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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递员吉祥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杨凤喜  阅读:

  1

  其实,吉祥干快递以前我们就认为他不可救药了。

  想想看,这些年来他干过多少不靠谱的事情呀?以至于年过半百时沦落到醉生梦死的地步。

  他买过期货,贩过钢材,开过歌厅,承包过小煤窑,无一例外地折了本。就在三年前,他还异想天开地和一个患过癫痫病的退休老教师开发过太阳能自行车。按照他们的狗屁理论,只要自行车吸收了阳光,一脚都用不着蹬就可以骑上珠穆朗玛峰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用来形容吉祥显然是抬举他了。用他老婆冯牡丹的话说,他就是一堆臭烘烘的,上不了台面,扶不上墙的狗屎!

  冯牡丹是在把吉祥扫地出门后和我们说这番话的。那阵子,我们都希望两个人破镜重圆。过年前我们兴师动众去找冯牡丹,她用擀面杖把我们轰了出来。“别给我提那堆狗屎,”冯牡丹吼叫着,“就算老娘是拾粪的也早就不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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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当然理解冯牡丹。当年她可是二车间人见人爱的一朵牡丹花,我们这帮人有谁没有在半夜里梦到过她呢?卫星当时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他父亲是二分厂的副厂长。没想到的是,冯牡丹嫁给了夸夸其谈的王吉祥,真是让人大跌眼镜。想想看,如果她当初嫁给卫星的话现在是什么光景?别说嫁给卫星,就算闭上眼睛在我们中间随便找一个,起码也可以过一种平淡舒适的日子吧。

  吉祥下岗时买断了工龄,过几年连退休金都领不上。折腾来折腾去的,他不光是臭名昭著,斑斑劣迹都一笔一画写到冯牡丹脸上了。瞧瞧冯牡丹那张苦难深重的脸,哪还遗落着一点年轻时候的俊秀与妩媚?

  吉祥被冯牡丹扫地出门后,住进了爱友的旧房子里。和以前向我们借钱时一样,他同样用的是下三滥的法子。爱友喜迁新居,准备把旧房子租出去,吉祥说,租给别人还不如租给我四表妹呢。他拿到钥匙后却不要脸地自己住进去了,天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四表妹。事后我们才知道,他已经被冯牡丹扫地出门。他哪来的钱付爱友房租?

  我们和吉祥毕竟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兄弟。大过年的,难免会叫他一起聚聚餐。可吉祥一喝上酒就会胡言乱语,一喝上酒就会折腾。吉祥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吉祥说,吉祥牌太阳能自行车迟早会获得联合国专利的。吉祥说,大梦谁先觉,金钱如粪土……他抱住了脑袋,趴在酒桌上粗声老气地哭了。

  过了正月,我们再没有叫吉祥聚过餐。

  我们不再招惹吉祥,吉祥却在持续不断地骚扰我们。他到饭馆喝了酒,却没有钱付账,电话就打过来了。他砸烂了路边的灯箱广告牌,和行人发生了冲突,被请进派出所,终归还得我们去处理。爱友说,我们算是一辈子踩上狗屎了。卫星说,长痛不如短痛,要不我找个人一刀把这家伙宰了吧。

  转眼到了初夏。

  有一天傍晚,吉祥打电话邀我们去喝酒。他大言不惭地说,当真是我请客,弟兄们无论如何要过来呀。

  我们相继赶到一家小饭馆,苍蝇在餐桌上飞来飞去。爱友说,吉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卫星说,既然吉祥当真请客,那我可当真点菜了?吉祥豪爽地喊来了服务员。卫星说,待会儿你喝多了又要哭,到时候还不是我们结账?吉祥说,哪能呢,我先把账结了。

  说着,吉祥从衬衣口袋里摸出来一百块钱。再摸,又摸出来五块。再摸就摸不出来了。他赌气一般把皱巴巴的两张票子拍到桌上,我们都乐了。吉祥说,弟兄们,我想死你们了。

  一喝上酒,吉祥的话便多起来。吉祥说,你们这帮狗东西,凭什么不喊我喝酒了?吉祥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兄弟?吉祥说,就算我是一堆狗屎又怎么样,狗屎也有臭的时候。吉祥抓住爱友的右手举起来,爱友愤怒地扯回去了。爱友右手的小拇指缺了半截,连耳屎都不方便掏了。当年我们还在二车间,关键时刻吉祥拉了爱友一把,否则爱友缺了的就不止是半截小拇指。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吉祥还在居功自傲,以此要挟我们呢。

