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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镜像

时间:2024-12-14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李家淳  阅读:

  成年礼

  在我们山地上,当你可以挑担远行,便赋予了成年意义;极像一头牛,套上缰绳后,它就不再是牛犊,而是负轭的劳动力。

  现在,我要说说一个少年伙伴。

  那是一头黄牛犊。它毛色深黄,皮肤光滑,目光清纯,在溪水、青草的映衬下,每一个毛孔逸出灵性,使人心生怜爱。母牛“哞哞”地喊,声音苍老;而它学舌的嗓子,清脆而尖细,隐含着不知深浅的稚嫩。那时候,牛犊还没学会耕田,鼻孔上光溜溜不穿牛栓。除了偶尔被我用竹梢撩一下屁股,说它几句,信条和规矩对它毫无作用。它沉溺在游戏中。在邻家,有一只上窄下宽的木制鸡吃盆,里面养了几只雏鸡。牛犊竟然对雏鸡好奇,把脑袋伸向盆子。雏鸡“咯咯”地躲闪着。因为用力过度,牛头被卡在盆内,拔不出来。这个结果使它慌乱。它狠劲地甩着头,不辨路径地狂奔。一脚踏空,它摔下沟坎,木盆也被摔得粉碎。小鸡们惊魂未定,望着烂泥中的牛犊发呆——这是一次无关命运的游戏,宛若乡村里诗意的童年,充盈着美好和善意。这样的时光,恰如烟霞,一闪即逝。

  母牛作为壮劳力,一年四季都在侍田。我和牛犊常常站在草坡上,看母牛拉犁的样子:它弯曲如弓,背上鞭痕道道。赶牛人粗犷地叫骂,声音像符咒;又像石头,粗粝地敲击在田垄上。那时,牛犊哪里知道,泥水中的母牛,正在一点点地被消解,下一个,就轮到了它。作为继承者,牛犊的使命从缰绳开始。绳套穿过它的鼻孔,绕几圈,打上死结。这条绳索轻轻一拽,它作为成年牛,出现在漠漠水田了。牛绳从我的手里,再到大人的手里,时间呈现出另一种形态。

  从一只牛犊到一头耕牛,是抗争之后命定的结局。起先,黄牛拒绝规定路线。它弯腰、踢腿、摆臀、嘶叫,甚至毁坏牛轭,在白水田里狂乱奔跑。挣脱的结果是纷至沓来的鞭笞,一下,又一下,竹鞭落在它的屁股、脊背和腿脚上,血珠子渗出来,和着泥浆,滴入浑浊的泥水。人实在是高明,每天先用鞭子抽打一会儿,再把拌了食盐、细糠、中药的“盛宴”送到它面前。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不消几天下来,它终于乖乖地就范,驯服地走在垄间。天色慢慢黑下来时,它在暮暗中长嘶一声,“哞——”声音沉凝,像它母亲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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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反复的教训中,黄牛学会了做牛的道理。做一头耕牛,就是做一个低眉俯首的忠实奴仆。它的处世哲学,是把头颅低到尘埃,才能活在这个世上。

  童年时代,我在家门前转着圈圈。放牛,割草,去村小念书。父亲去县城卖柴、卖山货,每一次,都勾起我无限的向往。从小村到县城,距离是三十里,要出沟,过坳,蹚溪涧。县城像遥远而神秘的宫殿,扑朔迷离,让迷茫的视线有了眺望的理由,也使身体内部发生嬗变。在山地,空手上县城,会被认为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我不知道三十里是什么概念,却把年龄和重担之间的悖论扛上了肩头。那一年,我十一岁,挑着半担劈柴,跟着父亲,清早就出了门。

  几个时辰后,我还在山坳间挪动。每个下一秒的来临,都比上一秒显得沉重。我像踩着棉花行走,膝盖酸痛,脚板飘浮,浑身大汗淋漓。起先是隔几里地歇一会儿,后来是半里地,再后是几十米,我就会丢开担子,躺在地上,呼呼地喘气。两个肩头红肿起来,像铁刺扎在肉里。

