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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黄六月一到,包谷已经不是包谷,一个个就像刚怀孕的小媳妇儿,身条儿还是纤瘦,该鼓的地方却使劲儿突起来了。王连林看得心慌。也不全是心慌,担心也有,更多的却是欢喜。去地里更勤了,每天扛着锄头,至少要打三回望。这个时候,包谷忙着抽穗,忙着灌浆,王连林去了,顶多也就看看有没有野兽来糟害。没什么事干。草都不用薅了。不薅草,并不是因为他和别人一样,也买了苏良英店里的百草枯。他信不过那玩意儿。连草都能杀得一根不剩,种下的粮食还能往嘴里喂?这话他也没和人说。说了苏良英还不把他恨死?所以别人青天白日都在家打牌,只有王连林雷打不动地去薅草。等到包谷齐腰,没他的事了。不过说来也有些泄气,甭管他怎么精心照看,粮食长成,背到粮站,价钱并不见得会更高。价格一样也没什么,主要是他的粮食到最后还是和别人的混到了一起。讲起这本经时,他有抱怨,更多的是对这种做法的不理解。怎么世道就成了个这样?搞得他好像也成了同谋犯。老婆杨白玉为此挺有意见。
“死无卵用你还怨别人。”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随便一讲,杨白玉噘着嘴,连夜就去了潮州。潮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据杨白玉说,无非就是靠海,有本事没本事的人都偷渡去了国外。虽然地方谈不上有多好,到底要比渔川发达。小厂子就像春天的竹笋,这家才开,那家又冒出来了。杨白玉就在制衣厂。多年后,王连林才想起来,这个杨白玉在制衣厂上班,为什么每回都要背回来一尼龙袋伞。伞挂满了一板壁,箭一般,根根指向楼顶。有时候下地,他也想学杨白玉打把伞,可这副装扮哪里是搞农业的行头呢。这事儿也被杨白玉嘲笑了一回。归根结底,还是他无用。这话伤人了。个臭婆娘,出了趟远门,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好像他王连林从没出过远门。他还去过广州呢。
说起广州,王连林话里话外都是遗憾。那会儿才九十年代,别人都还在地里刨来刨去,王连林就去了大城市。去,也是因为躲债。新婚不久,王连林的心气儿也高,虽然受了畏罪自杀的爷爷影响念不了高中,好歹还是读了十来年书。在渔川也算是个文化人了。难道还要像他爹王世农天天扛挖锄?不是他鄙夷,是他实在一眼就看到了活着的尽头。太恐怖了。老路是走不通了,怎么办?起先是贷款,养了几百只兔子。兔子繁育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一个人又是按科学比例配饲料,有点空闲还得跑到百福司找兽医请教。车轱辘般转得屁滚尿流。杨白玉忙着怀孕,根本搭不上手。等到老二王强生下来,杨白玉去帮着照看时,才发现兔子越养越少。黄鼠狼早把那些兔崽子吃掉了。欠下的债总得还,两个儿子嗷嗷直叫的嘴也得找东西填,活路在哪里呢?他又琢磨着种天麻。天麻倒是不会跑,种到地里就行了。他是按照《天麻种植技术》一步步来的,可以说,完全到位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等他种完了天麻又去地里忙活时,王勇王强已经学会了玩泥巴。这两个兔崽子,对他爹把木头桩子埋在地里的做法好奇得不行。等到王连林一转身,他俩就扑过去把培土抠开,想弄明白到底藏下了什么宝贝,值得他爹如此认真,还要拿杉树枝挡着。什么是人祸?防不胜防呀。等到天麻种植也失败,王连林上吊的心都有了。
他揣上五百块钱就去了常德。
王连林当上了甩手掌柜,可把杨白玉累瘫了。两个孩子虽然也匪,就是听不进去话,还可以用棍棒收拾,田间地头就不由她控制了,两天不去,草就疯了一样盖过了脚背。还要管两头年猪,一个猪娘,一头牛。杨白玉脚板皮都跳翻了。那是三月,猪娘从栏里翻出来,拱完了菜园,又进了油菜地。满坡油菜花挤挤挨挨的,开满了屋前屋后。正在发情期的猪娘在油菜地里尽情撒野,金黄的油菜花在猪的奔跑下露开了缝隙。龚三妹就站在路边喊。声音又尖,好像别人在杀她。杨白玉气得不行,照她的话说是,帮着赶一下就行了,举手之劳的事。可龚三妹呢,她杵在那里,不光不帮忙,还念叨,说这个杨白玉太贪心。龚三妹也是好意,提醒她摊子不要铺得那么大。憋了一肚子火的杨白玉,哪里有心思翻捡婆婆的话,当下就顶了一句嘴:
“我就是累死了,会有人帮我提一下猪食桶?”
意思很明显了,明里是说她龚三妹没有帮她喂猪,其实还是指责龚三妹偏心了。龚三妹就说,你们就当老的好欺负。怎么帮老幺喂猪就不是欺负,她杨白玉发句牢骚就成了好欺负?杨白玉正在气头上,拿起尖担就打猪,把猪撵得腿都快断了,嘴里不免带着气:再拱,再拱过两天就把你这两个老不死的杀了。
有什么办法呢,杨白玉只好花钱请人搞工夫。儿子屋里天天有几个旁姓男人喝酒,王世农看不过眼了。这么搞下去成何体统?当然,他也是旁敲侧击,说了半天,无非是想讲,杨白玉嫁过来十来年了,也没见她给他打一壶酒,现在倒好,王连林天天在常德打工,杨白玉却用儿子的血汗钱请别人喝酒。这不是吃里扒外么?显然,公婆都认定儿子远走常德,是因为杨白玉撵跑的。要不然她现在怎么还笑得出来?她不光是笑,还在屋里好烟好酒的招待别的男人。龚三妹也跟着敲边鼓,最后还推导出了一个吓人的结论:
“一个妇道人家,竟然狠得下心。”
杨白玉听得火冒八丈。她和龚三妹吵了一架。龚三妹尽管年近六十,嗓门还是一样的大。一九六九年,王延祯垦荒烧了两座山,害得十来岁的王连林也起早摸黑,跟着栽了两个月的杉树。搞运动的一来,王延祯又多了项罪名,土匪反攻倒算,破坏社会主义公有财产。苏良英她爹苏屠宪尤其积极,批斗王延祯不说,还把王延祯王世农王连林祖孙仨押到百福司搞了回陪杀,说是要镇压土匪崽子的嚣张气焰。王世农王连林还年轻,听到枪响,只觉心暴跳腿稀软,王延祯回到渔川有就有点糊涂,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没起来,还把一泡屎屙到了床头。这家人悄无声息,心惊肉跳地又熬了两天,不曾想,苏屠宪好像还没过够瘾,又来提人。平素见人就叫的狗直接钻进了楼板底下,只是呜咽。龚三妹眼皮猛跳,听苏屠宪高声谈论了半天,无非是声称既然上面都有了政策,那么大队也得有点实际行动响应。王延祯被架到村委会,不光剃成了秃瓢,苏屠宪还用杀猪刀把捶,就像敲木鱼。到底是人头。血花直溅。第二天再叫王延祯去开斗争会,王延祯有了先见之明,联防队的民兵还在渔川河谷,他就从猪栏边找了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三治田边的核桃树上。王延祯倒是解脱了,对这一家人,麻烦却并没有因此终结。就在王延祯死掉的第八天,苏屠宪又带着民兵要捉王世农。这个时候,龚三妹站出来了。她把大门一闩,嘴里叽里呱啦,手上菜刀乱挥,摆明了就是一点:
“你苏屠宪再用刀把敲敲试试。”
屠夫出身的苏屠宪当然不会被一个女人的话吓住。他常年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信鬼煞,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是掂量了一番龚三妹的话。龚三妹的话没有什么分量,可她有两个哥哥。苏屠宪家族也不小,但龚天安龚天明都是镇人武部的干部,腰上别的有枪。最后王世农能逃脱制裁,说到底还是火器战胜了冷兵器。龚三妹的腰杆从此硬了。她自以为她的话分量十足。她的话都能镇住大队干部,还管不了个儿媳妇?龚三妹开始指桑骂槐。
杨白玉到底是年轻,越扯越远,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儿都没讲什么,你们胀什么干气?王勇王强上学都要钱,屋里的活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做得完?我不找人帮忙,你们帮我做?”
王世农一截木头没有锯完,捡起石头撵鸡,嘴里也是骂骂咧咧:“一个妇道人家,还要不要脸?”