  我们训斥吉祥,他依旧胡言乱语。说着说着,他又扯到他家丫头了。吉祥的丫头比冯牡丹年轻时候还要漂亮,现在在北京读大学。吉祥现在能吹出来的,也只剩下他家丫头了。那个兔崽子,吉祥说,你们知道吗,上礼拜她带着男朋友从北京回来了。那个兔崽子,吉祥说,她的良心让狗吃了,连她也骂我是一堆狗屎……吉祥摔掉了酒杯,按照惯例又趴在桌上哭起来了。

  我们听出了眉目,吉祥想回家看看丫头的男朋友,却遭到了拒绝。吉祥八成又发疯了,耍赖了,以至于连丫头都骂他是一堆狗屎,难道不是吗?吉祥这是打着请客的幌子和我们诉苦来了。

  吉祥一直哭,连服务员都受不了了。我们把他架到外边,他蹲在一棵大柳树下吐了起来。等他吐完了,我们还得把他送回爱友的旧房子里。我们不能像撂酒瓶子一样把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撂到路边。

  爱友不想回自己的旧房子里走一遭,他要提前离场,谁能想到呢?吉祥打着趔趄突然间站起来了,一把揪住了爱友的衣领。吉祥喊,李爱友你不能走,你们这帮狗东西谁都不能走,你们再借我点钱吧。我们忍不住笑了。爱友说,吉祥你喝醉酒是装的吧。吉祥指着吐出来的那摊污物说,谁说我醉了?我没有醉,我把过去统统吐出来了,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们又忍不住笑。卫星说,吉祥,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吉祥说,这一次是真的,我已经想好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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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借给吉祥钱他就不让我们走。他还要往树上爬,威胁我们要跳下来,引来好多人围观。卫星不耐烦了,掏出一沓票子甩在了吉祥的脸上。吉祥你这堆狗屎,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完,卫星带着我们扬长而去。

  吉祥把钱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追上来喊,王吉祥说话是算数的——

  这堆狗屎,我们忍不住又笑了。

  2

  我身体不太好,这些年来一直在小区当保安。我现在工作的小区叫“德国小镇”,算是富人区吧,随便开进来一辆车都比卫星的帕萨特高级。

  这天下午轮我在正门的岗亭里值班,管理那两根升降杆。有车辆进门,我让它升起来;有车辆出门,我也让它升起来。干这个是有点枯燥了,其他保安坐在岗亭里总是一个劲儿抽烟。但我还是能找到一点乐趣的,看着哪辆车不顺眼,或者想多看几眼,我就让升降杆升得慢一些,尽管有时候会挨骂。送快递的电动三轮车往往在中午或者傍晚时分过来,我也喜欢拦下三轮车逗个乐。没有哪个快递员敢和我发脾气的。

  没想到我把吉祥拦住了。吉祥请过客后,我们已经十多天没有见面。

  一辆贴着快递公司广告的破三轮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差点儿蹭到岗亭的围栏。升降杆总也不往起升,开车的男人就把脑袋从驾驶室探出来了。石柱子,是我呀!他这么喊,我认出来是吉祥。吉祥说,石柱子,想不到吧,现在我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快递员。我还想说什么,三轮车后边已经有一辆虎视眈眈的越野车在摁喇叭。

  我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爱友和卫星,他们也有点惊讶。爱友说,那堆狗屎,他要能干够一个月就谢天谢地了。

  我想找吉祥聊一聊,换班时吉祥已经从侧门离开了小区。这当然不要紧,当真他要送快递,第二天还会来的。

  从小区正门进来,左拐有一个喷泉广场,送快递的三轮车都停泊在广场东面那排龙爪槐下。快递员把大大小小的包裹从车厢里取下来,排列在石板上,打电话让买家来取,看起来像是集市上摆地摊的。第二天傍晚,我来到广场时果然看到吉祥了。

