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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何处

时间:2024-12-14    来源:馨文居    作者:冯伟林  阅读:

  一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春去春来,园林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诗意,不因你是否来看它而变化,也不因你情绪的波动而波动。它开花的时候开花,落叶的时候落叶,不错过任何一个季节。它活在自己的秩序里,活在自己的梦想中。

  说真的,天下的园林数不胜数。每一座园林,收藏了无尽的阳光,占去了无数的星月,浓缩了人世的沧桑。

  那么,沈园有些什么独特之处,让我如此的魂牵梦绕?

  这沈园,粉墙青瓦,门楣匾额上镌有“沈氏园”三字。这占地仅七十余亩的庭园,吸引了全中国人的目光,使每个生命产生了强烈的冲撞:那亭榭楼台,那小桥流水,那假山林荫,怎会浅吟低唱?

  这是千年的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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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终于来了,浙江绍兴城东南之一隅。我想寻找一位英雄的遗踪,哪怕是一枚脚印,一角衣衫;我想重温一位诗人缠绵悱恻的故事,哪怕是一瞬秋波,一声长叹。

  因为,我要寻找的英雄,无论是处在政治波澜的潮头或谷底,乃至最终被时代激流抛向岸边,他的生命始终散发着那份割舍不去的文化书卷气息。儒家文化滋养了他,他又把文化当武器,构筑独立的人格精神。

  因为,我要寻找的诗人,凭着在沈园的聚散,凭着九千多首诗章,凭着高扬的中国文化主旋律,成了东方民族的不朽之星,属于世界,属于全人类。

  啊,陆游!与其说我要拜会沈园,毋宁说我要拜会沈园的灵魂。陆游,就是沈园深处像心跳一样搏动的灵魂!

  二

  陆游,踏雪寻梅的诗人,他循着暗香,逐梦而来,抬头就是沈园。

  这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仲春的一天,陆游二十七岁。

  他这一来,沈园便换了一片天地,便开始了不朽的历程,便变得流光溢彩,变得楚楚动人,变得凄艳绝伦。

  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忽然乌云密布,大雨滂沱。

  在这里,陆游碰到了唐琬和赵士程夫妇。

  这是极其意外的会面。他做过很多梦,但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这是巧合,也是历史的故意安排。历史要让菁菁年华的中国人刻骨铭心,要让中国文学史多一首绝妙辞章,人世间多一曲咏叹千古的爱情经典。

  唐琬是陆游的初恋,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本来,陆游与唐琬伉俪情深。唐琬,字蕙仙,早慧多才,雅善弹琴、赋曲。唐琬是陆游舅舅的女儿,母亲的侄女。而舅舅唐闳是山阴的名门望族,做过郑州通判。陆游与唐琬从小青梅竹马,志趣相投。十九岁的时候,陆游掀开了唐琬的红盖头,携手走进了婚姻殿堂。那是一段红袖添香的日子,举案齐眉,夫唱妇随,鱼水交融。

  忽然有一天,陆游的母亲对自己的内侄女看不顺眼了,非逼着陆游把唐琬休了不可。

  陆游不忍写休书。他怎么舍得与这幸福的时光分手呢?一边是楚楚可人的爱妻,一边是白发苍苍的母亲。陆游自小受理学熏陶,不敢违抗“慈命”,他向母亲百般解释、恳求无效之后,只得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办法,表面上把唐琬休归母家,暗地里在外面租了一所房子,常常私下和她相会,可是这个秘密又被母亲发现,便寻上门去吵闹。这对小夫妻虽然事先得到了消息,巧妙地避开了,但事情已无法隐瞒,也无法继续,结果只得忍泪吞声,彼此割舍。后来陆游另娶了王氏为妻,唐琬也迫于家长之命,改嫁于同郡赵士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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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月意凄冷时节?唐琬是在一个月夜离开陆家的,美丽的慧目中满含着深情、惆怅和哀怨。月光如水,凉风习习,陆游泪水如泉,他看着唐琬一步一步向前走,不问天苍苍,不问地茫茫,更不知心茫茫了……

