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婆告诉过我,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地上的人去世了,就会跑到天上去,他的亲人、友人、后人,就能在地上看到那颗新出现在天上的星。若干年后,外婆在我还外出求学时意外去世,我便不自觉地举头望天,在天空中寻找疼我爱我的外婆。我从未对任何人言及,天空中有我自认的一颗星,那是我亲爱的外婆。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自然知道外婆的“童话”寄托的只是一种美好愿望,但在我的潜意识里,仍然愿意相信外婆的话,于是每当亲近的人辞世,我总会举头开始自己的寻找。说是寻找,其实是认定,是一种自我慰藉。
在我的天空中,闪烁着一颗又一颗“文曲星”,被称为“陆苏州”的陆文夫先生,就是其中最闪亮的一颗星。
对我这样一个颇喜好动笔的人来说,陆文夫先生是一种崇拜,是一种景仰,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期待。当时光的年轮走到公元1985年的时候,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文学青年,终于在苏州,在陆先生的家门口见到了先生本人。那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与陆文夫先生有了“零”距离交往,这让我感动无比,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短篇小说《瓜棚小记》在苏州刊物《江南雨》上发表,说来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因为这篇习作为陆文夫先生所看重,他专门让青年诗人车前子为《瓜棚小记》写点评,因而让我有机会从苏北的乡村到苏州参加为期半月有余的“江南雨笔会”。这样的机遇对于一个热血沸腾的文学青年来说,是何等宝贵。而让我在笔会期间能亲耳聆听陆文夫先生的教诲,更感到此生之幸也。说实在的,斯人已逝,当年他给我们讲了什么,我真的无法一一记起,毕竟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但他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至今都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我心底的一切,让我不能隐藏,那双眼睛润泽了我的心田,让我变得纯净。我相信,只要你的双目与那双眼睛对视,便有心灵与心灵的碰撞。至今,我都不能忘记与他目光交汇时的感觉,似乎有一股难于言述的细流在我的心田涌动,进而遍布周身。那是一双睿智的眼睛,那是一双纯洁的眼睛,正是由于这双眼睛,我的心底从此留下了陆文夫先生的身影。
在苏州的十多天里,我那饥渴的心田拼命地吸收着大家们提供的养料。记得当时除了陆文夫先生,还有贾植芳、艾煊、叶至诚、高晓声等诸多声名如雷的大家给我们授课。让我备加感动的是,陆文夫先生还亲笔为我题写了“无师而无不师”的字句。寥寥六字,意味深长。
对于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写出自己的个性是极其重要的,千万不能被过去传统所束缚,千万不能为大师大家的名著名篇所拘泥,此可谓“无师”也;但学习和传承,又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那丰厚文化积淀的营养不言而喻,每一个后来者都应该汲取和继承。不止于此,现在,习总书记强调文艺家要走出象牙之塔,阅尽“社会”这本大书,“文学”之外,“传统”之外,“社会”仍然是养分丰厚的所在,每一个后来者都应该潜心研究,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此又可谓“无不师”。当今创新之风兴盛,让我不免想起陆老数十年前说过的这六个字,不正蕴含此意么?难怪车前子看了陆老给我的题词之后,在我的速写簿上为我写下“在瓜棚里吃自己的瓜”。
于是乎,我开始翻阅《小巷人物志》《美食家》《井》《围墙》等一批引领当时文坛风骚的佳作。饶有趣味的是,陆文夫先生的《美食家》甫一面世,作品中描写的一道“把剧情推到顶点”的菜肴三套鸭,很是时兴了一阵子。
三套鸭的做法,陆文夫先生是这样描述的:“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进鸡肚子里,再把鸡塞进鸭肚子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陆先生在作品中还交代了美食家们的感叹:叹为观止!
