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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精神地理——评单之蔷《中国景色》兼论当代地理写作

时间:2025-01-1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佚名  阅读:

  这是个“旅游”高涨的时代,也是个“行走”退化和废弃的时代。游客多了,行者少了,攒下的是里程和航空积分,冷落的是脚力和带泥的履痕。同时,地理性的书刊和电视节目风生水起,多为科普信息和人文知识,我不否认扫盲的意义,却有个小小遗憾:除了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何以没有“精神地理”?除了公共化的“物理风光”,何以不见旅人眼里的“精神风光”?除了物象风情,私己的审美发现、精神感受和灵魂喜悦又在哪?只有客体表达,没有主体表达;只有物理信息,没有精神信息;风景成了一个“物”,一个地质性存在,一个既有的固体事实。这样的媒介,调动的是视觉,满足的是求知,而心灵几乎被闲置,很少被邀请。

  我觉得仅把地理视为“客观”,未免太泥实、太煞风景了。一个地方的风物,既为天地造化,又靠世代土著的炊烟喂养,人的性情和精神始终参与故乡的发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也可说成:一方人养一方水土。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人何以要远行?牢笼里的现代人为何不顾一切,赴伊人之约似的急急赶往“另一地方”?说到底,精神上需要位移,灵魂需要不断被新的生命景象刷新、激励,心灵视野需要一个与之对称的美学空间来呼应和安置……法国诗人阿兰说:“对消沉焦虑的人,我只有一个建议,往远处看!只有眼睛自由了,精神才是自由的。”行走的最大意义即于此:地理之于灵魂的召唤,之于精神的启示,之于心智的愉悦。

  那么,何不提供一种新文本,表达一种有精神维度的地理发现呢?说“新”,其实古已有之,在李白、苏轼、张岱等前辈人的芒杖下,地理从来都是“精神地理”。

  聊了这么多,一则源于我对当下地理写作的期待,二则因为我手中的一册书:《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主编单之蔷先生的《中国景色》。这本书,我读得慢,近乎蠕动,因为这部由卷首语缔结的书,很多篇目称得上我鼓吹的“精神地理”,而非物理性描述或共识性的文化结论,它是一个人的精神风光,属于私货。几个月前,我去单先生的杂志社讲过课,谈及对当下地理书刊的失望(即本文开头所言)。我想,若提前读到此书,我恐怕会有所改口,至少不会用横扫式的“失望”误伤佳木。

  本以为单先生是个“科学至上”的人,以为他要推荐一堆枯燥的理性和数据,没想到,他笔下竟流淌出如此多的“非理性”:“科学是一种事实崇拜,但科学并不能给人生以更多意义。其实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神秘完全丧失,剩下的就是无聊和虚无。”“彻底去魅的自然,是虚无的,自然要有适度的巫魅,科学要适度的科学。”“给自然复魅,还自然之魅,往大里说是为了地球和生态,往小里说是为了让生存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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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个人极看重这个“往小里说”。这些年,我对生产力时代以功利科技和人本主义为核心的实用价值体系深感忧虑,我在许多文中反复表达过:人类心灵的“童年性”已被驱逐,世界正变成不折不扣的“人间”,敬畏和谦卑无从谈起,诗意与烂漫无从寻觅;我们的心境和语境不再柔软、不再温润,像厂房矿山一样变得机械僵冷,“技术、产能、GDP、股指、同比、环比、增幅、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已成世界口头禅……人为什么活着?仅仅就为这些?古希腊社会和中国《诗经》里的生命美学哪儿去了?挑战神性、瓦解诗意,已成现代人赋予“科学”和“生产力”的主要任务,现代空间下的生存意义日渐模糊和抽象,我们热爱生活的依据和背景正一点点被蚕食……

  “诗人消失了,是因为世界已没有了诗意。”书中,我惊喜地看到一篇《湿地是诗地》的文章。近年,保护湿地的绿色声浪日趋高涨,遗憾的是,在众多标题和字眼中,我只看到“保护”湿地,而始终未见“敬畏”湿地;我只看到对湿地于人类安全之重要性的种种列举,而始终未见对湿地的生命审美。说白了,人类的关切只是出于利己的安保考虑和物理性保健,精神上却无动于衷。相比之下,在作者眼里,湿地更像一片精神地理,“湿地是一种在全球范围内转移的生存空间,候鸟是世界的公民……它们用史诗般的飞翔来追逐这种生存空间,南来北往是它们的天性”。“时光飞逝、韶华不再、逆旅乡思、离恨别愁等人类的幽微情感,时时被迁飞的候鸟唤起”。在《辞海》里,湿地被注解成了沼泽,作者纠正说:“湿地表达的是一种喜爱和肯定,沼泽潜藏的意向则是否定。”是啊,当保卫之动作和热爱、欣赏、敬畏等情感实现牵手时,该保卫才真正深入人心,才符合人境相谦的和平精神,才会取得手脚和心灵的双重效果。