  天已经热起来,吉祥套着快递公司发的黄马甲。他弯着腰打电话,还踱来踱去的,看起来滑稽可笑。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人走到他旁边,他手忙脚乱地翻拣着包裹。他把包裹交给女人后忘记了让人家签字,慌忙追上去,手里的签字笔掉到了地上。女人抱怨着什么,他把头垂得很低。

  我站在喷泉旁边的假山下望了吉祥十几分钟,感觉像看木偶戏似的。等他闲下来,想绕到他背后开个玩笑,再看他的快递车时差点儿笑出来。这辆三轮车可真破,驾驶室连车窗玻璃都没有装。货厢看起来像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两扇门开在后边。离过年还早着呢,他居然在货厢门上贴上了对联——少壮不努力,老大送快递,这他娘什么意思呀?

  我认出来吉祥的毛笔字,当年他给我们写过春联。吉祥扭身看到了我,挠着脑袋笑了。你个狗东西,他说,偷偷摸摸的想谋财害命呀?我说,谋财害命也不会找你这堆狗屎吧。我又瞅那副对联,吉祥顿时间变得腼腆了。吉祥说,那个,那个是为了招徕客户,收一份快递挣一份钱。他耷拉下脑袋,我一时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身后,喷泉的水柱唰一声落下来,吉祥这副样子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呢?

  每天晚上,卫星和爱友都会在微信里问我,今天吉祥又去送快递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们还是会骂吉祥狗屎。毕竟他有着令人发指的前科。爱友说,石柱子你留个心眼吧,我总觉得那堆狗屎不太对劲,他怎么跑起快递来了?

  吉祥来小区送快递,我自然会照应的。有一次,可能是因为停车的方位,吉祥与另一家快递公司的一个小伙子吵了起来。吉祥缩着身子往后退,明显处于下风。我慌忙跑过去,吉祥两眼放光,把胸膛挺起来了。吉祥说,看到了吧,这是我兄弟。小伙子果然不再张狂。

  但我也感觉到,吉祥其实不情愿我去打扰的。我一旦走到他身边,他就会不自在。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正眼都不看我。我只好暗自观察他。他蹲在摊开的包裹前打电话,普通话不太标准。但他的声音谦卑、敞亮,说话的时候脸上肯定配合着微笑的。他和其他公司的快递员也逐渐建立起融洽的关系,和他有过冲突的那个小伙子都喊他老王了。所有快递员中,看起来数他年长。他在包裹前蹲久了,会挪动两条腿稍稍活动活动,或者把一条胳膊圈回来捶捶背。有一次,他的脚肯定是蹲麻了,站起来时打了个趔趄。我难免想起来他喝多了的样子。

  必须承认,吉祥对快递员的业务越来越熟悉了。有一天傍晚,我又站在假山下,亲眼目睹了他的驾轻就熟,应对自如。一个穿着花格子连衣裙的少妇过去取快递,他迎上去说,大姐辛苦您了,您是叫李倩倩吧……看看我这猪脑子,您的大名是王丽娜,这名字好,富贵,洋气,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他弓身把一个包裹抱起来,双手托着让女人签字,那样子像托着一只钵盂。然后另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走过来,他同样喊大姐,抱起包裹后还从黄马甲下边的口袋里掏出布子擦了擦。他说,大姐又买衣服了吧,大姐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比范冰冰漂亮。女孩说,快递员大叔你真是个马屁精,你才大姐呢。女孩捂着嘴笑了。

  吉祥干快递都一个月了。我们聚了一次,像是喝谁家孩子的满月酒。卫星说,那堆狗屎,他送快递都一个月了,怎么可能呢?爱友说,有本事他再送一个月,再送一个月我把房租全给他免了。我们笑,爱友居然还惦记着他的房租。我们决定把吉祥喊过来喝一次酒,算是犒劳和奖赏。但我们担心这家伙经不起夸,商定等他来了后还是要严肃一些。电话打过去,吉祥却告诉我们,快递他还没有送完呢。过一会儿再打,他又说,他和客户约好还要去取两个包裹。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卫星说,吉祥吞吞吐吐的像是在编故事呢。十点多再打,吉祥已经关掉了手机。

