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我们在南方一所医学院校学习。
我十九岁,小鱼十九岁差一个月。小我一月的小鱼很美,她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海一样深的瞳仁里,隐有一丝忧郁。
初冬,就很寒冷。每天清晨,天没亮,我们就起床,跑早操,然后自习。在冻得有些发抖的时侯,小鱼就幻想着有一双温暖的手,她说那双手有着太阳的光芒,像玫瑰一样芳香四溢。很多年了,她说她一直渴望着这双手,小鱼从小没有父亲。
小鱼有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那时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孤寂的求学生涯里,它带给我们许多快乐。闲暇的时侯,我们就躺在寝室的床上,打开收音机,里面就会飘出美妙的音乐,还有主持人动听的声音。
小鱼热爱音乐,像热爱幻想一样热爱音乐。她喜欢听一个叫“蓝调之夜”的节目,那个节目由一个叫星宇的男人主持。星宇有着浑厚而极富磁性的嗓音,那种无穷的声音魅力幻化成一种温暖,感动着小鱼那颗年少的心。小鱼称他为“心宇”。
一下晚自习,我们踏进寝室不久,心宇温暖的声音就会如约而至。他播那些忧伤、美丽的文字,放轻柔抒情的音乐,听着、听着,小鱼常无声地流下泪来。
一个冬日的午后,小鱼一脸的神往,她说她终于找到那双手了,我说在哪里,她说在心宇那温暖的声音里。
我不知小鱼怎么在心宇的声音里,找到一双手的,我看到小鱼像海一样深的眸子里,有一种沉缅的快乐。自从有了心宇的节目,小鱼在再冷的清晨也会很快爬出被窝。
小鱼说每天她都会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已变成一条会游动的鱼,身上披着五光十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她一直一个人寂静地游着,身边是悠长、摇曳的水草。很累很累的时侯,她就听到心宇动听地唱着歌。她抬头仰望,心宇就站在对面的岸上,临风玉立。看到她时,他伸出一双溢满光芒和芳香的手,他会说:“来吧,我是永远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的航程中,必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我……”
看着小鱼一脸沉醉的神情,我说心宇对你说的好像是泰戈尔的诗文呢,你喜欢泰戈尔,你以为心宇也同你一样地喜欢,这是你的幻梦。
小鱼无言地沉默良久,突然不容置疑地说:“心宇会这么说的!”
魅力无穷的心宇,像一个亲切而又遥不可及的梦,小鱼要在这种美丽的梦幻里往返流涟。
谁也不知小鱼的心宇,有着怎样的容颜,小鱼在自已的画册里为心宇勾勒出无数的幻像,或年轻帅气,或老成恃重,但他们都有一双让人心止不住轻颤的,漂亮而温厚的手。
远得无从触摸的心宇,偶尔会让小鱼黯然神伤,但她相信心宇就在她的身边,就在她的心岸上反反复复地唱着歌。
小鱼有时会求证似地问我:“心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我说:“心宇的声音酽如陈年的老酒,他一定不会年轻,他有深深的皱纹,他的儿子和你一般大……”
小鱼就跑了出去,也许她认为我是正确的,心宇是不再年轻了。对着苍凉寂静的天空,我看到她若有所思。
-02-
寒冬在一种暖意融融的情绪里,一晃而过。春天,终于来了。小鱼从街上买来一本粉红色封皮的日记本,日记本很厚沉,里面有精美的插页。小鱼称它为“船帆”,她要它们载负她美丽而淡淡忧伤的心情。
有时,小鱼会对我的不解风情有些生气,她说自已不再是小女孩了,有自已的情感方式。
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对小鱼这种心情保持沉默,那是一种发出内心的纯洁的喜欢,是容不得别人沾污的。有时我会跟她一起收听心宇的“蓝调之夜”,分享着一份青春岁月里的感动。
在一个寂静的下着小雨的夜里,心宇在节目里,播读了一个叫如雨的听众来稿,那么优美、真挚的文字,在有雨的夜里,在如梦一般的背景音乐里,叫人异常心动。那晚小鱼听到心宇在节目里轻轻的笑声,感到非常亲切。
傻傻听着的小鱼,忽然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要给心宇写信呢,我要让心宇知道,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他不知道的小鱼……”
星期天,小鱼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反复戡酌地给心宇写信,她写道,“我是个喜欢泰戈尔的女孩,你是我心爱的主持人。我是一尾你见不到的小鱼,可游在你身边的海水里,我知道你有世上最动听的歌喉和最温暖的一双手,你就在岸上唱着歌,只要你的歌声响下去,无论多么黑暗和寒冷,我的泳动都不会停止。
我不愿我的信会对你带来什么伤害,我只要你知道在一个城市的角落里,有一条爱幻想的鱼就足够了。你是自由的,它也一样……”
小鱼把那本写得满满的“爱着的船”拿了出来,她把那一直空白的扉页撕了下来,写上泰戈尔的一首短文:“春暖花开,犹如末道破的恋爱的深情之苦。随着春花的香气,带来了我的往昔之歌的回忆,我的心突然间披上了欲望的绿叶,我的情人不来,但我的四肢感到了她的抚爱,越过芳香馥郁的田野,也传来了她的声音,悲伤的天空深处有她的凝视,可她的眼睛在哪里呢……”
在投进邮筒的那一刹,我看到小鱼的眼中晶莹发亮。
日子在小鱼的等待中,变得漫长而又匆促。尽管小鱼不奢望心宇会给她回信,但她还是每天都跑一趟校传达室;每晚在心宇的节目里,极认真而又仔细地分辨着他那醇厚的声音里,会不会吐出她的名字,可是失望在一天一晚地增长,一个晚上的节目后,小鱼不由哭了起来。