王世农做什么都有条不紊,谈得上一丝不苟。比方说,木头到时一把火就烧了个精光,两刀砍断也能了事,可他非要锯好,一段一段,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在地里干活,拿把锄头量间距,横平竖直,说是搞农业也得懂规矩。多年后,王连林折腾够了,回到渔川种地,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大寨式强迫症。话说回来,王世农再讲究,也没见地里的收成增补多少。倒是杨白玉,牛粪猪粪有的是,每年收秋,大背小背的,堆满半间屋。
可能这才是龚三妹起火的原因。她两口子好生经管,累得腰弯背驼,竟然还搞不赢儿媳妇。这一架吵到最后,也没分出个胜负。杨白玉倒是看清了形势,觉得待在家里实在了无生趣。她要王勇给王连林写信。
“叫你爹回来。”
王连林以为去了常德能干一番事业。邀他去的是妹夫。在妹夫的话里,到了常德基本上就是捡钱。说得王连林喉咙里都快伸出了爪子。谁知到了常德仍是种田。跑了几百里路,不过是换个地方种田,王连林泄气了。待了几天,王连林又发现,同样是种田,常德到底是大地方,说起来感觉就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王连林也没说出所以然,过了些时日,他才明白,原来没人在他耳边唠叨。不光没人管他,居然还有女人找他搭讪。这个常德女人,浓妆艳抹,和他聊了几句,得知他坐几天车到了常德仍是干着本行,话里话外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们村现在连强盗都绝迹了知道为什么吗?”见王连林瞪大眼睛等着,又说,“强盗都知道了有那个工夫寻思别人的东西还不如去赚钱。”
这话说得,好像强盗脑子都活套了,都懂得转行了,只有他王连林好像还没种够田。心里不服气,他嘴里还是笑嘻嘻的,话也谦逊得很:“那你说说去哪里就能赚到钱?”
“深圳。那里是特区。知道什么叫特区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干不成的。”
这不成了胡作非为吗?聊到最后,他好像想通了,他折腾了半天不就是想找个来钱快的门路嘛。而现在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是傻子讨饭也能赚到成千上万的钱。一个卖笑女子都有如此开阔的见识,他还是差点就进了高中的初中生呢。杨白玉的信还没寄到,王连林人已经去了张家界。火车开到广州就停下了。下了站就有人问他,想不想干活。他没想到自己如此重要,人生地不熟的,还有人这么热情地邀请他。
去深圳干吗呢?广州也不错嘛。多年后,听儿子王强说起外面的世界一团混乱,处处都是陷阱,王连林先是不信,等王强说得神乎其神,才有些后怕。要是他当年碰到了坏人,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想都不敢想。好在刚碰上改革初期,人们想的还是搞实业赚钱,根本没有闲暇想着骗人。到处都是工地,什么都不缺,就缺人。招工的人问他会干什么,王连林还没有从天麻的阴影中走出来,说话底气不足,“也就懂点养殖技术”。虽然开吊车和养兔子根本沾不上边,但好赖也是技术。
“连养兔子都会,还怕不会开吊车?”
招工的人还以为他低调,笑了笑,二话没说就让他上了车。王连林本来挺发怵,但见人这么信任他,他还是坐上了驾驶室。这件事成了王连林后半辈子经常回忆的一个话题。他总是说,要是他能踏实下来,一门心思开吊车,怎么着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现在这般光景。每回听说王勇动不动就跳厂,听说外甥田贵东一会儿要去厦门学开车,一会儿想去浙江当和尚,王连林就暴躁得不行。他就是前车之鉴啊,居然没人拿他活生生的教训当回事。他开了半年吊车,就想回渔川了。就像他后来和人声称的那样:
“反正技术学到了手,去哪里还不是一样挣大钱?”
他其实是吃不惯广州的饭,什么菜里都有股海腥味儿。也不是因为吃不惯饭,还是他害怕。香港马上就要回归,运兵车来来往往,他琢磨着要是一旦打起来,别说挣钱,命能不能保住还得两说。看到又黑又瘦的王连林回来,龚三妹说起来就直抹泪:广州还是人待的地方?饭都吃不饱。还是渔川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了就能和杨白玉过日子了。可杨白玉不这么想。有本事的人都在外面扑腾,回来有什么好呢?杨白玉把一头及腰长发卖了,也只为王强换来半个月的生活费。和男人闷头种了几个月地,眼见得香港一团欢喜,世界太平无事,杨白玉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出门。
她还带上了王勇。王勇跟着她在潮州待了一段时间,嫌闷。他喜欢和老乡们在一起,就去了福建龙岩。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刨板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天晴了干一天就有一天的活钱,下雨了还可以天天打牌看录像。还能有比这更好的生活吗?苦是苦了点,但和在渔川搞农业相比,还是要轻松许多。这是王连林想不通的地方:打了那么多年工,什么技术都没学到的人,居然也能在外面混下去。
王连林一个人在家也忙得很。天没亮就出去给猪割一回草,又是给猪煮,伺候完了两头猪,露水草都干了,才停下来给自己做饭。等到芒种过去,他才稍微有些空闲。还是坐不住,他喜欢有事没事儿去地里转转。看见被风吹倒的包谷,他要找根棍子撑起来。鸟雀多的地方,还要绑上几片破伞布。包谷一株株胀了起来,五颜六色的伞布旗帜般迎风招展,王连林也是心神摇荡。他从田坎边摘了根嫩黄瓜,用袖子擦了擦,大口吃起来。
就是那个时候,他看见田贵东田贵超两弟兄又往延春诊所跑。每回都是这样,只要苏良英的三个闺女一回来,渔川的年轻后生就像饿狗嗅到了屎,全扑了上去。
2
滚滚乌云散开,连日梅雨终于消停了,黄澄澄的太阳从青龙坳跳了出来。渔川河谷弥漫的浓雾正往山野里藏匿。暴涨的河水浑浊,像条吃饱的巨蟒,懒洋洋地卧在峡谷之中。刷完牙,王连林走进屋,问王勇:
“今天好点没?”
“那是结石,你以为是感冒之类的三病两痛?”
在渔川,结石之类的病以前应该也有,只不过人们生了病,也不去医院,所以叫不出来名字,说起来也是腰杆痛。天天扛挖锄的人,谁的腰不痛呢。痛得实在熬不住,睡两天就好了。可王勇在漳州睡了一个星期,腰还是不得劲儿。腰用不上劲儿,就没力气往机台上抬木头。上不成班,还得花钱。眼见得口袋里的钱一天天少下去,王勇有些心慌。同厂的老乡提醒他,说是回龙山结石医院检查检查,好多人都在那里治好了。不查不要紧,一查却让人瘆得慌,米粒样的结石,密密麻麻。这是肾啊,人体的下水道被堵住了,能不痛吗?医生的建议是,想快点好,就做手术,要么,就慢慢熬。可动刀子要一万多块钱。王勇担心的也不全是钱,他是害怕,冰冷的刀子在腰里进进出出,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他还是用了最保守的治疗方案,先用激光打。为了效果更好,又到处访郎中,吃草药。王勇打听了,打工的,又有几个没得结石?就是割掉了,还会再长。这东西就像韭菜。反正是个长,何苦折腾。王勇是这么想的,可疼痛不由他。他哼哼哈哈的在家躺了两天,王连林坐不住了。
“要不割掉算了。”
“钱呢?弟弟读书不要钱?我娶媳妇儿不要钱?”
王连林装作没听见,洗了白菜,又继续洗萝卜,把个猪食盆砍得咣当直响,两头猪就在栏里撒开蹄子跑开了。
吃了早饭,见王勇又在那里洗头,还用雪花膏擦脸,王连林就说,你这是准备去哪里?王勇没说话。王连林又说,腰要是好点了,就跟我去渔川河里吧,看能不能捞上一碗早饭菜。
“这么大的水。”
“就是要趁浑水摸鱼啊。”
“你不是说河里被人放过药吗?还有鱼?”
“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河边,王连林才听见渔川河水响声吓人。这哪里是吃饱了卧着消食的巨蟒,分明就是怒吼阵阵的奈河。还没下河呢,李安彪几兄弟踩着几排杉木从上游冲了下来。到了水势平缓的地方,他们立住了,问:
“河里有鱼吗?”
“刚来。这天气放排,可有罪受了。”
“这天气不放,山上的木头就烂了。”
等到李安彪他们走远,王勇才问:“他几个闺女不都在外面打工吗?怎么还这么冒险图这点钱?”
“谁会嫌钱多啊。”
有一阵儿,父子俩没说话,一个在前面沿着河边踩,一个在后面拉着虾耙。走了几十米,拉起来一看,除了些蚯蚓,几只石蛙,连个鱼苗的影子都没看见。
“歇口气吧。”
“怎么腰又不舒服了?”