  第二天傍晚我在龙爪槐下找到了吉祥。我还没有说什么,吉祥说,石柱子,其实我是不想喝酒了,喝了酒心里难受。说着他又耷拉下脑袋。我又瞅他的快递车,那副对联还在,对联两边多了两个大美女。好像是欧美影星,她们夸张地笑,大约吉祥还是为了招徕客户吧。吉祥说,石柱子,我们永远都是兄弟。

  3

  隔了十多天,我们又聚在一起喝酒。卫星让我把吉祥从小区直接带过去,吉祥再次拒绝了邀请。爱友说,瞧一瞧,咱们的快递员都摆起架子来了。卫星说,看来快递员这一次真是要重新做人呢,我们应该把他送回冯牡丹身边。爱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表示了赞同。

  我们又兴师动众去找冯牡丹。冯牡丹下岗时没有买断工龄,厂方替她交着一部分养老保险。她前两天刚办理了退休手续,终究没有把我们赶出来。但她的态度还是很强硬。别和我提那堆狗屎,她说,老娘早就心灰意冷了。爱友说,可吉祥已经改邪归正,他都没日没夜地送了四十多天快递了。卫星说,冯牡丹你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你应该再给吉祥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谁能想到呢?冯牡丹突然间敞开嘴哭了。冯牡丹说,你们这帮狗东西,你们知道这些年老娘是怎么挺过来的吗?冯牡丹说,王吉祥那堆狗屎,难道老娘给他的机会还少吗?别和老娘提什么送快递,他是为了看女人,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这就有点荒唐了。看来吉祥回家找过冯牡丹,又在胡言乱语,他不是戒酒了吗?吉祥开歌厅那阵子,确实制造过一些绯闻,这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想想看,网购的主力军当然是那些有钱而又任性的女人。看女人,难道这就是支撑吉祥跑快递的动力?

  卫星说,你们听出来了没有,其实冯牡丹并没有把话说绝,关键要看吉祥的表现。爱友说,吉祥那堆狗屎,送快递原来是为了看女人呢。卫星说,石柱子,你见了吉祥后提醒他一样,千万不能走火入魔呀。

  傍晚时分,“德国小镇”到处都是花枝招展的女人。我注意到,这些鲜花般的女人取快递时,吉祥确实有点沉醉其间的意思。吉祥与她们说笑着,看来好些都熟识了。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扭着腰在吉祥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居然享受到这么高级的待遇。还有一次,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起来她的狗狗让吉祥看,吉祥猪一样拱出来胡子拉碴的两片嘴唇,举着狗狗逗弄着,女人让狗狗喊吉祥爷爷呢。女人们走远了,吉祥总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我偷偷从背后抄过去,在吉祥身后站了老长时间。吉祥扭身时吓坏了,然后是一脸的不自在。吉祥你这堆狗屎,看来冯牡丹说的没错,原来你送快递真是为了看女人呀!我这么说,吉祥又挠起了脑袋。吉祥已经谢顶了。吉祥吞吞吐吐地说,主要是,送快递没有风险,惹不上麻烦,当然,当然看看女人也是不错的嘛。我忍不住又笑了,看来吉祥把兴趣和工作严丝合缝地结合了起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没想到,吉祥很快就惹上一件麻烦事。

  这天晚上轮我值班巡夜,等我转悠了一圈,来到喷泉广场时吉祥还没有走。吉祥的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龙爪槐下。我过去和吉祥打招呼,吉祥迟疑着问,石柱子,你认识三十六号别墅那个叫周美丽的女人吗?我开玩笑说,吉祥你是不是想去找人家过夜呀?吉祥说,石柱子你开什么玩笑呢,我这里有她一个包裹。原来还是工作上的事,我好像还有点失望呢。我说,是收件人不在吧,明天再送不就成了?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放到物业办公室让她去取。不,不是这样,吉祥摆了摆手,这个包裹是那个周美丽让我代寄的,可对方不收,周美丽也不肯要了。吉祥的声音高起来,伴着急促的喘息,说完这句话后竟长叹了一声——都怪我贪小便宜呀!