  那些陡坡拦在前面,像一只狰狞的巨兽,俯视眈眈,摆出吞噬的姿势,让个体变得渺小如芥末。当身体遭遇兽的逼视,心灵陷入动荡不安。膝盖为什么一直颤抖?那是双腿弯曲,在长如飘带陡如天梯的下山小径上踉跄而行的缘由。淡雾慢慢从谷底升起来,热情逐渐在肉体里冷下去。草木沾上露水,溅到眼睛里,清澈的轮廓被遮蔽。父亲等不及,越走越快,我被甩在后面,在迟疑和侥幸中,盼望一双大手接过担子,抑或一张关怀的脸出现在面前。然而,我等来了满山路的孤独,满世界的恐惧。好在还有“希望”,他笑吟吟地陪在一边,携你翻越绝望的峰峦。当落日把金黄色倾洒在地平线上时,我终于像只蜗牛,“爬进”了县城的南门市场。

  夕照下,县城笼罩在安静的光里。我站在街头,心里揣着一只小鹿,任凭它带着慌乱和新奇扑通通地蹦跳。一个穿蓝布上衣、嘴里叼根香烟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细崽,这担柴卖多少钱?”我慌乱片刻,他又说:“走吧,六毛钱。看你是个毛孩子,不容易的。”说完,他掉头朝街心走。七绕八拐,我气喘吁吁地跟进了一个院子。中年男人捏着几张毛票,要我把劈柴抱到阁楼上放好,说是劈柴不干爽,还得晾上一段时间。我一手抱着几根劈柴,一手抓住简易梯子,跑上跑下。等做完这些,我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他面前。

  我的县城之行,是一幅清晰的画面:一条道路伸展而去,当千辛万苦地抵近终点,你发现,出发时的夙愿充满假象。

  岁月把我推向成年,推到一个坚硬和复杂的世界,一声不吭。

  岁月真是老谋深算。

  奴仆记

  一九八一年,生产队解散,田地分给了私人。黄牛作为集体财产,分给了隔壁的老笨家。老笨家责任田虽然较多,有了黄牛,他家的农活做得特别快。这一来,许多缺牛的人家来请老笨犁田。老笨带着黄牛,犁完东家的,又到西家去,一亩地十二元。老笨整天吆喝着,乐呵呵地赚钱。我暗暗地计算了一下,这头黄牛一年下来,耕种着五十几亩地。

  那都是些什么地呀:春天,像有一双巨手拧着云团。雨绵绵密密,水流遍地。白水天光下,梯田往高处延伸,一直铺到半山坡。农事催人,耕牛躬起脊背,四只蹄子蹬出四道弧形,拼劲在田垄上行走。上坡下坎,卸套上套,来回折腾。牛累,人也累。人累得把怨气发泄到了牛身上。山岙里时常响起“噼噼啪啪”的鞭声,伴随着扶犁人的叫骂。天黑时,归栏的牛神情疲惫,它粗重的喘气声,像岩浆在地底滚动。

  黄牛是老笨家的摇钱树,是村庄的公共奴仆。

  暗夜里,它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液体。

  到冬天的时候,它瘦得脊背挺成弓弦。

  黄牛眼里浑浊的液体,让我想起老寡妇和她的儿子。老寡妇总是站在村口,大声喊他的儿子,她一边喊,一边抹掉眼角流出来的黄水水。母亲说,老寡妇是哭多了,所以老是流水水。她喊的小儿,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除了老寡妇,从来没有人那样叫过他。只有当村里需要填表格的时候,村干部才偶尔想起他的本名。那个嘴角总爱叼一支香烟的村会计老许笑笑,说:“屌,这鸟人的名还真是漂亮!”说完,老许便在那张表格的签名处,歪歪扭扭地写下“罗正权”三个庄严规范的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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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村人都喊他“细苶俚”。苶者,呆也。传说他小时候天资聪慧,自从摔了一跤,他就变得有点痴呆了。虽然脑子不灵光,可他干活却是一把好手。村里人便把他挨家挨户使唤,只管饭不给钱。有一年,老周家牛栏粪肥爆满,好久都没法腾出手去清空,而大田正等着下肥。这种挑大粪的活计又臭又脏,若请别人,出多少工钱都请不到。只有细苶俚肯干。一百来斤的粪挑子,他一天挑了几十担。每一年的春夏农忙时节,他带着一身汗水和泥水,从早到晚,替缺乏劳力的人家帮工,脏活累活一把抓。人们说:这就是一头牛,一头好牛。老寡母总是站在村口,一边抹泪一边骂人,骂村人,唤儿子。她自己不舍得让儿子多干活,说村上人没有良心,使唤她的儿子像使唤一头牛,她又心疼又生气。然而细苶俚乐呵呵地继续去帮人,并不理会母亲的唠叨和咒骂。