“没有。太冷了。抽根烟。”
河边的雾气渐渐散去。王连林试着往河中间走,不料脚下一滑,就被水冲到了河中央。他的头在河里一起一伏。王勇烟也顾不上抽了,沿着河岸疯跑。幸好到了转弯的地方,王连林信手抓住河边的一截竹根。王勇拿根棍子递过去,王连林才费劲爬上来。虾耙也被冲坏了,王连林顺手砍了根水竹,划成篾,把坏的地方补好。
不走大河,到了另外几条小溪沟里,收获倒不少,才半个小时,鱼篓就快装满了。王勇好像很兴奋,坚持要再往山里走。王连林却说够吃了。王勇捡起一块鹅卵石扔向远处的河潭,好像在问什么会有个够呢?两个人把衣服拧干,走出河谷,阳光照在身上,王勇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连林看了儿子一眼,好像这才鼓起勇气:
“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往苏良英家跑。”
“怎么啦?”
“都有人说闲话了。”
“那么多人去,就偏偏说我?”
“名誉搞坏了,以后还怎么给你说媳妇儿?”
“什么呀。人家三个黄花大闺女都不怕,我怕什么?”
“什么黄花大闺女?婚都没结,就生了女儿,这样的女人你敢要?”
“我想要,别人还未必肯嫁呢。”
王勇才去了县结石医院三回,身子还没调理好,就着着急急地去了漳州。到了漳州,也不去原来的厂了。王连林知道后,还埋怨过王勇几句,意思是他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在一个厂里好好干。王勇却来了一句:“你去红薯窖里看一看。”
王连林差点没吓死。冬天存放土豆和红薯的地方,凭空多了一架锯木头的机台。王连林直问是怎么回事,问王勇哪里来的钱。王勇说:
“老板让我买机台,我想着渔川也有木头,就把机台背回去了。”
难怪他要跳厂。王连林明白了。因为明白了儿子的无法无天,王连林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才二十来岁就敢抢别人的东西,将来还了得?他好像想起了爷爷的命运,难道他们王家天生就有这种不安分的基因?太可怕了。要是搞运动的一来,这指不定是怎样的祸患呢。他对王勇说:
“你赶快回来把它送回去。”
“送回去?你说得轻巧。我送回去还不被他们打死。”
渔川人在漳州打工的不少,年轻人学坏的也有,成群结伙地,也不好好上班,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把路上骑摩托的打晕。王连林有回还和人算了算,数下来,渔川竟有二十多个都进过少管所,一关就是两三年。王连林这么算的时候,其实有点得意,至少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被抓过。老二王强不光没被抓,还考进了天津的大学。他是享受别人的羡慕的。可现在呢,老大王勇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
王连林还要讲道理。王勇就说:“你不是告我要趁浑水摸鱼吗?”
这个时候,王连林才知道,和初中都没念完的儿子实在没法儿沟通。他只是后悔,想着当年怎么没有狠狠心,把王勇也逼到学校里去。他感觉脑仁儿都快裂了。他想再嘱咐几句千万不敢再这么干了,谁知王勇却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
王连林没辙了。送回去万一被抓了呢?不是万一,很明显了,轻点是被打一顿,再重点说不定就是残废。有那么一段时间,王连林都没心思薅草了。他从没发现王勇有偷摸的毛病,现在才意识到,王勇的心思野得很。有空没空,王连林也不去田里了,他把自己关在红薯窖里,先是发呆,时间久了也忙活起来,不是给机台上上油,就是拿布子擦拭,好像是等着有一天漳州的老板找上门来。兴许老板看见机台完好无损,就可以减少点儿子的罪孽。
不曾想,这事还是被人知道了,说是王勇赚了大钱,准备在渔川开刨板厂。王连林只好解释他们王家自古就是受苦的命,就是想当老板,又从哪里弄本钱,“抢银行吗?”因为说到了抢,他好像嫌自己口不择言太晦气,还呸了两口。这头忙着和人撒谎,那头却在电话里给王勇上紧箍咒,死活就是一句话:“你可千万不敢学你太爷爷。有些东西现在没报应,将来可说不准。”也不管王勇听没听进去,接着又给杨白玉打电话:“狗日的,越来越不像话了。”两口子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妥当的办法。总得有个人管着吧。最后还是杨白玉说:
“你看看渔川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合适?都在外面打工,我哪里知道谁合不合适?”
“你不用心,那就等你儿坐班房吧。”
3
月半才过,天气说凉就凉了。王连林从七姊妹山找枞树菌回来,太阳已经过了河。他坐在院子里,手上捏着根白沙牌香烟。烟还没放到嘴边,就听见有人说话。他偏起耳朵听了半天,知道他妈又在拦住过路人扯白。竹林挡住了光线,他没看清来人是谁。过了会儿,见龚三妹从竹林边探出头,递过来一句话:
“连林知道刚刚过去的是谁吗?”
龚三妹年纪越大,好奇心却没有降下来。有两年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信开了耶稣。原先勤快的两个老年人,天没亮就跪在床上祈祷。王连林从没想过父母为什么要祈祷,他不知道他们希望得到点什么。从小他就看见龚三妹信中国的神,迷信一切她不能解释的事情,好像这些未知的领域能按摩她被劳作折磨的身心。或者说,读过几年书的王连林,对母亲信教也没什么看法,老人嘛,总得找点事做,要不然天天昏睡还不成了老年痴呆?有回听母亲说她又资助了传教的一百多斤腊肉,为的是让上帝之光能尽快照耀到渔川。这不明摆着是骗人吗?这个世道,骗子多的是,能骗住人也算,问题是把心思算计到老年人身上,王连林还是生气。他穿上解放鞋跑出去撵了一截,看见背腊肉的还在对门,直喊人要把他们拦下。吓得传教的有小半年没敢往这一方走。王连林没少提醒过王世农龚三妹。眼见得道理讲不通,他只好用反问句:上帝都无所不能了还要吃腊肉?一个外国鬼子能管得了你们的苦难?龚三妹顾不上捉摸儿子的鄙视,只是掐着自己的指甲念叨,怎么没效果?你看看,向主问了这么多天安,我手上都能掐出血色了。王连林说,你们要是天天歇着,不帮老幺拼命种地,脸上也会红光满面。龚三妹有的听进去了,有的却没听着。她好像害羞得不行,说,这怎么能行呢?那不成了好吃懒做了嘛。丑死了。龚三妹还不想做个没用的人。
王连林点上烟,含混问了句:“能有谁?还不知道你天天和李秀莲说传教。”
“她这回不是传教。是给人做媒。”见王连林兴致不高,她又说,“知道苏良英的老二吧,苏银平,和王勇同年的?”见王连林还站在那里,她又来了一句,“你知道苏良英放出什么话了吗?她当着李秀莲的面讲,全渔川的后生,她只看得上邓子明和我们家王勇。”
王连林转过去给猪栏里扔了捆草。龚三妹说:“要不找个媒人去问问?”
“问什么问?那样的孙媳妇你敢要?”