  很快我就把事情搞清楚了。那个叫周美丽的女人有四十多岁了吧,吉祥和她还不太熟。大约在两个礼拜前,她说要寄一个包裹,把吉祥喊到了家门口。吉祥见那个长方形的纸盒子里装的是衣物,当下用胶带封了口。周美丽填好单子,递给吉祥一百块钱,吉祥要找钱的时候她转身回去了。吉祥说,大姐,那以后再寄东西的时候一起算吧。吉祥恐怕有点小感动,再看周美丽填好的单子,收件人居然住在附近的“欧风丽景”小区,有钱人真是太任性了!

  按照快递公司的规章,快递员承揽的包裹必须先拿到公司登记、包装、分拣,然后再配发,即便是同城快递。吉祥把纸盒子放进货厢后突然间打起了歪主意,决定把这件包裹直接送给收件人,每天中午他都去“欧风丽景”的。吉祥说,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哪会想到那个叫何巧巧的女人不肯收呢?

  吉祥到“欧风丽景”后联系何巧巧取快递,这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看了一眼快递单就发脾气了,直接将纸盒砸到了地上。何巧巧还用高跟鞋恶狠狠地踹了一脚纸盒,指着吉祥的鼻子说,谁让你给老娘寄这个,赶紧给老娘滚蛋。吉祥只好把纸盒退还给周美丽,一百块钱也要退给她,可周美丽死活不要了。周美丽也指着吉祥的鼻子说,你必须把包裹送给那个女人,否则我就投诉你。吉祥说,他娘的,她也让我滚,她也骂我是一堆狗屎呢!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吉祥这么激动了,感觉他好像又在编故事呢。我说吉祥,这一百块钱可是不义之财,看来你被那个叫周美丽的女人算计了,你确定盒子里装的是衣服,而不是一具骷髅,或者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吗?

  我本来是开玩笑,吉祥却急了。吉祥小心翼翼地把纸盒从车厢里拽出来,但他终究没有打开。吉祥说,我当时看过的,确实是衣服,不是骷髅,也不是定时炸弹。

  我忍不住笑了。事情确实有点蹊跷,我答应陪吉祥去送一次快递,顺便见识一下那个叫周美丽的女人。吉祥抱着纸盒谨慎地走,还真像是抱着一颗定时炸弹。我们来到三十六号别墅前,栅栏门关着,屋子里黑漆漆的。我让吉祥给周美丽打手机,周美丽没有接。吉祥说,她已经三天不接我的电话了。

  我便用我的手机打,果然接通了。我说您是周美丽业主吧,我是物业的老赵。我想周美丽根本就不认识老赵。有什么事?周美丽问,她的声音低沉,嘶哑,有点不耐烦。是这样,我说,快递公司把您的一个包裹送到了物业办公室,您什么时候在家的话我可以给您送过去。是一只纸盒吗?她问,我还没有回答她就发脾气了。这个不是老娘的,她说,老娘出国了,老娘在战火纷飞的叙利亚旅游呢……

  周美丽挂断了电话,吉祥问我,石柱子,你说这只纸盒怎么办?我当然没好气,有谁愿意让一个陌生的女人给自己当老娘呢?刚才吉祥已经把纸盒放下来,我上前踹了一脚,吉祥赶紧挡住了纸盒。不就是一只破纸盒吗,我说,给她扔到院子里去。但吉祥不同意这么干。吉祥说,那个女人拿着快递单,处理不好恐怕她会到公司投诉的。看来吉祥是怕被快递公司开除,他又把那只纸盒抱到了三轮车的货厢里。吉祥说,石柱子,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呀。

  这天晚上,物业办公室刚好由老赵值班。老赵干物业已经很多年,遇上他值夜班,我们几个会喝点小酒。我问老赵认不认识三十六号别墅那个叫周美丽的女人,老赵顿时间来了兴致。老赵说,你还在小区当保安呢,连周美丽都不知道?那两年前从政府八楼跳下去的那个副市长你知道不?