  单先生的杂志出身中科院地理所,难得的是,其写作跳出了“地质”“学术”的窠臼,理性之上,他多了一种精神维度和美学向度。这是个敏感的人,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由此,其文本添了文学品质,添了一种诗意的哲学精神和信仰气息。对于自然和远方,他不仅是考察者,更是朝圣者,一个回家的游子。

  乍看上去,作者有偏袒传统之嫌,但我以为,这是个深谙自然之道和生命美学的人——

  “西方人用机械和进攻的态度对待世界已太久,该用瓷器或容器的态度对待世界了。”“当人们用4000多万元去购买一件500年前的瓷器时,难道不是在肯定和奖励那些在500年间为保存这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所付出的小心、谨慎、细心和精细吗?不也是在肯定人类除了进攻、改造、毁坏以外所具有的收藏、保存、惜物的精神吗?”

  “稀”字包含“惜”意。所谓大爱,不就是对世界、对自然、对万物的惜怜和悲悯吗?

  书中有文:《风水,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秘密》。风和水,多美的组合!一个词,集结了自然界和人类生存系统中最重要、最优美的两大元素!但就是这样一项古老而神秘的事业,现代支持者和反对者都不约而同地选了“科学”做帮手,作者叹道:“其实风水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完全不必向科学靠拢。”是啊,科学只能解释有限的东西,有些秘密是穷尽人类生涯都未得一窥的。何况,信仰即愿意信仰,这是更高的生命境界和生存智慧。科学的穷追猛打和不依不饶,不仅将科学本身神话了,也伤害了大自然的尊严,更降低了人类自己的智商。作者是聪明的,他知道爱护、珍惜奥秘,知道人的深刻应让位于宇宙的深邃,这比论证真理更重要,争吵本身就是噪音。

  “能创造奇迹,不等于应该创造奇迹。”高科技和生产力终结了大自然神话,然而它却虚构了一套关于自己的新神话。该给人类神话和科学神话去魅了,唯此,才能及时给大自然复魅,还原它的神性和美学地位,这是文明最紧迫的任务。

  现代人既是自己的受害者,又是自己的肇事者。技术和机器让人狂妄,“宏图”败露人的野心,在另一种维度上,人将证明自己的愚蠢和悲剧。在《三峡的河湖之变》中,作者道出了一种精神失落和美学危机:“河的流动性,唤醒了人的时间意识……河有方向性,湖则无所谓方向……三峡的灵魂是流动的水。它将失去江水的流动和速度之美,随之失去的是对人的精神启示、提升和锤炼。”的确,河流最伟大的生命意义和哲学精神,被我们用一丁点的眼前利益就给出卖了。如果说长江黄河是永恒的,那可怕之处在于,我们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永恒!不仅是惊动,更是蔑视和诋毁。

  “变”是一种伟大。而有时候,“不变”是一种更大的伟大。

  人类的所有行动即把地球“人工”化,将人工皆视为害当然不公平,但有些巨大的人工,确值得商榷。在我的价值观里,山河有着和人性一样的重大意义,其天然结构和原理,不得撼动和更改,改即篡,即对古老秩序的不敬,即对自然法和天律的背叛,这不仅是科学问题,更是伦理问题。该观点常被视为偏激,对此我不否认,因为这是我的秉性所向,是选择性立场,无须讨论。没想到,作者比我更过甚,在《运河毕竟不是海》中,他不仅痛斥了大运河——这条被赞誉有加的“文明长河”的不伦理,还列举了它的不合理和给社会带来的精神之祸,“我首先关注的是人造的大运河与天然河流所孕育的文化有何不同”“运河文化有讲究交际、沟通和看重关系的色彩,还有着官气和腐败的味道……”我对运河没研究,十几年前,有次刻意从杭州乘夜船到苏州,本想附庸一把《夜航船》的风雅,不料吸进肺里的全是死水的腐臭和沼气。让我赞同作者这段话的,是前不久看的电视剧《漕运码头》,历史上,运河行船全靠一节节的船闸提放,纯属一条人工操作和人工动力的河,有了“开关”,就繁殖出了“机关”和衙门等权力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河床滋生腐败,说它是一条官宦河、肇事河、腐朽河实不为过。此外,作者还发现了运河对天然河的剥削及对华夏文明创下的内伤:“大运河繁荣的代价是沿海的荒凉和寂寞……大运河从南到北截断了许多流向大海的河流……是大运河阻挡了中国人奔向大海的步伐,阻碍了中国人海洋意识的萌生和发展,中国人的意识更多的是运河意识而非海洋意识。”据说,该观点引来不少微词,但我想,与其视之为作者的一种理性论调,不如视若一种自然信仰,每个人的持论无不受心旨驱动,我更看重作者心中的法则。大运河,惊了天、动了地、搅了大自然的五脏六腑,在我眼里,它是丑陋的、粗野的。我崇尚的,无不是大自然的原配。