“听人讲,她们三姊妹的存款都可以在百福司街上买一幢四层楼的屋。”
王连林半夜被房顶的漏雨声弄醒,找了几个脸盆去接。雨声敲在脸盆里,丁零当啷,打得他的心思七上八下。第二天是十八,他去百福司赶场,先给王强打了个电话。王强说他准备考研,考研也没什么,王连林早就放出话了,只要儿子愿意读书,他就是卖房拆瓦也要供。可是现在好不容易供到了大三,他却说要再读三年。听见王连林不说话,王强又说,要是家里实在困难,我就不念书了,我去西部支教。这算是什么话呢?渔川就够穷的了,他还要去西部。送了他念了这么多年书就为的是去西部吃苦?王强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王连林还是听出来了,王强害怕的是一时半会儿找不下工作。王连林只好说考研的事他也做不了主,等杨白玉回来了,一家人再商量。还要商量什么呢?给王强寄走一千块,浑身上下抠抠索索就只找见两块钱。吃午饭的钱都不够了。他拿着剩下的两块钱给王勇打了个长途电话。平时王连林也没什么话,问了身体,肯定要问生意,但这回他绕来绕去,问王勇有没有找女朋友。王勇的回答倒也干脆:
“屁。”
这就是没有了。不光是没找下对象,还有对父母责怪的意思在里头。好多回了,王连林都说,只要王勇能带个媳妇儿回来,他这个当爹的就是借钱讨米也要给他盖座新楼房。可王勇不这么看。这不是日哄鬼嘛,有了房子自然就有对象,可他爹呢,竟然指望儿子空手套白狼。见儿子着急挂电话,王连林又说:
“那就回来吧,给你讲个媳妇儿。”
自从老二王强考上了天津的大学,王连林好像也跟着沾了光。先是村里提名,让他当委员。可王连林呢,低调得很,委婉地拒绝了。别人想进入村委核心都没有机会,王连林倒好,好像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村里。确也是,他的孩子都上大学了,将来还会在渔川待吗?那老大王勇呢?有心的人一推论,感觉王勇也完全不一样了。这事的结果是,已经不止两三个人暗示过王连林,只要王连林说句话,那谁谁谁家的姑娘就可以嫁过来。说得多了,王连林也不接茬,有人就觉得他骄傲了,他儿子这才读大学呢,他王连林好像就一副志不在渔川的架势。能怎么整治他呢,好话不听,那就激将他。激将他不行,就提王勇,说王勇的年纪不小了。也不知是谁传的闲话,说是王连林两口子偏心,打了多年工,尽供王强上学了。王勇耳根子软,听得气鼓鼓的,过年回来,动不动就往别人家跑。要是像田贵东田贵超两弟兄是去哄姑娘也算,王勇呢,好像是受了父亲的刺激,改变了性取向,硬往男人堆里挤,打牌凶,输赢也大,动不动就成百上千。王连林吼了几句,王勇脖子一梗,给他翻了个白眼。好像他的终身大事都让父母耽搁了。
可旁外人不这么看。尤其是苏良英,一提起王勇,脸上就堆满了花儿,直说王勇懂事。“嘴巴又乖,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这个王勇,和他爹他爷爷的性格完全不像,开朗得很。见到李安彪,一口一个表叔,喊得顺溜又亲热。他和苏家有什么亲呢?就是有亲,早几年也被苏屠宪打得没了。当然,也不能全怪王勇,那段过往,王连林从来没提,山里的日子好像也加速了,人人都忙着出门挣钱,谁还顾得上翻那本陈年旧账?上小学的时候,王勇总是小跟班一样在苏银平三姊妹屁股后面擂。再大几岁,稍微懂点事,他不了,但离得老远看见苏良英,仍然会喊一声表娘娘。
这个时候的王勇,像过了夏天的嫩竹子,原先从土里带出来的灰褐色皮壳统统不见了,要条儿有条儿,头发又黑又硬,五官也长得周周正正。最主要的,还是有本事。同样是苏良英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田贵东许道佑覃少武彭建明,也还行,见到长辈知道敬烟倒茶,问题是就看和谁比。比方说这个王勇,同样是二十来岁,却有种同龄人少有的稳重。稳重不是说他显老,而是他知道什么不能干,什么能干。别人老老实实地打工,王勇却敢把老板的机器背回渔川。
苏良英懂一点马克思,她爹有两套供批判用的毛选,她小时候没少费心思,比如这样的话: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别人看到的都是道德的审判,苏良英却天生知道怎么活学活用,她想起了中国的俗话:马无夜草不肥。想致富老老实实种地行得通吗?她虽然从来没有跳出来反驳别人,但内心里,却有自己的算盘。这也是为什么看到王勇的歹心,她却喜欢得不行。她喜欢有野心的年轻人。好几回了,见来提亲的媒人不是她中意的后生,苏良英只是敷衍:
“老大金平都还没嫁呢。”
苏金平没人敢要。一个姑娘,还没结婚,就生了个女儿,这在渔川闻所未闻。多数人都知道苏良英的三个女儿在外打工,挣的钱还不少。李安彪好像生怕人想歪,还要再三强调说是开发廊。好像发廊很光彩,是个上档次的地方。百福司街上都只有理发店,可苏家三姊妹开的却是发廊。发廊是个什么样呢?据李安彪的描述,门口有身材板正的年轻后生迎客,店里也是金碧辉煌。最主要的,来消费的都是有钱人。
“洗个头没有百八十块下不来。”
这话说得众人半信半疑。渔川人在地里刨上一整天,顶多有个几十块,还得等到年底卖了药材才能换成活钱。可看看人家,洗个头都那么舍得。天下还有比这赚钱更快的办法吗?都说实践是测试谎言的不二真理,渔川出门的人一多,自然也知道了发廊是怎么回事。正规的店铺也有,但在更多人的眼里,他们经历的,看到的,都是那种暗红灯光的小门面,暧昧扭曲地挤在火车站附近的深巷里。
不过怎么说呢,她们一不偷,二不抢,隔三差五,苏良英李安彪还要去百福司街上背皮箱。皮箱当然是苏金平苏银平苏玉平三姊妹寄回来的。据苏良英讲,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些衣服和土特产。她话里话外都是埋怨,好像这三个女儿真是败家得不行,上一回寄的衣服刚上身,皮箱又来了,她天天晒,还是抗不过漫长的梅雨季节。话是夸张了些,但大家还是明白了,别看苏家这三姊妹走的不是什么正路,人却挺孝顺。全渔川,出门打工的也不少,可有几个年轻人懂得给老辈子买两身新衣裳?问题不在买不买新衣服,而是这份心意。更何况,这三姊妹还长得有模有样。尤其是老二,不化妆还好,收拾打扮一番,简直就是个城里人。到了后来,也没人说苏金平苏银平苏玉平三姊妹不好,眼神滴溜得快的人,还会咂巴两句,暗示苏良英李安彪两口子坐享清福。龚三妹脑子不算转得最灵活的,至少比起那些成天往苏家跑的年轻后生要慢一拍,但有一回碰见苏良英背着皮箱回来,还是表达了羡慕之情:
“你这大箱小箱的,天天往屋里背,也不嫌累?”
“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在外头,可把我们这些老辈子整惨了。”
“也不知道谁家有福气,能娶上你家姑娘做儿媳。”
“女儿都是赔钱货,哪像您的两个孙儿那么有出息。”
“有两个孙儿有什么用?一个跑到天远地远的天津读大学,一个呢,书不好好念,还不省心。”
苏良英比龚三妹要小个二十来岁,当然听出了龚三妹的话外音。她说:“干大事的人有几个是循规蹈矩的?你老人家就等着享福吧。”
“享什么福啊,年纪一大把了,也不结婚,快把人急死。”
“不是听说王勇引了个贵州媳妇儿?”
“不靠谱,早吹了。还是边邻处近,知根知底的好。”
“倒也是。你看看苏金平,现在真是把我们愁得。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的。你还不能讲,一讲就说你话多。我们也想开了,只要年轻人自己合得来,星宿八字不犯冲,生活理念谈得拢,就好。”
“这是准备把姑娘都嫁到城里去吗?”
“那可不行,我们也和老二讲了,希望她在家里待着,总不能让我们苏家断了香火,将来老了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赶快招个上门郎给你顶门立户。”
“说起来容易,找个不错的太难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家孙儿王勇?”
李安彪也是这么想的。他虽然也这么想了,但还是嫌女人说得太露骨。等到翻过岭,李安彪才说女人:“就你话多。”苏良英没吱声。老大苏金平的女儿隔老远就姥姥姥姥地叫开了。苏良英又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渔川的人都知道了,苏良英这个丈母娘看上了王勇。
4
可能是害怕大操大办遭人闲话,放了封炮火,王勇就去了苏良英家,低调得很。王连林糊里糊涂的,都没顾上给杨白玉打电话。反正是板上钉钉了,隔了上千里,给杨白玉说了又顶什么用?王连林的想法也简单,嫁了王勇,还可以指望王强。甚至还正儿八经和王勇签了份协议,大意是以后就不用王勇养老送终了。上门,李安彪也没狮子大开口,要什么彩礼钱,说是把那套锯木头的机台带过去就行。当初按王勇的想法,渔川的木头也不少。可机器背回来才知道,开个刨板厂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本钱不够另说,问题是渔川的木头太小,稍微好点的,都因为早两年村里搞开发,烧炭砍完了。机器不用,就等于是一堆烂铁。李安彪想要,王连林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过了两个月,杨白玉打回来电话,才知道王勇成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表面上她埋怨了王勇几句,说是没把她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倒也没真的生气。平白无故就捡了个儿媳妇,想不高兴都难。可时日一长,她还是有些失落,自己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居然就去了别人家。为此,暗地里还掉了几回眼泪。等到第二年八月,苏银平生了个儿子,杨白玉买了一堆东西就往屋跑。到了百福司,回渔川的车拉了一卡车货,前面早就没了位子,她就顶张塑料布坐在一堆化肥上。好在雨也不大,几卷鞭炮没打湿。炮火响完,看见苏家三姊妹在院子里坐着,而王勇呢,背了水缸大捆柴刚回来。杨白玉的眼睛一下就红了。苏良英说:“你不知道王勇多勤快。一天都闲不下来。”她骄傲的样子,感觉不是招了个女婿,而是捡了个好长工。晚上回去,杨白玉还一个劲儿地数落王连林,说:“王勇真是可怜。他这真是给她们做牛做马了。”她想起自己坐月子时事事都靠自己,而她遭下一身罪,好不容易养大儿子,如今却成了别人的帮手。王连林没接茬,他还在研究杨白玉新买的无线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直接就拨到了天津:
“你哥生了个儿子,你给想个名字。”
“什么?”