  出绍兴城东南四里,禹迹寺南的沈园是当地的名胜。陆游兴之所至,陶醉在这片春色里。忽然唐琬来了,他身后还跟着赵士程。

  这是一种难堪的邂逅。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陆游正无语伤神,一个小使送过酒菜。

  “赵相公吩咐给相公送来的。”

  “哪一位赵相公?”陆游问。

  “那边带着宅眷的赵相公。”

  “明白了。”陆游说,“请替我向赵相公道谢吧。”

  其实,这是唐琬的主意。唐琬对陆游的旧情如蚕丝烛泪,始终未曾干枯断绝,此刻见陆游踽踽独游,又惊又喜,又愁又怨,便告诉了赵士程。

  陆游陷入了沉思的苦境。他能怨母亲吗?在他看到唐琬的时候,心乱如麻,过去的甜蜜涌上心头。唐琬还是那样的细心和温存!酒冷了,菜肴也凉了,终于他把眼泪和酒一齐咽下,对着一堵粉墙,题下《钗头凤》一首: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在园内正南断垣上见到这首词。显然,不是当年那堵粉墙了,也不是陆游的手迹,是词学家夏承焘所书。谁来书写无关紧要。岁月悠悠,一阕《钗头凤》是千古绝唱,谁读谁掉泪!

  三

  我在沈园寻寻觅觅,流连忘返。

  这应该是葫芦池,池如葫芦,碧波荡漾。据记载,是当年陆游与唐琬碰面的地方。陆游后来写《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诗,曰“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说的就是这地方。唐琬的秀丽姿态与池水两相映衬,陆游倍感伤痛。

  陆游走后,唐琬真还来过。

  她是一个人来的,隔了一年。

  那是南宋绍兴二十二年(公元1152年),春风又绿沈园。

  她想碰碰陆游,碰碰运气。去岁今日,在这里与陆游相见,今年他还会来吗?

  今朝不是七夕,鹊桥未架,陆游没来。但沈园还有他的气息,还有他的呼唤,还有他的那片痴情。她的陆游不属于这小小的沈园,属于国家和民族,他说过,要去杭州参加会试。他曾答应她一起去,一路上会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旅行啊!可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唐琬的眼睛有些潮湿。

  她始终相信,陆游爱恋她,但同时也服从他的母亲。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这般惩罚一个弱女子!

  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从小,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只是想追随一个人,将这人作为终身的依靠。她选择了陆游,真心地爱着他。如果男女之间没有真诚的倾慕,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依恋的呢?

  虽然做了赵士程的妻子,但那只是名义上的。赵士程体贴她,什么事都依她,宠她,但没有真爱。没有爱的结合度日如年,痛苦不堪。

  陆游一首《钗头凤》,凄凉哀怨,字字血,声声泪,句句箫声呜咽。她以为这世界上只有她懂。这是陆游向她的表白和倾诉,犹如一记重槌,敲击她的心房。

  她的心只属于陆游。繁花落尽,只愿比翼双飞!

  每一次读《钗头凤》,唐琬都会泪水涟涟。夫唱妇随,她要回答陆游爱的呼唤。于是就写了一首绝妙悲词,犹如音乐中美妙的和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从此后,唐琬再也没有开心过,抑郁成病。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她提出要到沈园走走,想去寻找陆游的足迹,想去读读《钗头凤》。一出门,就倒在门边,从此,永远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她朝着沈园的方向死的,她怀着沈园的旧梦死的。

  其时,唐婉还只二十五六岁,却带着满腹心思走了,带着万般幽怨走了。她走得太匆匆!

  天地悠悠,天人永隔。从此,留给陆游的是温馨的旧梦,留给人世间的是深深的痛惜!