  我当下愣住了。我给老赵点了根烟,他讲得眉飞色舞。

  4

  跳楼的那个副市长叫梁中道,这当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我喜欢看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当时还抱怨呢,这么大的事电视台为什么不报道一下?梁中道好像分管城建,以前电视里经常会有他在工地现场办公的画面。那是一个看起来风度翩翩,喜欢指手画脚的男人,据说贪污受贿金额高达两千万。据说这家伙不仅贪财,而且好色,之所以东窗事发正是由于情妇插手工程所致。据说他有七个情妇,另一个版本是十七个,都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怎么会有这般的精力?而三十六号别墅的周美丽,是梁中道明媒正娶的第二任老婆。

  老赵感叹说,当时还以为政府会把三十六号别墅没收了呢,看来当官的即便跳了楼也有人护着,不过那个周美丽把她的丰田霸道卖了,狗也不遛了,现在很少在小区露面。

  我并没有和老赵提吉祥的事。第二天本来轮我休息,傍晚时分我还是来到了小区。一见到吉祥我就和他说,吉祥你这堆狗屎,你他娘摊上大事了!

  我把周美丽与梁中道的关系讲给吉祥,他果然大吃一惊。吉祥说,那个周美丽原来是梁中道的老婆呀,前些年我还见过梁中道一面呢,石柱子,你说这个纸盒怎么办?

  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昨天晚上我一直很兴奋。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欧风丽景”那个何巧巧,恐怕是梁中道的情人,说不定就是插手工程的那个情人。梁中道都死了两年了,明媒正娶的周美丽还在和她斗气呢。那只纸盒里,八成装的是梁中道的衣服。

  吉祥神色慌乱,我讥笑他胆小如鼠,哪像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我说吉祥,难怪别人骂你狗屎,一只破纸盒就把你吓成这样?吉祥说,我不是怕,我是担心周美丽投诉,她拿着我的把柄呢。大不了换份工作!我这样说,吉祥摇起了脑袋。吉祥说,我不想再朝三暮四了,我起码要干够一年,不能再让别人骂我狗屎。吉祥又把头垂下去,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我还在喊他狗屎呢。我说吉祥你放心吧,把那只纸盒扔进垃圾池,没有人会找你麻烦的。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再关心那只纸盒了。有些藐视离奇的情节,并不见得会牵扯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世界上每天会发生多少大事情呀,叙利亚还在战火纷飞,梁中道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即便他的女人偶尔想起他,也不过是斗斗气罢了。

  但吉祥并没有把那只晦气的纸盒扔掉。

  过了有一个礼拜,吉祥遇到我的时候说,石柱子,我又打通周美丽的电话了,她还是不肯要,她又骂我狗屎呢。

  又过了一个礼拜,吉祥和我说,石柱子,我在“欧风丽景”遇到了何巧巧,试着和她提起纸盒,她还是让我滚,她也骂我狗屎呢。

  吉祥啊吉祥,你本来就是一堆狗屎!我忍不住发脾气了,一只破纸盒,里边装着死人的衣服,你还留着它干什么?不怕梁中道阴魂不散找你麻烦吗?吉祥缩着身子望着我,好像吓了一跳。吉祥说,好吧,那我听你的,扔掉,扔掉……

  又过了十几天,这天傍晚,我在小区转了一圈后往广场这边走,远远的就听到了吵闹声。我赶紧往过跑,喷泉旁聚了一堆人,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我跑到近前时看到了吉祥,他站在人群中间,刚好被一个女人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一直缠着老娘干什么,滚,给老娘滚!女人怒发冲冠,又把巴掌举起来,我赶紧挡到了她前面。我又看到了撂在地上的那个纸盒。这个女人该是周美丽吧,但她并没有我想象中漂亮。好长一段时间了,三十六号别墅一直大门紧闭,看来她从战火纷飞的叙利亚回来了。

  吉祥缩着身子,瘦削的脸上还留着周美丽的巴掌印。他挺起了胸膛,也许是因为我挡住了女人。吉祥说,可这个纸盒本来就是你的,你应该把它带回家。周美丽又想往前扑,我拽住了她的胳膊。我感觉到她的胳膊痉挛着,这条胳膊太瘦了。周美丽说,流氓,狗屎,别再让老娘看到你。然后她向纸盒冲过去,用高跟鞋使劲踢,一连踢了五脚。一只高跟鞋飞出去,响起来哄笑声,她捡起来后一瘸一拐地走了,不明真相的人们注视着她瘦弱的背影。

  周美丽走后,我也忍不住踹了纸盒一脚。纸盒看起来千疮百孔,灰头土脸,像捆绑起来的半截尸体。谁能想到呢?这么些天来吉祥还一直保管着它,等待着那个叫周美丽的女人。

  人群散去,我正眼都没有看吉祥,拎起纸盒往垃圾池那边走。吉祥迟疑了一瞬,追了上去。吉祥说,石柱子,你要干什么?我扭身冲吉祥吐了口痰。我说吉祥你这堆狗屎,你留着这只纸盒究竟想干什么?吉祥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也想扔掉,我真的扔过,可我听到纸盒子里一个男人和我说话呢。我吃了一惊,这家伙是不是跟上鬼了?