哥哥结婚居然都没告诉他,王强有些恼火。生完气,他还是想了个名字:王子腾。按王强的解释,这名字是有来历的,向来贫寒的老王家需要这种气焰嚣张的鼓励。第二天,王连林过去吃饭,喝了两口酒给亲家解释,但李安彪却说:
“头一胎得姓苏。”
苏良英好像生怕王连林心里不痛快,又说:“可以取两个名字嘛。你们叫王子腾,我们叫苏水生,我孙儿缺水嘛。当然,到时上户也得叫苏水生。”王连林酒喝多了,光顾着讲老二王强取的这个名字如何有文化,根本就没顾上去争论。到了打十澡那天,人人都知道苏良英添孙了,孙子名叫苏水生。
怎么着也得叫苏子腾吧。难道念了将近二十年书的儿子想出来的名字会丢苏家的人?可是在酒席上,王连林喝多了,没有想着这一茬。也是人逢喜事,喝多就开始摆古,头一句就是说他年轻时和马熊打过一架。好像只有和马熊干过仗,才能显示他这个当爷爷的威风。他都和马熊打过架了,自己孙子的基因能差到哪里去?甚至他还得意地透露,就是因为打倒了马熊,杨白玉才嫁给他。
“打马熊打马熊,你这辈子见没见过马熊屎?”
因为杨白玉用的是个反问句,正沉浸在往事中的王连林还以为是女人向他讨教。等到众人笑起来,才发觉不对。亲家母苏良英也对他笑了笑,王连林脸上挂不住,又喝了半碗酒。
王连林和马熊打没打过架,没人搞得清楚。但结婚后,有一年在百福司卖鱼腥草,一帮小流氓强买,王连林不干,倒是拿了根尖担,打了通街。渔川人听说王连林受了欺负,个个都拿着尖担围拢,声势也吓人。流氓逃遁,还喊有人造反。派出所的人朝天放了两枪,挤成一坨的人,才慢慢散开。
说起早年的事,大家一致认为王连林胆子大。到了后来,王连林就有些满不在乎,他说,要是你在杀场上站过,听见枪响,身边的人倒下去,你还会害怕?你都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了还会害怕?
这是酒话了。喝完酒回来,王连林门板拍得山响,拍了半天,杨白玉才起来,嘴里还问:
“你亲家母怎么没给你安张床?”
“杨白玉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九精八怪?”
王连林嘴里打着嗝,连用了两个反问句,还想往杨白玉的跟前凑。睡在床上的时候,王连林用腿顶她。开始她还嫌恶地踢了他几脚。
虽然添了孙,可孙子却在苏良英家。离得倒也不远,就两三分钟的路程。可也不能因为是自己的孙子,就天天往苏良英家跑。王连林杨白玉两口子本来分居两地,这回突然在一起,反而有些别扭。看着别人家欢天喜地,自己的家里更显冷清。又住了半个月。杨白玉还是想着去潮州。临走的前一晚,王勇过来叫王连林杨白玉两口子吃饭。酒喝到一半,苏良英对杨白玉说:
“亲家母,你就别出门了,帮我们带水生。王勇小两口把延春诊所盘下来了。”
这回不是简单的租,是一次性买断。杨白玉看好儿子的前程,却对自己活在别人的屋檐下没有信心。怎么能行呢?一家人的关系都不一定能搞好,何况还有外姓人。
延春诊所换了人,生意仍是不温不火,可李安彪买了辆卡车,把种子化肥农药也从百福司拉到了渔川,价钱还和镇上差不多,来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说多也是夸张,年轻人都在外面,也就是不用天天薅草的老家伙突然闲了下来,有事没事,总聚在延春诊所打打牌。苏良英李安彪苏银平在诊所里待着,地里的事情就全交给了王勇。有一天,王连林看见王勇在地里,就问:
“怎么就你一个人?”
说话的工夫,李安彪就开着卡车过来了。苏良英隔着老远就喊,让王勇过来搬化肥。离得近了看见王连林,说,亲家也在啊。马上开春了,你的化肥买了没?要不让王勇给你送几百斤?王连林还没吭声呢,王勇就说:
“我爸从来就不用化肥。”
准确地说,王连林从来不用农药。原因也简单,老婆杨白玉早年和他吵架喝过一回农药,屙了一裤裆黄屎。他当时后悔得要死,疯了般背到卫生院,灌了半天肠,人才活过来。杨白玉人虽然没死掉,对王连林的打击却是灾难性的。农药这种东西能把人害成这样子,撒到地里,长下的粮食还不要人命?他对农药的恐惧从那时就根深蒂固了。当然,他也从没和人讲过这本经。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割草,让牛吃,让猪踩,畜生养了,肥也沤成了。别提施肥的认真劲儿了。每天春天,从猪栏里挖粪时,王连林的高兴无人能解,好像那不是臭烘烘的热气,而是他发酵的梦,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么多年过去,他种地没偷过懒。别人家忙得有声有色,他的事情倒也没想象的那么费劲。
5
王强变了。
才读了几年书啊,说话做事都不像本地人了。开口闭口都是他的公司。照他的描绘,别看他刚毕业一年,公司却已经起步了。起步还不是普通的起步,才开张没多久呢,就开始了兼并,就开始了扩张。公司可不是一般的人都能开的。这样的高端话题,王连林怎么插得上嘴呢。但凡碰到老二讲起这门经,他总是抖着手去卷烟。王强却好像看不下去了:
“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都开公司了,爸你还抽卷烟。这不对。”
“怎么不对了?”
“你现在已经不是你了。”
“那我是谁?”
“你得为你儿子的形象考虑。你就是不为你儿子的形象考虑,也得为你儿子的事业考虑。”
王连林好像想不通了。妈的抽个烟还有这么多说道?抽个烟都不痛快,还抽个什么劲?王强好像是看出了父亲的疑惑:
“这么给你讲吧。你儿我现在开的是公司,要是我的生意合作伙伴知道我爹抽的是卷烟,会怎么想我?”
“那我应该抽什么?”王连林也不好意思用唾沫舔卷烟了。
“这个,雪茄。古巴产的。”
王强变魔术般,从旅行箱掏出一盒雪茄。又掏出暗器样的双刃雪茄剪,咔嚓剪掉雪茄帽。也不知道是雪茄质量太低劣,还是王连林的肺适应不了洋烟的气味,呛得他直流泪。倒是王强,憋着腮帮子吸了一口,又来了句:
“什么都是个习惯。适应能力强的人才会引领时代。”
王连林虽然觉得儿子的话不太对劲,但不知道是不是被烟呛晕了,反正琢磨了几天也没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倒是渔川爱打牌的人听说王强从合肥回来了,都跑到王连林家,挤满了一堂屋。说不清楚真是王强智商高,还是他运气好,推了几把牌九,差不多就赢了近一万。可打了会儿牌,他就把赢来的钱往王连林身上一塞,说:
“这样的来钱方式还是太慢了。没什么意思。”
才个把小时,他就赢了上万块,居然还说这么干没意思。李安彪问这个王强到底做的是什么大生意。王连林说:“这个我也不清楚。说是开公司,我每回打电话问他在做什么,他就说是在和老板喝茶。下一回又说是在和老板打高尔夫。我就一直没想通,这世上还有不出汗,喝喝茶打打高尔夫就能赚钱的事?”王连林好像满脑子都是困惑,渔川人却还是从他轻描淡写的话里掂量出了得意。有个儿子在合肥做大买卖,能不得意吗?
去王勇家吃饭的时候,王强拿了几提黄陂湖大闸蟹。饭桌上,王强还和李安彪说,在合肥那边天天吃这些东西,烫上黄酒一起喝就更舒服。苏良英就在旁边问,有钱的人不是喝茅台吗?前不久听说有个地方,人们喝茅台中了毒,一查才知道,原来是假酒。用敌敌畏兑的。据说茅台和敌敌畏一个味儿。李安彪说:个老娘们儿,你就知道卖点农药。你怎么能和王强这样做大事的人开口闭口提敌敌畏?王强好像有点难为情,抓了抓头发,说,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和你们一样,都是小本生意。其实就是投资。什么是投资呢,打个比方,你看你们两老没怎么送嫂嫂她们三姊妹念书,她们早早就出门打工赚钱,这只能算是无本的买卖。可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勒紧裤腰带送我读大学,吃的这个苦就是投资。
渔川人虽然也经常夸人,但听见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夸自己,还是有些脸红耳臊。王强说了半天关于投资的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做的是大生意。照他的估算,只要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不出大的变化,他的公司团队会呈几何级暴增。听到后来,苏良英好像也动了心,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王强的话停住了,苏良英像是无意感慨了一句,说,王强你都这么厉害了,还不拉你哥一把?
“这个也不是拉不拉的问题。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等到王强回去后,两口子躺下,苏银平还想再提投资的事,王勇就踢了她一脚,嘴里尽是抱怨,也不知是嫌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还是说不会真有掉馅饼砸到他头上。
“可他是你弟弟。你弟弟还能骗你?”
“这可说不来,你又不是不知道。百福司好多人搞传销,都家破人亡了。”
“你弟弟是在搞传销吗?他不是说他是在合肥开公司?”