  四

  陆游终于又到沈园来了。

  这是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夏天的事情,陆游四十二岁。

  外面天气很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沈园有绿草,有大树,有亭阁,陆游想来乘乘凉。

  沈园是他心灵的港湾,累了,要来歇歇;苦了,要来放松;恼了,要来寻找慰藉。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才会宁静平和,才会柔情似水。

  这是他和唐琬的沈园。唐琬是他心里的“惊鸿倩影”,永远都不会消失。他要和唐琬说说话。是生者与死者的对话,是灵魂与灵魂的沟通。个人之上有国家,只有唐琬理解他。

  念情依依,别意悠悠。他要告诉唐琬,离开沈园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有很多坎坎坷坷,有很多酸甜苦辣,有很多嬉笑怒骂。总之,是一个人的跋涉。

  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陆游二十九岁,兴冲冲地去杭州参加进士会试,恰好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考试。虽然主考官陈阜卿欣赏陆游,但秦桧权倾朝野,陆游的落选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了。

  科举是读书人的晋身之阶,陆游失去了求取功名的机会,但他不以为意。他不想去跑门子,找关系,虽穷也不改节。他说“奈何七尺躯,贵贱视赵孟”,又说“谁知叹亡羊,但有喜得鹿”。对秦桧那样的权贵,他投以冷然的鄙视和轻蔑。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在寻找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一个动荡年代。陆游十七岁的时候,朝廷发生了一桩大事,让他痛心疾首。宋高宗赵构与金人签订了《绍兴和议》,赵构在进誓表中说:“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把汉人的脸丢尽了。秦桧更是一副卖国嘴脸,君臣沆瀣一气,作践着华夏河山。风雨飘摇,饥寒交迫;狼虎横行,生灵涂炭。这样的时代呼唤真的英雄,考验真的男儿本色。陆游拍案而起,走出书斋,走出沈园,走出个人的天地。他要去收复失地,要去跃马横刀,要去血祭中华。伟大与渺小,强健与卑微,到沙场去检验吧,大丈夫以身许国,何事不可为!

  秦桧死了,朝廷开始出现清明气象,陆游开始出头。他先是做福建宁德县主簿,做大理寺司直,再做枢密院编修官。编修官地位虽不高,却是比较能接近皇帝左右的一个职务,陆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不断地写奏章,提出了很多励精图治的建议,他甚至对皇帝赵构说,你应该带头过节俭生活,应该广开言路,应该有收复失地的理想。

  赵构自然没有心思听一个小小编修官的意见。偏安一隅,不是很好吗?只要有珍玩,只要有宫殿,只要有女人,他什么都满足了。有人建议修御花园,他下令用军费建了四十余座游乐庭园。陆游心痛,这个“少年志欲扫胡尘”的热血男儿,终于按捺不住,接二连三地上奏疏,提意见。赵构不高兴了,这江山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要不,干脆回家休息去。

  这是陆游仕途遇到的第一次挫折。赤胆忠心报国,换来的是罢职还乡。他始终不明白,面对山河破碎,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安理得,那么多人麻木不仁?一个人的堕落不足道,一群人的堕落是可悲的,一个民族如果走向堕落,那就是极为可怕的了。

  一年后,赵构退位,赵皇子即位,是为孝宗。这是南宋唯一有恢复中原之志的皇帝。孝宗亲自召见了陆游,并因为他“力学有闻,言论剀切”,特赐给他进士出身,恢复了他的原职。

  陆游受到孝宗的知遇,心中风暴骤起,又雄心勃勃,又摩拳擦掌了。他废寝忘食,写了很多奏章。他以为孝宗是救世主,把希望寄托在孝宗身上。他对孝宗说,要与西夏订立友好同盟,孤立金国;要对金兵统治下的官吏将帅进行策反,作为内应。孝宗赞同他的主张,把他作为心腹。

  朝廷开始弥漫北伐的空气。抗金宿将张浚复出为右丞相,都督江淮兵马;陆游代朝廷起草了《代二府与夏国主书》,送达西夏;起草了《蜡弹省札》给沦陷区的官兵;起草了战前动员令。他在动员令中说,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休戚相关、风雨同舟,所有的分子都应当凝聚起来!