  务虚记

  相对于春夏秋的繁重劳役,冬季显得悠闲和散漫,那是属于牛和人的一段务虚时光。

  牛在山坡,自在地游荡和觅食。山上草多,别村的牛都来了,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水牛、花黄牛、黑黄牛、黄牛,一群牛相见,分外亲热。它们互相搔痒、舔吻、打打闹闹。路是麻石古道,在山间曲折地向东而去。翻过这道山梁,便是邻省。牛贩子常常过来,在集市上买了老牛,赶上几天山路,出卖给那边的屠宰场。牛贩子腋下夹着雨伞,肩上挎一个皮革包,慢而悠闲地走在牛队后面,嘴里吆喝着——老牛们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光景,身体瘦弱,毛发稀疏,巍颤颤地移动在石阶上。草丛覆盖在路沿,赶路的牛队缓缓走过。吃草的黄牛抬起头来,嘴角的一撮青草跌在地上——它默默地注视着同伴,眼神迷茫。直到牛队远去,身影消失在树丛背后,它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村里人进山伐树烧炭。他们在半坡上挖了炭窑,装满柴薪,便点火、封窑。在等待窑温冷却的日子,烧炭人懒得待在山上,转身回了家。邻村的黑牯牛从坡下走来,看见窑顶长着一丛青嫩的茅(这是一座老窑),它踏上去,嘴巴还没够上嫩草,四蹄便插入窑里。灼热的巨浪从里往外升腾,黑牯牛被架在火焰口炙烤。钻心的疼痛使它奋力挣扎,越挣扎,便越陷越深。等到烧炭人赶来时,窑顶上,只见一具浆糊状的牛尸,漆黑如炭,骨架扭曲。那一天,一群散放在野地的牛群都在,它们亲睹了黑牯牛的死亡过程。归家的路上,它们低着头,蹒跚地迈步,目不斜视。

  诗意的日子,其实充满了陷阱。

  一本小人书,静静地放在桌上,使昏暗的瓦屋罩上亮色。小人书没有封面,页码被撕烂,留下断续的故事和图画,却同样使人惊喜。当牛群漫游在草坡上,我漫游在小人书的情节里。故事离我遥远,却又紧贴内心。我读到了“茶花女”这个名字,惊奇地想象着远方。时光流动着,我忘却了山地上的周遭生活,甚至对黄牛们视而不见。天黑后,我赶牛回家,心里惦念着别处,精神陷入梦境。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书里的世界。我怀揣小人书的时候,魂魄在他处。我本能地去割草、放牛、打柴、上五年级,完成大人吩咐下来的一切杂务,而内心却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我自己。听话的身体带着不听话的心灵,坐在教室里,对政治老师喋喋不休的教诲充耳不闻。小人书藏在课桌抽屉里,“茶花女”正用暧昧的眼神和我对视。猛然一声“不许动”,把我和“茶花女”吓得魂飞魄散。政治老师粗壮有力的手伸过来,让空气瞬间凝滞。小人书邋遢而疲软地蜷缩在政治老师的手心,所有的目光像箭镞飞翔。他一边让我背诵某人的语录,一边检视着小人书。“伟大领袖某某某教导我们,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哗……”笑声像潮水扑来,弹在我沁汗的脑门上,耳朵里嗡嗡乱响。“铛铛铛——”下课铃声划过嘈杂的空气,人们像蚁群涌向操场。