苏水生被吵醒了,哇哇直哭。王勇没接老婆的话,又哄了半天。隔着板壁,却听见苏良英和李安彪好像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看看王强,肚子都和镇上的干部一样大了。”
“天天好吃好喝又不干活儿,不胖才怪。”
他到底做的什么生意?天底下竟然还用说几句话就能来钱的好事?
虽然没人再提入伙投资的事,王强留给人的印象还是太强烈了。王强去了合肥,隔上十天半个月打回电话。好几回,苏银平接到电话,直接就喊:王勇,你弟弟找你。但这回,王强却说没什么事儿,就是问问她们怎么样,还一个劲地邀请,要是没事儿干,带上侄儿到合肥住几天。又过了些时日,王强还建议苏银平,问她想想不想来合肥开个发廊。他嘴里一口一个嫂嫂,说是他们老板有一家店想低价转让。苏银平就问多少钱,知道了数目,她又感慨了一句,说钱都存的是定期,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
“我要有你那么多钱,肯定不会把钱存在银行。那点利息,还没通货膨胀的速度快呢。”
好像是闲聊了,不过这话却也击中了苏银平的软肋。晚上和王勇聊起来,还是后悔,天底下有那么多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什么偏偏她就选了最笨的一种。早两年,她们三姊妹打工,每年也存下不少钱。也不懂理财,就让镇上的亲戚帮着存定期。有回去取条子,亲戚还说她,你当年要是用这些钱买几块地,如今恐怕都值上百万了。现在呢,现在这些存款在镇上买个一百来平方米的楼房都不够。
“反正存在银行里也没有什么利息,还不如放到你弟弟那。”
王勇到底是多了个心眼,第一年也没多给,就给了五万。不曾想,到了年底,王强竟提回来将近六万块钱。这个时候轮到王勇后悔了。苏银平还直埋怨王勇,正是因为了他的犹豫,一年时间让她损失了多少。当然她用的也是反问句,一个劲儿地问,你连你弟弟都不信,还能相信谁?好像是生怕王勇做出更愚蠢的事来,再叫王强过来吃饭时,苏银平把将近三十万都给了王强。王强也不点,只是说到年底再来算算具体的收益。
可到了年底,王强没回渔川。苏银平着急打电话过去,王强却说是在开会,讲了两句就要挂电话。过完年,苏银平坐不住了。问清楚王强的地址,只身去了合肥。苏银平在合肥待了小半年,才九月份,就回来了。和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她说话的劲头和王强当年刚回到渔川时一模一样,好像打了鸡血。每天忙得不行,饭才吃到一半,就有电话响起来。她还要说普通话。像是生怕别人听到商业机密,总会走到院子里卷上舌头嗯啊个没完。别人问她在哪里发财,苏银平不说先笑:
“发什么财?就是天天东奔西跑地开会,图个好玩。”
这有点不务正业的架势了。她苏银平又没文化,凭什么和干部们一样动不动就坐小车?还开会,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开什么会?话里话外都是嫉妒。得知她男人有个亲弟弟在合肥投资做生意,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加上王强又能说会道,几下就打消了人们的疑问。确也是,哪里是简单的东奔西跑,分明玩的是信息战。天天窝在一个地方,什么都不知道,能有出息?什么叫树挪死,人挪活?你不折腾怎么知道哪里有更赚钱的买卖?新时代了,谁拥有信息谁就引领风骚。
王强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似乎也就是个光说不练的把式。比起王强来,苏银平的能力好像还要强一些,才在渔川待了三个月,就有十一户人家把钱掏出来,要入股。老婆的所作所为,王勇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想多管。在这个家里,从一开始,他说话就不怎么算数。何况苏银平玩的还是那么大的数目。只是看着苏银平接电话的次数越多,王勇还是没有忍住:
“你天天和谁用普通话通电话?”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我做生意不打电话钱能白白地给你?”
还能怎样呢,再问下去,恐怕又要吵起来。苏银平涂着猩红的嘴唇,一天要给手上抹几次护手霜,王勇呢,指甲盖里全是污渍也没工夫收拾。忙完了地里,还得去在渔川河谷喂牛。按他的设想,等到儿子苏水生上学,完全不用苏银平管,一年卖一头牛,儿子读多久,他就可以卖多少头牛。谁知他的牛才养上十头,苏银平就打开了他的主意。
“把牛卖了吧。”
“为什么?”
“天天种地能有出息?”
苏银平给王勇算了半天账,王勇种了这么久的地,一份活钱没有,堆的两千斤玄参还不一定能卖成现钱。算来算去,就是种地太不划算了。苏银平的话也含蓄:“我们总不能让水生再在渔川上学吧?”她甚至举了几个例子,一些不如他们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百福司去了。怎么能让水生输在起跑线上呢?王勇开始还附和,听到后来,他明白了,苏银平不光是说家里的存款不多了,要卖他的牛,还要他出门打工。还有什么比让儿子好好念书更动人的目标?就像苏银平说的那样:
“得和你弟一样,书念不念得成且不说,早点去大地方跑一跑,胆子就不一样了。”
王勇还能说什么呢?他就是因为没钱,才不愿意在学校里待着。没去大地方待过,想法有限,胆子呢,相比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来要小得多。年刚过,还没出正月十五呢,他就跟着几个老乡去了漳州。厂子就在郊区。下雨,没法儿晒板,就闲着。有事儿没事儿就给苏银平打电话,也没什么可说的,每回都是先问吃饭没,然后就是关于儿子了:“儿子没生病吧?”他嘴里问的是儿子,其实是想的老婆。苏银平业务不忙时,还会和他说笑几句,有的没的,说了半天,还不挂电话。苏良英好像看不过眼了,就在旁边唠叨:
“打电话不要钱啊?你们也真是,大手大脚惯了,也不知道节俭。”
下一回打电话的时候,苏银平就把这话也说了,好像并不是她着急挂电话,而是老人嫌他们太不懂得过日子了。王勇虽然舍不得挂电话,但一想到多花一分钱,就是在一点一点毁掉儿子的前程,他还是狠下了心。他把烟也戒了。有回和杨白玉打电话,杨白玉还说:“平时没事儿多给银平打打电话。你又不在身边,要多陪陪她。”
“陪什么呀。离这么远。好不容易打个电话,她妈还嫌我浪费电话费呢。”
本是句牢骚,杨白玉却记住了。和王连林说起来,也是百般抱怨,嫌王连林做事太草率:
“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当时是图痛快了,该走的程序不走,匆匆忙忙把儿子送过去,现在倒好,你儿一点地位都没有。做牛做马供他们吃供他们穿,给老婆打个电话还要被丈母娘敲打。”
6
王连林起初对关于儿媳妇的闲话没怎么在意。
太荒唐了,有人竟说苏银平和王强搞到了一起。怎么可能?他虽然对苏银平心里没底,但对老二王强还是了解的,一个读了多年大学的人不可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王强是个读书人。这不,苏银平到底没能在合肥待下去。这个事情证明了什么呢?要是两个男女相好,会说分开就分开?不过,让人困惑的是,苏银平也没有回到渔川,而是在百福司转来转去,好像只有镇上才能施展她的手脚。
确也是要怪老二,要不是他带坏了风气,苏银平仍会老老实实,可现在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搞得有回王连林在街上看到她都差点没认出来。王连林眼皮跳了半天,好像预感到了要出大问题。和王勇打电话,直喊他快回来:
“你要再不回来,苏银平只怕要跟人跑了。”
“你就放心吧。她一个小学毕业生,能跑到哪里去?”
作为一个初中毕业生,王勇好像自信得不行。婆娘们有点见识,就想踹开男人的例子,王勇可是没少见。就说张海英吧,都和村长李安德结婚了,就因为打了两年工,刨板厂老板对她有点意思,就想着离婚。可没少闹腾。硬闹了两年,搞得渔川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婚没离成,却赶上经济危机,刨板厂倒闭了。老板哪里还有心思和她调情,早不知道跑到爪哇国去了。换了个刨板厂,张海英再没提离婚的事,她每天起早摸黑的,有时还会和王勇开开玩笑,把离婚未遂当成了自嘲。都是没念过什么书的女人,苏银平能怎样呢,她就是脚板皮跳翻了,能蹦到天上去?