  孝宗下令北伐。

  这场战争有很多悬念。由于准备不充分,由于内部不团结,由于互相拆台,孝宗和陆游没有等来前线的捷报,北伐失败了。

  埋怨之声四起。主和派有了口实,忙着议和签约,忙着惩办主战将帅。陆游一心报国,不惧逆流。他上书左右丞相,认为失败是暂时的,正义的战争终究会胜利。他建议应该趁和约未定之前,宣布南京和杭州都是临时首都,以便将来从容在南京建都立国。而建都上游,使朝野将士知道皇帝有恢复中原的决心,就能人人用命。

  应该说这是深谋远虑的建议。岳飞、李纲、胡铨、张浚等主战将帅都有过这种主张。

  但这时的陆游成了主和派讨伐的对象,很快就靠边站了。他先被派任建康通判,不久改调京口(今江苏镇江),后来又调往隆兴(今江西南昌)。

  陆游痴心不改。无论贬谪或是罢官,无论迁徙或是漂泊,民族之根决然不可割断。看到一幅画,碰见几朵花,听到一声雁叫,斟几杯酒,写几行草书,他都会想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他给朝廷写奏疏,渴望重振旗鼓,再战金军。他还继续与张浚交往,策划重整武备,进取中原,以期报仇雪耻。

  在投降派看来,陆游成了不安定的因素。你鼓动去北伐,我们怎么能过苟且偷安的日子?山河破碎才不关我们的事呢。他们给陆游罗织了一个“鼓吹是非”的罪名,说动皇帝将他免去一切职务。

  陆游又成了一介布衣。这一年,是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夏。好像铅华落尽,好像漂泊无根,他要寻找灵魂的栖息地。

  默默无语的沈园敞开胸怀,接纳了远方的游子。沈园还是那么宁静祥和。没有猜忌,没有争斗,没有厮杀,只有清凉的风,只有温馨的梦。

  树上的知了在叫,那可是唐琬的声声劝慰?

  于是陆游的心里,就有了一股清泉在流淌。众人皆醉我独醒,爱国没有罪,统一没有错,我就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一个人的跋涉是一种最有力度的跋涉,在这种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借助,没有谁来依靠。一切都靠自助。自助使生命坚持着逾越那些看来难以逾越的障碍,自助为生命燃起一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支撑着生命走向霞光喷薄的远方。

  在沈园,陆游养精蓄锐,重振河山。

  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陆游喝下杯中的香茗,满怀激情,离开了沈园。

  五

  一晃,二十八年过去了。

  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秋,陆游回到故乡。秋风吹红了枫叶,沈园一片金黄。

  这一年,陆游六十八岁。光阴荏苒,沈园也三易其主了。物是人非,哪有唐琬的“惊鸿倩影”?有的是无尽的怀念和惆怅。

  生命需要巢穴,于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人都忙着构筑。所有的巢穴都需要由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构筑。没有了唐琬,生命之巢怎会完美?那就到沈园来寻找吧!

  情由境生。陆游写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泉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思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这是一种伤感,是真情被触发后的一种流露。

  物欲横流之时,最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提升。一个民族是绝不允许出现精神荒芜的。自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罢官回乡后,陆游在家闲居了几年,写了几年诗词歌赋。这些诗文是精神食粮,显示出民族伟力。这些诗文流传开了,拳拳赤子之心,深深爱国之情,让许许多多的人激情澎湃,发出一声声上马杀贼的怒吼。朱熹在千里之外给他写信,辛弃疾远赴绍兴与他促膝长谈。英雄是不孤独的,有友谊,有声援,有力量的源泉。这时候,皇帝也表示了一个姿态,任命陆游为夔州(今四川奉节)通判。

  陆游雇了一条船去上任,沿着长江,走了整整半年。船过三峡,山势险峻,波流湍急,如诗如画的人间仙境让陆游感奋不已。他以为这惊涛,这雄险,这苍茫,应该有很多人来分享。他一下就想到唐琬,要是唐琬在世,他肯定会携她一同进蜀,一路上有看不尽的美景,有欢歌笑语,有柔情缱绻,再漫长的旅途也是短暂的。

  想到唐琬,他的心就沉重起来。一首《重阳》记录了他此时的心路历程: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在夔州的几年,陆游没有安于现状。虽然僻处山城,官微俸薄,交游稀少,要办的公事又不多,“乃如别驾,实类闲官……岂有功劳,能自表现”!虽然有种日暮途穷之感,但陆游心忧天下。他收复中原的主张一刻也没有放弃,并从些微小事做起。他动员百姓发展生产,多囤积粮食,为打仗做准备。他还给朝中的朋友写信,给皇上提建议,要求统一祖国,甚至做梦还在上疏议事。