  同学们笔直地排队在操场上,我被兼任政治老师的校长从教室里揪出来。我的耳朵被他揪着,身体像一根软软的面条,脑袋像长歪了的黄瓜。我被推到操场前面土台上,政治老师站在一旁,把小人书高高地举向空中。“同学们,今天,我抓住了一个看黄色书的同学。现在,你们好好看看,这个不务正业的人。上课时,他两眼放光,原来是迷上了大毒草。小小年龄,脑子里塞满了乌七八糟的脏东西……同学们务必要引以为戒。念他年幼无知,开除的事就算了,但是他必须好好地写检讨书!”校长声嘶力竭的声音,多么像烧炭人点燃的火光,脚下的土台子,像炽热的土窑,我站在上面,周身火焰,像黑牯牛被烧得灵魂出窍。我的头颅越来越低,低到裤裆边,身体缩成一团。

  政治老师在革命结束后的第二年退休。他也许没有想到,一只耳朵揪在他手里时,一个灵魂也被钉上了十字架。从此,我不是一个“务实向上”的好学生,我是一个影子,活在虚空的追问里,一生难以自拔。一个贴上“黄色”标签的不良学生,未来注定跌宕起伏。

  墙上的镜像

  我一直记着母牛的死。

  一九七六年冬天。一个星期前,生产队长就在说那头母牛;三天前,父亲也在说那头母牛。父亲来到牛栏,打开门,用审视的眼神注视着。角落里,母牛卧在乱草堆上。它前腿弯曲,后臀撅起,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草叶窸窸窣窣地响,牛身颤颤巍巍,最终软在地上,凝望着父亲。父亲咳嗽一声,转身走了。那时候,我还没有闻出血腥味。在父亲转身关上门时,母牛淌出泪水。泪从眼角溢出来,像小蚯蚓爬行在牛脸上,流在我软软的心上。

  我没有离开,我再次打开栏门——我是多么渴望打开那道门,又是多么恐惧地打开那道门啊。光线照进栏里,母牛像一团乱草,伏在地上。我看着它,从眼睛开始,越过额头、犄角、结痂的颈项,到脊背——脊背像山脊,光秃而曲折地往臀部延伸。它肚皮空瘪,毛发几乎脱落精光,瘦如刀削的骨架蜷缩着。我唤一声,它哼一下,鼻翼扇动,眼睛蓄着两汪水。它静静地卧在角落,像黄昏下倚在墙角的老人,神情黯然,躯体僵直。风从门缝穿过,我守在那里,似乎等待奇迹的出现。我希望脚步声不要靠近,我希望母牛像往常一般猛地站起来,“哞儿”一声跳出栏门。我的痴心纯属枉然,母牛坍塌着,不着一声。而父亲和队长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到来,在我身边戛然而止。我听见母牛发出一种奇怪的鸣音,“噢哦,嗯盎……”这种声音陌生奇异,让人恐怖和忧伤。

  黄昏前,母牛被社员们瓜分精光——我远远地注视了一个下午。我没有勇气靠近。对于乡村里的饕餮者来说,生产队的墙根下,刚刚经历了一次欢乐——我却从腥臊的空气里,嗅出肉体溢出的悲情。他们是主宰者,眼神浸透欲望。扑击不动声色,让母牛走向绝境。“庖丁”们平静地拭去刀锋上的血迹,把碎肉收拾干净,抬腿隐入暮色,留给村庄一个冷漠的背影。远近的狗闻到了肉味,低吠着赶来,鼻子抵在地面,试图搜索出蛛丝马迹。空气中残存着牛肉气息。狗们转悠着。一只老狗突然抬起脑袋,对着山墙狂吠,狗群跟着叫嚣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呜——”狗吠声中,黑夜纠缠了浓稠的血腥味。

  第二天,我从生产队的墙根下经过。天气闷热,苍蝇和蚊虫四处乱飞。顺着苍蝇的身影看去,在墙壁上,我看见了母牛:它呈“大”字型张开,灰白色内里裸露在外,残存着几丝血迹。苍蝇缀在毫无温度的牛皮上——这是活物的一张平面图,被钉在墙上,高高地昭示出前尘今世。这幅画面,在寻常日子里,它悄悄浮现出来,让我们像被告一样,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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