据说,后来苏州得月楼的大师傅还将三套鸭从小说中搬到了餐桌上。没有去得月楼品尝过,不知真假。不过说到作家写美食,做美食,与我邻近的高邮的汪曾祺先生,在我看来那是无出其右的。听我的老师费振钟讲过,陆文夫先生只写,不能实操,是孟子言及的“远庖厨”之“君子”,而汪曾祺先生则大不同矣!汪先生不仅写出了《故乡的食物》等大量美食美文,且常常亲自下厨实操。不止于此,汪先生的实操常有创新之举,出乎通常专业厨师意料之外。譬如,他用原本寻常的油条创出一道“塞肉回锅油条”,有“嚼之声动十里人”之异效。说来,做法极易:仅需将油条切段,成一寸左右即可,之后掏出内瓤,塞进肉蓉、葱花、榨菜末儿,下锅油炸,顿时酥脆香溢,诱人垂涎。
不止于此,汪先生还鼓励同道好友进行菜品创新。他曾在给同乡朱延庆先生的信中提及,家乡高邮近年时兴吃“雪花豆腐”,而汪先生竟没吃过,只记得小时候的“汪豆腐”。汪先生在信中还点出了“汪豆腐”的做法:以虾子、酱油为汁,切为小片的豆腐,勾芡,上桌时浇两勺熟猪油。汪先生在信中拜托自己同乡:“请打听一下,雪花豆腐的做法,得空告我。我很想把高邮的雪花豆腐提高一下,即在豆腐中加入鳊鱼肚皮的嫩肉。如果加蟹白,当更为鲜美。这样,这丁菜可以成为名贵的菜,可用以待上客。你不妨与厨师研究一下,试做一次。”
一个作家,对美食的研发竟如此用心,实不多见。汪先生还说过一句话:“愿意做菜给别人吃的人,是比较不自私的。”网上曾发起过对这句话同意与否的讨论。在我看来,汪先生这话呈现出的是一个“老头儿”(汪氏后人对汪先生之爱称)可爱的天性。
行文至此,读者朋友可能感到我对汪先生褒奖过多,对陆先生有些冷落。非也,作为一个对两位大师级前辈作家十分尊崇的后来者,我决不是褒汪抑陆派。
就美食家而言,如果加入“品鉴”抑或“鉴赏”一词,则陆先生完全不在汪先生之下。陆先生之所以能写出《美食家》这样经典的中篇小说,是有其深厚的生活底蕴以及丰富的美食品鉴阅历的。陆文夫先生曾经在一篇《美食家是如何炼成的》的文章中,较为详实地介绍过他这方面的经历。
陆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所以能懂得一点吃喝之道,是向我的前辈作家周瘦鹃先生学来的。”众所周知,周瘦鹃先生被认为是“鸳鸯蝴蝶派”的首领,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他在上海《申报》编“自由谈”等六份出版物,家还在苏州。报刊需要稿件,周先生就在上海或苏州举行宴会,请著名的作家、报人赴宴,在宴会上约稿。周先生自己是作家,也应邀赴别人的约稿宴会。你请他,他请你,使得周先生身经百战,精通了吃的艺术,终于惠及后来能与周先生同席的陆文夫先生。
陆文夫先生进而指明:“《名人词典》上只载明周先生是位作家、盆景艺术家,其实还应该加上一个头衔——美食家。难怪,那时没有美食家之称,只能名之曰会吃。会吃上不了词典,可在饭店和厨师之间周先生却是以吃闻名,因为厨师和饭店的名声是靠名家吃出来的。”
从陆文夫先生的文章中,的确可以看出周瘦鹃之于“吃”,在行得很。当年,周先生牵头邀范烟桥、程小青以及陆文夫先生等聚餐,每次周先生都要提前三五天亲自到松鹤楼确定日期,并指定厨师,如果某某厨师不在,宁可另选吉日。
何故?周先生说,不懂吃的人是“吃饭店”,懂吃的人是“吃厨师”。陆文夫先生坦言:“这是我向周先生学来的第一要领,以后被多次的实践证明,此乃至理名言。”
不妨听一听陆先生关于美食品鉴之见解。他说:“美食的要素是色、香、味、形、声。在嘴巴发挥作用之前,先由眼睛、鼻子和耳朵激发起食欲,引起所谓的馋涎欲滴,为消化食物作好准备。在眼耳鼻舌之中,耳朵的作用较少。”陆先生专门介绍了苏州菜中有声有色的两种菜:“响油鳝糊”和“虾仁锅巴”,堪称“天下第一菜”。
响油鳝糊,就是把鳝丝炒好拿上桌来,然后用一勺滚油向上面一浇,发出一阵“喳呀”的响声,同时腾起一股香味,有滋有味,引起食欲。虾仁锅巴也是如此,把炸脆的锅巴放在一个大盆里,拿上桌来,然后将一大碗虾仁、香菇、冬笋片、火腿丝等做成的热汤向大盆里一倒,发出一阵比响油鳝糊更为热闹的声音。据说,乾隆皇帝大为赞赏,赐为“天下第一菜”。
陆先生对吃菜要遵循“尝尝味道”的规律,说得颇有道理。他说?:“菜可以多,量不能大,每人只能吃一两筷,吃光了以后再上第二只菜。”这不是跟现在从上而下都倡导的“光盘行动”异曲同工么?