  朝廷没有人理会他的主张,但给了他一次机会,调他到王炎任宣抚的川陕幕府襄理公务,并兼任检法官。

  川陕幕府在抗金前线。这是陆游一生唯一的一次跃马沙场的机会。他说“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要是唐琬在世,肯定也会支持他的选择。记得当年他对小琬说,想到长城去看看,要把金人赶到长城外。小琬说,我陪你去!

  唐琬的话言犹在耳,陆游浑身是劲。那连云的栈道,那插天的高山,处处印上了陆游的足迹。他和将士们站岗巡逻,视察地形;他为王炎处理军务,运筹帷幄。他的生活从此有了壮丽的早霞,有了辉煌的朝日。四十九岁生日的这天,他居然上山刺杀了一只猛虎,“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那份得意,不在于一举博得了刺虎威名,而是觉得他还可以上马杀贼,还可以为国驰驱,还可以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是陆游人生最兴奋的时期。史家说是他“生的高潮,诗的高潮”。

  陆游认为收复中原的时机已经成熟,准备已经充分,举国上下兵强马壮,同仇敌忾,还有沦陷区的官兵做内应。有热血,有信念,有赤诚,更有一脉精神。铁流滚滚,谁能阻挡?于是,他向皇上写奏疏,写请战书。王炎也写,许多主战将帅也写。可左等右盼,始终没有接到进军的命令。朝廷的国策是妥协投降,那金戈铁马的岁月,那波澜壮阔的战争,那纵横驰骋的生命豪情,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啊!

  与陆游相伴的是落日黄昏,是秋风夕照。他的心在滴血,“有时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泪如雨”。他仰天长啸:

  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

  这是难过,是怨恨,是无尽的哀鸣。梁启超曾统计过,“放翁集中,胡尘等字凡数十见”;“遗民”字样在他诗中也大量出现,这些都表明他对敌人有着强烈憎恨,对自己同胞怀着无限关心,他爱国抗敌的精神是始终如一的。

  后来,他到四川的蜀州、嘉州、荣州和江西抚州、浙江杭州等地做地方官,所到之处,他总是关心百姓疾苦,宣传抗战主张。

  陆游的年纪越来越大,而南宋王朝暮气已深,大臣们习于苟安享乐,无意进取,陆游猛志常在,不停地说,不停地鼓动,说得多了,便使大家都不舒服了。皇上把他当作眼中钉,权贵们把他当作肉中刺。给你俸禄你不知歌功颂德,不知粉饰太平,那就回家养老去吧!

  真是“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谁能理解陆游的这片爱国忠贞?他注定要成为一个苦行僧。

  沈园那瑟瑟的秋风,能吹走他心中的愁云,能平息他心中的愤懑吗?

  六

  我在孤鹤轩久久驻足。这是一座亭子,两边柱上有陆游的一首《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辞章让我的心愈发沉重。中国历史的天空,时而蔚蓝,时而乌云密布,时而传来揪心的鹤鸣。

  陆游是一只哀鸣的孤鹤。每一次喟叹,都让人心碎。

  痛失了伴侣,而报国无门、英雄失路、宝刀空老,任你悲痛欲绝,任你啼血哀歌,谁人懂得这片忠诚?谁人理会这片痴情?

  我眼前出现一幅图景——

  白雪皑皑的沈园,陆游一个人,踏雪寻梅,孤孤单单。他在孤鹤轩久久驻足。他没有寻到梅花。那梅花其实在他心里,随着漫天雪舞,思绪翻飞。这是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腊月的一天。