  多年前我曾撰文,《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看你》,其中论及现代医学系统里人文含量和伦理资源的缺失,同时也感叹古代中医有一种清洁和温暖的东西。在这本书里,作者有一文让我引为知己,《把病历像故事那样去写作》,在高度评价了“望闻问切”这种对身体最温情的访问手段后,他说:“听诊器是西医发明的第一个将医生和病人隔离开来的医疗器械……人的独特性、丰富性没有了,人被看作一个有了毛病的机器。医学从交谈的艺术变成了沉默的技术。”“护士是现代医院里最人文的景观,因为她不仅治疗,而且安慰。”在这里,作者甄别的不是中西医的技术高下,而是对患者身心的体恤程度。这是个珍贵的发现。我一直以为,医学不是一项物质和机械作用于肉体的技术,而是一种需要心灵和药物共同倾注的事业。医学需要人文,因为人不是物,而是身与心。

  除了“水”,作者对“山”的亲近也让我侧目。

  “中国人有悠久的欣赏山的传统和经验,但没有欣赏雪山的传统和经验。”无论历史或当下,在中国文学中,对极高山、雪山和冰川的表达,都是个缺失项。应该说,作者在书中对高地的描述,至少在文学领域,填补了一处审美盲区和心灵空白。看作者亲自拍摄的冰川,我有一种灵魂的惊悸,我从未目睹过如此绝尘的的清澈和寂静,它古老而年轻,美丽而庄严……想象作者即站在它身边,与之融为一体,那是怎样的精神洗礼!那样的洗礼够一个人用上一辈子!冰川是最古老的地理记忆,它不仅是诗境、画境、意境,更是和永恒有关的神境。贴近它,你就获得了一种宗教。

  高山仰止,借山象之巍获取仰望,以滋养山下的生存精神,古人早深谙此道,但他们也只找到了五岳,而与真正的高山失之交臂。古人的遗憾,一则是受制于交通,二则缺乏海拔概念。那么今人的缺席呢?在当代跋涉者中,你很少看见中国作家和艺术家的身影,懒惰和畏惧,早早让之歇息成了书斋里的泥胎、太师椅上的侃爷……即使有个别走动者,也走得太平庸太舒坦了,无脊无峰,无惊无险。一个人,当步伐和视野早早有了疆界,精神上也就没了悬念,固封了弹性和张力。对当代作者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早扔了,当代文学能量过早地停滞在了文本能力和虚构位置上——就灵魂而言,这何尝不像运河一样陷入了温床和死水的腐败?很大程度上,这也是我赞赏单先生这本书最重要的原因。他应该是中国写作者中走路最多、攀登最高的人之一。文学和艺术需要跋涉,现代人需要精神足疗——足底最敏感,穴位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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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人的精神突围,一直是我这些年的思考。

  有件事我一直难忘:某日正午,突接一位友人电话,手机里传来一阵大声朗笑,那笑声我从未听过,明亮、通透、纤尘不染又如释重负,那是一种身心的大惊喜、大欢悦,是一个人受了从未有的震撼和鼓舞后发出的,发自肺腑的最深层……可以肯定,她身体和灵魂的窗户全打开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猜我在哪?”原来她正在西部一座雪山上,她遇到了最耀眼的光、最纯净的白,她正被沐浴着,她迎来了生命的节日。那突如其来的幸福,太盛大、太晕眩,她消受不了,必须与人分享……

  此即地理于精神的最大价值与意义。作者在书中反复咀嚼的即这种意义。书中有文:《看山就看极高山》。这是个招人妒羡的说法,身为《国家地理》杂志主编,跋涉是他得天独厚的便利,他太有福了。更大的福气还在于,冥冥中他不仅是个作家型的学者,还是个哲学型的诗人。

  将地理置于科学地段并不难,难的是像升旗一样,升至生命哲学和心灵美学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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