  其实这一段我已经注意到了吉祥的变化。吉祥来送快递时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即便是花枝招展的女人找他取快递,他也不再说笑。他甚至比刚送快递那阵子看起来还要别扭。一个女人来取快递,他忘记让人家签字了。他慌乱地追上去,签字笔掉到了地上。没人取快递的时候,他靠着一棵龙爪槐,蹲在那里发呆。那个和他有过冲突的小伙子喊他,老王你是不是失恋了?声音像是在广场上绕了一圈才传到吉祥耳朵里。吉祥缓缓地站起来说,刚才,刚才你和我说话了吗?

  我还以为吉祥这副样子和冯牡丹有关。我们又做过一次冯牡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让吉祥搬回去,她还是没有同意。那堆狗屎,冯牡丹气呼呼地说,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最毒妇人心,喝上点猫尿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吉祥的表现还是和这只纸盒有关。他娘的,他居然听到纸盒里有人和他说话呢。我愣神的工夫,吉祥突然冲上来,夺下纸盒疯疯癫癫地跑了,难道这家伙真的跟上鬼了?

  吉祥抱着那只纸盒离开了小区。我没有去追赶他,害怕鬼魅缠身似的。吉祥的那辆破三轮还停泊在龙爪槐下,第二天他没有来取。吉祥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觉得问题好像有点严重了。

  爱友还留着他旧房子的钥匙。打开门进去的时候,我承认我有点紧张。这套房子也就六十来平米,还摆着爱友的旧家具。吉祥打理得还算整洁,阳台上扔着两个方便面盒子,摆着一溜酒瓶。冯牡丹没有说谎,吉祥回来以后还是喜欢喝两杯的,他不是说喝上酒心里会难受吗?或许是不小心,爱友把一个酒瓶子踢倒了。

  再到吉祥住着的那间卧室里看,床上乱糟糟的,除了枕头、毛巾被这些,还散落着几本书,几张报纸。枕头边还丢着一个硬皮子笔记本。卫星说,这堆狗屎,他莫非还记日记吗?卫星打开来本子翻了翻,哪是什么日记,涂画得乱七八糟的,有女人的画像,有重叠在一起,难以辨认的字,有一页干脆是用签字笔一道一道画满的,黑压压一片。再翻,我们就看到梁中道的名字了,梁中道的名字写了三页,吉祥居然还工工整整地替他画了一张名片。除了副市长,他的另一个职务是“被女人抛弃的男人”……

  吉祥终究没有回来。连着几天,我们一直在寻找他。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冯牡丹,和她商量要不要报警,冯牡丹气呼呼地说,让他去死吧。我们还是到派出所走了一趟,警察懒洋洋地将吉祥的信息登记下来。警察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怎么可能丢了呢,除非他跟上了鬼。

  然后十几天过去了,吉祥依旧杳无音信。我只好把吉祥的三轮车推到物业办公室后边一个旮旯里,它看起来越发破旧。我后悔吉祥抱着纸盒跑的时候没有去追赶他,这堆狗屎,他究竟跑哪儿去了?这么想,我居然把吉祥看到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秋天已经来了,我看到吉祥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广场上。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么高级的西装。我以为认错了人,还是撒腿跑了过去。吉祥,我喊了一声,他果然扭过身来。我想上前抱住吉祥,却感觉他的神情不对劲。他的神情像变了一个人。吉祥说,你是石柱子同志吧,请你不要喊我吉祥,我是你们的副市长梁中道。我瞠目结舌,他大步往前走。吉祥,我又喊,他终于停下了。石柱子同志,我是去找周美丽道歉的,我对不起她,你给我带路好不好?

  我失魂落魄,没有敢给吉祥带路。阳光明媚,我突然间想,吉祥这堆狗屎也许是在玩恶作剧吧。

快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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