  陆游早已走进生命的冬天。八十四岁年纪,八十四岁的天地,有一半是属于童年,少时同伴的身影,不时在他眼前晃动。这些日子,他总是想起唐琬,总要到沈园来走走,那个美丽的倩影如女神般活在他心中。彩云易散,离聚匆匆,两年前春游,他还为唐琬写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首诗是五十年前《钗头凤》遥远的回声。在恋人的眼光里,唐琬依然是盛装的美人。生命快要结束了,但爱是永恒的,是不会衰老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爱情的神话,是他和唐琬的誓言。陆游一生写了九千多首诗,激情洋溢,而我认为最动情的,是写给唐琬的。此刻,诗人无限惆怅地吟诵: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的爱忠贞不渝,锥心泣血,始终如一。对于恋人的爱是如此,对于民族的爱更是如此。唯有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也唯有这样的爱,才能想起死去五十余年的唐琬,便看到美人的倩影;也才能对危在旦夕的国家产生无穷的恋慕。

  快二十年了,自从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十一月罢官回乡,陆游几乎不再参与朝政,几乎年年要来沈园。沈园给他温暖和亲情,而后化作了力量、信念和勇气,再交付给遥望中的朔北大漠、阴山黄河,最终完成一尊生命的雕塑。

  此时此刻,他把目光投向了沈园之外,那是沦陷的中原啊,是他深深爱着的土地,可铁蹄之下有百姓的呻吟。同一片河山,不同的际遇,是民族的悲哀,是国人的耻辱。他不甘心,他要抗争,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可是,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一片坚贞遭人嫌弃。马援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陆游愿意牺牲一切,可是找不到效死的边野。“报国欲死无战场”,“尚余一恨无人乞”,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吗?

  既然捐躯无地,那就索性在酒肆歌楼之中发泄。柳永不是大才子吗?“奉旨填词”,落拓不羁,演绎了一段人生趣话。柳永如此,我也试试。芳烈的醇酒,轻盈的歌女,给陆游带来了一时的麻醉,人们说他狂放,他就干脆自号放翁。

  醉了,总有醒的时候。酒入愁肠,化作了忧国的涕泪。他仍然对投降派指手画脚,对朝政说三道四,朝廷容忍不了他,再次对他进行警告。

  没有办法,那就出家去吧。

  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的冬天,陆游踏雪访道,走进了四川青城山的道观。

  他想找找姚平仲,听听姚平仲的意见。靖康年间,金军向东京杀来,宋钦宗命姚平仲率部攻敌。姚平仲的部队在劫金营时,因敌人有所准备,厮杀一场,大败而归。姚平仲骑着青骡逃到了青城山,逃离了红尘浊世。再也没有弯弓射月,再也没有气吞残虏,一个铁血将军立地成佛,做了青城山的道士。是无奈,是逃避,还是在等待时机?

  道观或是一方净土,或是一个世外桃源?

  陆游没有找到姚平仲,却见到了丈人观的上官道人。老道九十多岁,看上去气色很好。他很别致,不住在屋子里,在松树顶上搭一小巢,称为“巢居”,平时只吃一些松粉。

  陆游很奇怪。

  “我十岁修道,”老道告诉陆游,“这不是你安身的地方。你耐得住这份寂寞吗?”

  巍峨的雪山耸立在白云之中。无穷无尽的白云,连绵不断的雪山,触动了陆游的苍茫之感。脚下是浩浩不断的岷江,白浪奔腾,没有片刻的宁静。一江的波涛,把他的神思引入了人海。陆游不再想修道了,这道观不是他的安身之所,他知道唯有人的社会,才值得他去为之而努力,为之而奋斗,为之而生,为之而死。他甚至想,如火如荼的激情场景固然引人注目,但在那岩层深处呼啸奔突的地火,一俟喷涌而出,必然更为壮观。既然没有决战的沙场,那就以笔当枪,以不同凡响的光泽,照亮未来的星空吧!