陆文夫先生后来在苏州的影响堪与周先生当年比肩,苏州的一些名流精英,但凡有饭局,皆以能请到陆先生到席为荣耀。只是后来的酒楼不太愿意做周先生、陆先生他们聚餐时的“那时候的菜”。问及厨师,那时候周先生率陆文夫、范烟桥、程小青几位先生“小聚”,得让厨师忙好几天呢!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么?陆先生进而自我解嘲道:“要恢复‘那时候的菜’也不是不可能,那就不是每人出四块钱了,至少要四百块钱才能解决问题。周先生再也不能每个月召开两次小组会了,四百块钱要写一个万字左右的短篇,一个月是决不会写出两篇来的。到时候不仅是范烟桥先生要忘记带钱了,可能是所有的人钱包都忘记在家里。”
要知道,陆先生说这话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个以“万元户”为荣的年代,每人吃一餐要花四百块,完全够得上“高消费”。所以,陆先生给出的结论是“当美食家要比当作家难”!
由《美食家》引发的话题暂且搁下。当年,因为受到陆文夫先生之鼓励,于是乎,从1985年开始,我便有一些习作在报刊发表。值得一提的是,1987年第五期《中国青年》刊发了我的短篇小说《故里人物三记》,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一定反响,不少读者来信来访。著名文艺评论家冯立三认为:“《故里人物三记》单纯、朴素,以传统的白描,不枝不蔓的叙述和随手点染地方风情取胜。格局虽小,但也可折射中国农村的沧桑之变。”又说:“祥大少(小说人物)的败落很值得我们高兴,他的历史由盛而衰,倒过来正好是农民的历史由衰而盛。”“仅凭对一个人‘三好’这些区区小事的描写,其长度又不足2500字,便活泼泼地勾画出中国农村的历史性进步,这成绩,值得祝贺。”著名作家陈建功在他的《读后信笔》中写道:“读了《故里人物三记》,很有点儿兴奋。新的表现手法固然可喜,传统的‘招数’亦不可轻弃也。”
《故里人物三记》获得了《中国青年》举办的全国小说处女作征文二等奖,让我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农村小伙子有了1988年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的经历。现在想来,当时能在短短两三年内发表十多万字作品,和陆文夫先生的鼓励是分不开的。他对《瓜棚小记》肯定鼓励的原话,我没能亲耳听到,但当年我去苏州参加笔会时,车前子直接和我讲过陆老对这篇习作的看重,这让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内心感动,无法言表。这鼓励让我握着手中的笔直到今天。他写给我六个字,令我至今都好好珍藏、好好体味。
几十年过去,我一直潜心构建着“香河”这一文学地理,《香河纪事》系列短篇小说集,《香河四重奏》中篇小说集,《香河》《浮城》《残月》三部长篇小说构成了《香河三部曲》,还有散文集《楚水风物》《爱上远方》《那时,月夜如昼》,凡此等等,也算是我当年聆听陆文夫先生教诲,不忘初心,走自己的路,所获得的果实吧!
我也没能想到,从我第一次见到陆文夫先生之后,再一次亲耳聆听他的教诲,竟相隔了十多年。1998年5月23日,这天是泰州市作家协会成立的日子。我在事先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当天被通知到乔园宾馆东平房开会,说是让我参加泰州作协副主席的选举。在泰州市作协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我再次看到了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
陆文夫先生作为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名誉主席,坐在主席台上。实在说来,再次见到陆先生,我的内心仍然是极其激动的,尽管他对当时的毛头小伙子早就没了印象——当年在苏州“江南雨笔会”上,来自全国各地有十多个人,如今颇有影响的荆歌就在当中——更何况时隔十年之久矣!
后来和他老人家一起拍照,我也没再提起那段往事。因为俗务缠身,加之自身努力不够,拿得出手的作品不多,让我在陆老面前提起当年曾因写出《瓜棚小记》而得到他老人家的鼓励,真是汗颜得很。尽管我的身份已经从一个乡镇的共青团干部变成了泰州市级机关一名文秘人员,此次又意外地担任了泰州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可令我惊奇的是,陆老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依然那么有穿透力,依然叫我不能躲藏,依然纯净容不得半点沙子。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似一口深井,又似一泓清泉,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他老人家虽然已离开尘世,离开他钟爱一生的文学,离开了我们,但他那双眼睛成了我心底一道永恒的印记,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双眼睛便会在我头顶的天空闪烁。
陆文夫先生虽被人称为“陆苏州”,其实他是江苏泰兴人,跟我是大范围里的泰州老乡。因为在一个地区承担着文学艺术组织工作之缘故,我曾想谋划一次文学之旅,主题为“追寻陆文夫先生的足迹”,遗憾的是,构想始终在头脑中盘旋,几年过去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至今未能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