情人节的那晚停电,小鱼不愿意到任何地方去玩,她一人坐在寝室的黑暗里,守侯着心宇的声音。当我从外面回来时,小鱼惊喜地叫我听着“蓝调之夜”。我听到心宇极富磁性而深情的声音,从小小的收音机里飘出来。心宇制作了一个情人节专辑,那天他特别提到了小鱼的名字。他说,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但她一定有着如诗般美好的心灵,她的挚诚叫我感动。心宇说他也喜欢泰戈尔,他把小鱼寄给他的那首泰戈尔的短文,娓娓动听地播读了一遍,他说那是泰戈尔《情人的礼物》里的一段,他说还有一段更美的,就送给小鱼和今天的情人节。
“当我们的目光越过篱笆相遇时,我以为我有些话要对她说。可是她走过去了。我那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它就像一条船,日夜摇摆在时辰的每一个波浪上。它仿佛要航行在秋云之间,作一次无穷的探索,它仿佛要盛开如黄昏的花卉,在夕照中寻求它丢失了瞬间,我那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它闪烁明天,像是我心头的流萤,要在绝望的黄昏里发现它的意义。”
在心宇的声音里,在《永恒的爱》动人的旋律里,小鱼眼含泪意地微笑着。
-03-
情有所依的小鱼美丽而快乐。她用功学习,她说她希望自已足够好,当有一天出现在心宇面前时不会自惭形秽,手足无措。小鱼她急切地想要蜕变成配得上心宇的女子,她说心宇一定是一个心气高傲的男子。尽管心宇在节目里很少说自已,但小鱼还是从点点滴滴里,捕捉到了关于他的一丝一毫的信息,譬如心宇喜欢蓝山咖啡、好黑衣、喜欢罗大估的《海上花》、心宇独居、他深爱着他的母亲……
最后小鱼得出一个结论:心宇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这样的男人她从不后悔去爱着他。
经过无数次心灵的勾勒,心宇渐渐在小鱼的脑子里形成一个固定的轮郭:心宇三十五岁左右,不英俊但帅气,有孩子但不会那么大,未婚。我不禁哑然失笑:“孩子都有了,怎么能是未婚呢?”
小鱼指责我简直愚笨至极,她说离了婚,也就是未婚。
只是经小鱼无数次精心勾勒的心宇的形象,还是有点模糊。一天小鱼突发异想,决定到有心宇的城市里去看他。
小鱼开始给心宇写第二封信,她写道:“心宇还记得那个叫小鱼的女孩吗?她始终游在你身边的海水里,你站成岸边一棵树,显得真切而又遥远。有时她觉得自已很累,当她想上岸像你一样呼吸空气时,你会伸出像梦中那样一双带着光芒的手的,对吧?她能见到你吗?……”
忐忑不安中,小鱼终于等来了心宇的来信,她惊喜地把信紧紧搂在自已的怀里。
心宇称小鱼为特别的小鱼,他说如若没猜错的话,你马上是一个大二的学生了,暑假就要来了,在7月20号电台将举行一个特别听友会,到时你就会见到我了。
兴奋得心都要蹦出来的小鱼,掐指数着日子的来临,7月20号清晨,我们准时到达了有心宇的电台的门口。小鱼穿着那件用奖学金买来的,略显昂贵的白色连衣裙,非常动人。清晨的城市繁华而又美丽,街上涌动着陌生的人流,我说心宇也许就是其中一员呐!
小鱼忽然有些惊慌起来,她在踌躇着到底要不要去参加那个听友会。
还没到上班时间,银色栅栏里那幢高高的红砖楼叫我们心生怯意。
来到信中所说的那个聚会地点,时间尚早,门口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形形色色的男女像一群翘首企盼的鹅,许多美丽的女孩都在谈论着星宇,她们都是他忠实的粉丝。
一个见过星宇的女孩说星宇其实只有二十四岁,因为特别醇厚的声音,没见过他的还不知他有多老呢!他是台里最帅的主持人。我看到小鱼浑身发冷般不停地颤抖着,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还是走吧。我说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又要走呢?
就在我们犹豫着时,有人喊,“星宇来了!”
一个非常年轻、时尚的男子从一部黑色的摩托车上下来,他没戴头盔,戴着一副CD墨镜,俊逸中透着一股酷酷的味道。许多男女都围了上去,小鱼却一动不动。我看到小鱼使命地盯着人群中心宇戴着墨镜的眼睛,后又徒劳地闭了闭眼。
人们尾随着心宇朝一个方向走,小鱼远远地目送着他们,转身的霎那,小鱼的脸上挂着一串泪。
“那就是心宇啊?”小鱼轻轻地摇着头,显得无所适从。
后来小鱼拉着我,朝着相反方向的车站走去,我说:“小鱼你失望了吗?”
沉默了一阵后的小鱼说,心宇的光芒不仅在他的手上,他全身都是,他太耀眼了。
我说假若心宇知道你来了又走了,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小鱼笑着说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他有那么多热爱他的听众,而她只是一尾默无声息的小鱼。
回来后小鱼病了一场。她还是收听着心宇的“午夜蓝调”,可显得平静,她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更加清澈。
她在画册里重又画了一幅心宇的画像,那是一个伟岸的背影,他飘逸的衣衫在蔚蓝色的海面划开的一条水隙中,一条小小的鱼正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女孩。
小鱼为那幅画命名为:“成长的伤口”。
后来小鱼考上了另一所名牌高校,攻读“播音艺术”,那个小小的收音机随她一起,成为我年轻岁月里最动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