傅光明整理编写的《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写他跟韩秀通信里所追所忆的赵清阁与老舍的情事,附录赵清阁给韩秀的八封信。傅光明是现代文学馆研究员,跟上海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做博士后论文,出版过几部研究老舍的专书,去年年尾开始跟韩秀通信,说他正在写长篇传记《老舍:他这一辈子》。韩秀陆陆续续在信上告诉他赵清阁和老舍的许多旧事。这些事我也陆陆续续从韩秀口中和信上知道了一点,几次劝她应该整理出来。韩秀今年三月给傅光明的信上说:“当初我跟董桥先生说我将这些信交给了你,他说应该发表,不然就埋没了。我没有跟你提起,因为我相信水到渠成的道理。时候到了,事情就会顺利进行。”真是旧派人的襟怀,韩秀似乎不想刻意追念这些旧人旧情,宁愿慢慢让时间冲淡哀愁抚平伤痛留剩一点痕迹。多年前读《太平湖畔的孤影》我已然体会她的心情。

  少年时代我读遍老舍的作品,三十岁之后在英伦图书馆里还读了一些写他的论文,一边读一边找出他的旧作重温记忆中的情节和文句。那时期著名导演胡金铨正在写老舍传记,每到伦敦我总是陪他在亚非学院书库里找数据,印数据。金铨说老舍读了不少狄更斯的小说,受了点影响。我不知道老舍读的是原作还是中文译本,也不知道老舍的英文修养够不够揣摩狄更斯的文字。毕竟是中国新文学筚路蓝缕的启蒙时期,老舍涉猎的西方文艺作品滋润了他笔下的旧京小说是事实,经营几个长篇的情节他往往有些迟疑有些彷徨也有迹可寻。一位早年在剑桥读文学的老留学生江先生告诉我说,老舍对西方文艺思潮只能说是浅尝,确然丰富了他作品的内涵也削弱了他作品的本性:“沈从文没有经历这样的熏陶,沈先生的小说于是比老舍纯净三分!”韩秀给傅光明的信上有这样一句话:“至于写作,沈先生认为自己与舒先生不相同,是乡下人与京城人的不同。”说起老舍和沈从文的婚姻和家庭,韩秀说他们两位倒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随时准备逃家的男人。”

  我很羡慕韩秀有过不少机缘近距离观察这两位前辈的哀乐。那是一份珍贵的洞悉。她给傅光明的信上隐隐点破了许多玄机,将来出版删削多少,将来才晓得。老舍投湖前后舒家老少的一些举措韩秀信上也记了一些见闻,她说汪曾祺先生在沈先生家里说起老舍自尽的后事:“当时,沈从文非常难过,拿下眼镜拭泪水。”她说沈先生向来很感谢舒先生,不忘念叨“文革”前舒先生在琉璃厂看到盖了沈先生藏书印的书一定买下来亲自送到沈家。三十几年前江先生带过我到大英博物馆附近一家旧书店搜书,他说他在这家店里买过一本石版印刷的旧小说,钤舒庆春私章,该是老舍离英前后遗漏出来的藏书。那家旧书店我后来也常去,中文旧书不少,从来遇不到舒庆春,钤熊式一图章的书倒见过一次,还有王统照签名送人的文集。江先生常说老舍其实是个忠厚人,一手字也四平八稳:“他对赵清阁的感情是真心的,在美国那几年想离婚娶她也是真心的,回国感受家庭压力他的悔痛更是真心的!”老舍先生满心是传统读书人的怯懦,卷进两难的深谷中,他一边忍受那份缺陷一边祈盼一份圆满,最终注定的是缺陷越陷越残缺,圆满越盼越难圆。幸亏赵清阁是旧派闺秀,天生花好月圆的慈悯心肠,画一幅小小花鸟都画得出那份怜惜,眼前老舍无告的抱恨,她不会陌生,也不无遗憾,更不吝宽宥。老舍沉冤,她告诉韩秀,是造反派拿死讯来消遣她她才知道,从此晨昏一炷香,牵念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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