  陆游忧心中原沦陷的日子久了,慢慢地会滋生一种视为当然的心理状态,这样便会削弱收复中原的动力。他向朝廷写奏疏说:

  虏覆神州七十年,东南士大夫视长淮以北,犹伧茺也。以使事往者不复黍离麦秀之悲,殆无以慰答父老心。

  犹如黑夜里的孤鹤鸣叫。

  不管有没有人听,陆游坚持要说。他的呐喊声震寰宇,传向四面八方。他爱这片土地,这土地上生活过唐琬;他爱这个国家,这国家是他的生命之根。收复中原是历史的大势,不是几个人能阻挡得了的。他始终抱着坚定的信念。

  七

  宋嘉定三年(公元1210年)暮春,陆游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弥留之际,儿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陆游要他拿来纸笔,一字一句写道: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刚进校门,我就读了这首诗。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第一课,是充满血泪的歌唱,是饱含激情的期待!陆游用灵魂验证了人性的深度、爱国的情怀和生命的壮美。写这诗的时候,陆游除了想到收复中原,也一定最后一次想起了他的唐琬。无情未必真豪杰,唯有豪杰才有真性情。

  是的,此身长在情长在。陆游和唐琬,情同生死。本来,母爱是无边的春晖,可陆游的上万首诗词,没有一字提及自己的母亲,反而有许多篇章咏“姑恶”,如“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按照苏东坡《五禽言》咏姑恶诗的说法,“俗云,妇以姑虐死,化而为水鸟姑恶”。陆游的反复咏叹,是对母亲不问是非而棒打鸳鸯的耿耿于怀。他不肯原谅母亲。他在与唐琬分离之后,续娶了四川王氏,共同生活了五十年,这大约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交流,没有沟通,没有心心相印,只有彼此间的客客气气。王氏死时,陆游作《令人王氏圹记》,全文不满百字,平平淡淡,甚至王氏的名字及出生年月均未提及,而陆游为他人妻室所作墓志铭,则大都远胜此文。

  他的心仪,他的执著,他的深情,都献给了唐琬……

  毛泽东手书了陆游的《示儿》,还有一首《诉衷情》,一同陈列在沈园的纪念馆里。

  我在毛泽东挥洒的手书前久久伫立,无法揣测一代伟人在书写陆游诗章时的心境,只知道,毛泽东为民族解放和国家统一奋斗了一生。遗憾的是,深爱这片土地的毛泽东没有看到祖国的统一。他把他的宏愿交给了他的后人。

  陆游也没有看到祖国的统一,他留下遗嘱,统一之日,一定要祭告我的亡灵啊!

  辛亥革命老人、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临终的哀歌同样动人心魄: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渴望国家统一,是每一个中华儿女的期待,是一代代中国人的追求。于老先生写这诗的时候,是在台湾,他不会不想到陆游,不会不想到陆游的时代。

  苦难时代,艰难时世。陆游就诞生成长并企图挥戈返回于这样一个时代,他的生命如闪电,却是沉沉黑夜的一瞬。唐琬死了,陆游追随她去了。死是一种更为理想的爱的再生,是真正生命永恒的延续,精神的灵光将获得一种崭新的爱的面目。

  清代诗人舒位游历沈园,哀叹唐琬陆游的死亡,追念这人世间最动人的聚散,写过一首七绝:

  谁遣鸳鸯化杜鹃?伤心“姑恶”五禽言!

  重来欲唱《钗头凤》,梦雨潇潇《沈氏园》。

  只有那个时代,才有如此悲情。山河残缺,国将不国,个人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愿一个人的悲剧,能够净化民族的灵魂;但愿渺小的从此变得高大,卑屈的从此直起腰身!

  历史的脚步总是向前。读着《钗头凤》,读着毛泽东手书的《示儿》,读着于右任的哀歌,我的眼睛投向了沈园之外,投向了海峡对岸。那里,是祖国的宝岛,是中国人梦魂牵绕的爱恋……

  此刻,我的身边芳草闲花,游人如织。人间聚散本无常,有多少人在这小小庭园聚首?有多少故事在这小小庭园发生?或辗转而来,或相约相邀。来了,就是缘分。来了,少不了吟诗作赋,发思古之幽情;少不了照相留影,作为人生的永久纪念。于是,沈园有了新的生命气息,注入了新的血脉。从这个意义上说,沈园不只是陆游的庭院,是芸芸众生的戏台,是演绎历史的舞台,是人们憧憬美好未来的地方……

  哦,沈园,春归的处子。在琴弦与短笛的和声里,我在一朵花里,看见陆游牵着唐琬的手,走在空中,带着一缕青烟,羸弱得像一声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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