没有准确的信息,王连林也不好说儿媳妇的不好。他只是难过,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心焦,这么不省心。怕什么就来什么,他正为这事儿愁着呢,在百福司教书的连襟还是告给了王连林一个不祥的消息:
“这个苏银平居然在街上牵着覃浩的手。”
连襟好像在替他不平,光天化日之下,这对男女竟然就不顾忌别人的眼睛了。关于覃浩,王连林多少也听说过他的底细。三十好几,白白净净。提到覃浩的长相,王连林不停地叹气。谁若是天天不干活,好吃好喝,恐怕也会长得细皮嫩肉。可覃浩还有些富态,尤其是那双眼睛,有光。而王勇呢,成天在刨板厂干活,人精瘦,却没有精神,眼神混浊得很。
总不能直接去找苏银平兴师问罪。他假装路过延春诊所,看见苏水生,就问,你妈呢?可怜的家伙,你妈不会不要你了吧?苏良英听见王连林的声音,直喊他快到屋吃中饭。她喊他进门,声音却没什么热情,一看就是心不在焉。寒暄完了,还暗示他那样吓唬小孩子不好。可王连林呢,好像他不过是在指出苏水生即将被抛弃的残酷现实。虽然两个人都没提起覃浩这个危险人物,王连林还是看出了苏良英的心虚。
她怎么会不心虚?前两天覃浩还在延春诊所睡过一晚呢。看到女儿一点都不避嫌,苏良英还讲了女儿几句。可苏银平却支支吾吾的,说他就是个生意上的伙伴。还能把话说得怎样露骨才敲得醒走火入魔的女儿?吃了饭,李安彪还和覃浩聊了几句。覃浩话多,但说出来并不惹人讨厌。比如他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苏良英的年轻,说人年轻也没什么,问题是他说话的方式,讲究。但又不像是字斟句酌,好像为了某个目的,预谋了半天。他说得那么自然,完全是她的样子超过了他对时间的理解。
“您这么年轻就当奶奶了,我妈知道了还不急死。”
也不知道是夸她年轻,还是羡慕她早早就有了孙子,或许他嫉妒的是她这么年轻就添了孙。什么叫有福呢?到了后来,苏良英被覃浩打动,也不全是因为他夸她年轻,而是对她的孙子表露出了异乎常人的喜欢。他抱着苏水生,时不时地要用胡子扎他的小脸蛋。好像光扎还不过瘾,还亲他的脸,都快把他的小脸吸得瘀青了。兴许,那个时候,苏良英就已经相信,即便苏银平跟了覃浩,自己的孙子也不会遭什么罪。更何况,覃浩话里话外都像是秉持着法律的良心。
“你们两老随便到百福司的街上打听打听我覃浩负责的案子。就是输了,也输得体面。”
苏良英喜欢有事业心的男人。看覃浩的穿戴,挺括的西服上,连点泥星子都没有。虽然之前,她认定了王勇,勤快,胆子大,值得女儿托付终生。可现在呢,见到女儿居然和覃浩这样的男人也有了交集,苏良英不免对早年的见识浅薄感到痛心。
有一段时间,苏银平也不回渔川,还是苏良英追着打电话。起先,苏良英还假装问问她的生意,后来就直接了:
“你和那个律师怎么样了?”
“你想什么呢?”
“怎么你们不在一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银平不说,苏良英只好自己想办法。端午这天,苏良英拿了几串粽子给王连林。放下了粽子,苏良英也不走,夸了半天他一个人把家操持得好,猪喂得肥,突然就来了句:
“王勇怎么样?他也是,去门这么久了也不给屋里打个电话。”
好像是漫不经心,又好像是在埋怨王勇不懂事了。苏良英要是假装不提,王连林兴许还不会冒火,现在关于苏银平的风言风语传得人尽皆知了,苏良英还想责怪王勇。有这么做人的?
“我还想问你们呢。”
苏良英叹了口气,好像她真是拿年轻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见苏良英不说话,王连林又来了一句:“人人都知道苏银平在百福司干了什么。你们为人父母,得管一管。”
“怎么管?问起来,她什么都不和我们说。”
“还用说吗?我可是听人讲,她把那个姓覃的都带回渔川了。”
“他来是来过,不过是谈生意。住了一晚就走了。”
“他要再住一晚试试,你是不是看准了我们王家没人?”
“亲家,你也别说气话。女大不由人,我就是问问,王勇有没有给银平打电话。”
“这个时候你想起王勇了?要不是因为你连电话都不让他们打,能走到这一步?”
虽然没从王连林嘴里套出什么话,苏良英还是明白了。他们王家认定她苏良英的女儿变坏了。问题是,她到现在都搞不清女儿怎么想的。王连林说得也没错。关系没走到那一步,能随便把人带回渔川?
等到苏良英走了,王连林才想着要把粽子还给她。
好几回酒喝多了,王连林都端着碗在那里喊:
“别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可是杀过马熊。”
他说酒话的声音那么大,把正在床上祈祷的龚三妹王世农吓了一跳。两个老人也不向主请安了,侧着耳朵听了半天,还以为王连林和谁吵架。龚三妹提了把菜刀上来,直问:
“是哪个要杀人了?娘卖麻皮,敢欺负上门了。”
两条黑狗也扑出来跟着吼,黑漆漆的夜里只有远处的几颗星星,好像为听到这样的话心惊胆战,闪烁不定。
7
苏银平的胡作非为可能真的打击到了王勇,有那么半年的时间,他茶饭不思。到了下雨天,老乡们围在一起打牌,他却闷在石棉瓦搭成的工棚里睡觉。有一回切片,他反应慢了一拍,差点把大拇指切掉。兴许是受了惊吓,出了一身虚汗,再之后,咳嗽就没好过。好不容易坚持坚持到月底,结了当月工资,从邮局汇给了苏银平,王勇就坐车回了渔川。
听说儿子要回来,王连林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他到了百福司,先在街上逛了一圈,又在司法所门口站了半天,以为能碰到苏银平。他虽然还没想好要真是碰到这对男女怎么办,但总得去碰一碰,要不然就显得他这个当公公的太没面子了。可他一棵烟还没抽完,王勇的电话就来了。王连林也顾不上去寻儿媳妇了。
没想到儿子瘦成这样。像根麻秆。才七十八斤。村里打工的,倒是都瘦,问题是王勇完全脱了相。脸又黑,颧骨都顶了出来。王连林问他怎么了,王勇好像因为思念用尽了力气,说话像蚊子哼。王连林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接过王勇手中的尿素口袋,往背笼里一放,哗哗直响。里面装着脸盆、衣架。看来王勇这是准备再也不出门了。
快到家时,王勇说他实在走不动了。也没去延春诊所,直接就回了王连林这头。龚三妹远远地看见王勇,没认出来,走近了一个劲儿摸着王勇的脸哭了:勇勇,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受的什么罪呀?王连林还吼:又没死人,哭什么哭?龚三妹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哭着说:什么没死?你看看把我们王勇都折磨成什么样了,这还像个人吗?这和鬼差不多。龚三妹好像也被自己的话吓着了。她又倒了碗蜂蜜走上来。看见王勇吃了两勺蜂蜜,龚三妹又认为王勇肯定是犯了什么凶煞,让王连林去请李秀莲来给打整打整。
第二天,苏银平抱着苏水生来看了一眼,王勇强挣着起来逗了会儿苏水生。到了中午,苏银平饭也没吃,就要回去。龚三妹说,这就是你家,你要回哪里?苏银平声音低低的:水生还小,火眼低,我先把他送回去。可她带着儿子走了,再也没回来。王连林跑到延春诊所,喊苏银平来帮着照看王勇。苏银平却躲在房间里说感冒了。等到王连林出了院子,苏良英还跟出来说:
“你们家王勇是不是在外面染下什么病了?”
苏良英虽然是迟疑着说的,王连林还是听清楚了她话里的意思。她们关心的不是王勇生了什么病,而是质问他家王勇是怎么得的病。眼见得王勇一日日消瘦,还咳嗽,王连林也是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这些症状和前些年村里得艾滋病的石发刚一模一样。石发刚从外面勾了个贵州姑娘回来,据说是个发廊妹。两人倒是结了婚,还生了个孩子。结果没两年,一家三口,相继暴亡。症状就是发烧,咳嗽,人变瘦。当时渔川人没这方面的意识,后来想起来害怕得要命。但凡和石家有点接触的人,不是把碗扔了,就是把杯子砸了。甚至恨不得把他踩过的路都要挖一遍。过去了好几年,虽然没人再提,但这种恐惧仍像是鬼魅般如影随形,藏在人们心里。人们看见王勇病成这个样子,不知是谁提起了石发刚,话题一下子就绕不出来了。越说越像,越说越恐慌。王连林也着急得要命。这种病就是绝症啊。不光是治不好,最主要的还是丢人。他现在想和苏良英讲理都讲不通。只好给杨白玉打电话。杨白玉在那头说:
“得病了就没人带他去治?”
“治什么治?大家都说王勇得的是艾滋病。我们在百福司那里喝过水,那家人把王勇用过的水瓢都扔了。”
“苏银平是怎么想的?”
“我现在哪里顾得上问那些。你先回来再说。”
苏良英做得也比较绝。王勇还在床上躺着呢,她就把王勇的衣服全送了过来,还对王连林说:“王勇得的这种病,暂时就不要回去了,毕竟水生才三岁。”
过了两天,李安彪又在院子里喊王勇。王勇应了几声,李安彪也没听见。王连林走出去,李安彪就说:“亲家,有些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看看王勇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毫无办法。可是银平还年轻,水生也还小。反正他们两个也没有扯结婚证,要不让他们协议离掉。这样,对大家都好。”
“王勇还没死呢,你们觉得合适吗?”
“你也别发火,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这是盼着王勇死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离婚的事。”
王连林脸色铁青,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苏良英的意思?”
李安彪还没开口,苏良英就从屋后转出来了。她说:“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们当年实在太草率了,光知道你儿敢偷老板的机器,哪里知道他还敢在外面胡搞?”
王连林理亏,嘴巴又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吵。
好在杨白玉回来了。
杨白玉去了延春诊所,也不进门,站在院子里说:“人人都说我家王勇得了艾滋病,这是谁说的?我就不信了,你们又没去医院检查,怎么就敢那么肯定?”
“王勇都成了这样了还用说吗?他的症状和当年的石发刚一模一样。”苏良英把石发刚抬出来,好像这样就能让人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杨白玉说:“你们就是舍不得花钱。好,你苏良英不愿意出钱,我出。”
杨白玉好像就是要故意大肆折腾一番,专门从百福司雇了一辆车。光路费就多花了几百块钱。跑到恩施一检查,哪里是什么艾滋,就是个淋巴结核。在医院调理了半个月,杨白玉就带着王勇回来了。
听说王勇得的并不是那种病,苏良英还硬着脖子说:“没得那种病,也不能证明你家王勇到底干没干好事。”
本来知道了苏良英造的谣,杨白玉就生气得不行,现在医院都证明王勇没事了,苏良英还这么混账,杨白玉憋了多年的话也就全出口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苏良英的三个姑娘?”
王勇苏银平两个年轻人在这样的阵势下,根本就没有插嘴的机会。苏银平没帮着吵,王勇也是一脸沉默。两家大人却都气得不行,好像不弄个你死我活就不善罢甘休。
杨白玉忙着找当初的介绍人,准备和苏良英算账。
算账的时候,杨白玉还把变馊了的几个粽子扔到了苏良英家的桌子上。
杨白玉说:“我儿到苏家待了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钱怎么算?”见苏良英不说话,她又说:“钱我也不要了,就要孙儿。”听杨白玉的算盘在这里,苏良英说:“不可能。这是我们家银平生的,我们养了两年,凭什么给你?”
来帮着调解的李安德人虽然年轻,却挺会说话:“都是边邻处近的,既然过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孙子呢,还是跟着母亲合适。王勇年轻,又要出门做事,怕也是照顾不好。”
这么一通下来,两家人算是达成了协议,最后苏良英补偿了王连林三万七千六百块钱。
谈妥了儿子离婚的事,杨白玉天没亮又出了门。可她人在龙山还没买上汽车票,王连林的电话就来了。
“狗日的,这个苏良英明里一套背里一套,说好的事情,她又告到法院去了,现在要我们退钱。”
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的杨白玉,这回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她口口声声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和苏良英官司打到底。对于杨白玉的话,覃浩也没多反驳:
“胡搅蛮缠那么多没用的毫无意义。我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这么给你说吧,按法律的规定,你们还得为孩子掏抚养费。考虑到王勇的能力,我们就不要那么多了。”
还没怎么着,他就开口闭口我们了,已然和苏家打成了一家人。他说得冠冕堂皇的,好像他来了这么一手,还是让了王勇。这算是哪门子法律?
听覃浩的口气,不光孙子成了别人家的了,还有可能要掏钱去养,杨白玉直接就发了飙: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要不是你,我儿子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苏良英说:杨白玉,我跟你讲,真要算账,你家王强骗了我们三十万的事怎么算?杨白玉说:那不是你苏银平愿意的?你自己的女儿是个赔钱货,反倒怨开我们了?王勇好像头痛得不行,终于憋出一句:
“别吵了。都别吵了。”
法庭到底不是搅面糊的地方。到了最后,覃浩成功帮苏家要到了抚养款。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杨白玉肺都快气炸了,哭了好几回,动不动就跑到苏良英的延春诊所去闹。到了后来,见苏良英不接茬,又回到家里天天吼王连林,说一切都是王连林的错。她越说越生气,甚至推断出当年王连林让王勇上门,并不全是为了儿子,而是想和苏良英好。说出了这么一通话,杨白玉自己好像也吓了一跳。她说出这些的时候,脸黑着的王连林神情大变,吓死人。杨白玉越说越生气,眼见得王连林把事情搞成这样实在郁闷,去了广东,电话也不打了,好像这样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王勇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待着无趣,又去了漳州。
那些天,王连林也没心思下地,天天喝酒。一喝多,难免说些酒话。从说他打马熊又跳到了和人打架。他甚至说他白天迎面碰到李安彪,双方都没有避让的意思,结果硬生生把李安彪挤到了田里。李安彪浑身泥巴爬出来,见王连林拿根尖担还在路边等着,也没多话,只是对着他指了几下,好像是说等着瞧。王连林和人说起李安彪一身淤泥从田里爬出来时,眼角含笑,好像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就出了胸口恶气。
苏良英好像真是气得不行,又和大女儿苏金平唠叨起这件事。苏金平说,要不要到镇上找几个人教训教训他?她用的是反问的语气,明显是替苏良英做主了。苏良英没接茬。
中秋前几天,王连林去百福司给王勇寄腊肉,刚走到街上就被揍了一顿,他最撮火的也不是被揍,而是好好的腊肉还被他们抢走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没有王法?王连林不信邪了。他爷爷当过两天土匪隔了几十年还能翻旧账,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他就能不受到惩罚?他火气腾腾地来到派出所报案。讲了半天前因后果,做记录的民警却忙得很,一会儿一个电话,好像还有更多杀人放火的事要去管,而他的几斤腊肉实在算不上什么案件。见民警光是坐在那里听,而不是起身去抓人,王连林讲得口干舌燥,也就没了耐心。
走出门和王勇打电话,也不说被打的事,就说腊肉被苏良英抢了。腊肉本来是要给王勇补身子的,现在呢,却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抢跑了。王连林讲得很激动,一副和苏良英不共戴天的样子。王连林控诉得唾沫四射,王勇呢,好像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屈辱:
“你要我怎么办?你是要我去和他们拼命?”
王连林没辙了。这个王勇,说是他王连林的儿子,血性还不如苏金平。他在家睡了两天,起来也不给猪喂,腰上别了把杀猪刀,就在延春诊所附近走来走去。看见苏良英出门,还要用阴鸷的目光睃几眼。
8
最后在渔川待不下去的是王连林。
也不是待不下去,照他家老二王强的说法是,“既然老天爷没有让他的儿子继续扛挖锄,那他为什么不尝试换种活法呢?”所以,王连林跟着老二王强去了镇上,人们都说这个王连林是享福去了。王强好像是终于明白了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又好像是在大城市待得厌了,不好好找个正经工作吃皇粮,居然又回到了渔川。想想自己几十年勒紧裤腰带供了个大学生,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王连林脸上无光。去镇上,也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他甚至还暗示过王强,说他工作都没有,居然还想在镇上买房,靠什么维持生活?渔川人在百福司买房的也多,但都是自己买块地,盖个四五层。在镇上买个百八十平方米的楼房怎么住?王强却说房子多大就够住呢,又不是搞农业,要把撮箕挖锄鸡鸭猪狗全往家里放。这理由也说服不了王连林。住在百福司,不搞农业,还能做什么?王连林甚至去打听过哪里有卖地基的,可卖地的一听说他是渔川的,就像是遇到了仇人:
“你们就是再有钱,我也不会把地卖给你。”
“为什么?”
“我们害怕艾滋病。”
连问了两家都是这样的回答。王连林没有办法了。别人每提一次艾滋病,他都会想起苏良英加给他的屈辱。要不是苏良英造谣,他儿王勇的名声能坏到这样的程度?到了最后,他没有买下地基并不完全是没人卖给他,而是他手头也没那么多钱。买楼房也有买楼房的好处,按王强的说法,好赖是电梯房,而且是百福司的第一栋电梯房。王强甚至预言,再过十年,百福司就不是一条街两条街,而是一个城市。他说,三十年前,深圳还是一个海边渔村,可现在呢,一栋栋房子就像自幼发芽的竹苼,就像爆炸了般,成了国际大都市。是时候轮到渔川享受改革开放的福利了。这不,高速路都快通到家门口了,这么好的机遇不抓住,再等着房价涨起来,想买都买不起了。
王连林被王强的爆炸预言说得激动了,好像他现在住在百福司已经不是待在一个拥挤的小镇,而是进入了一个马上要爆炸的机舱。这话拗口了,爆炸不是真的爆炸,而是那种日新月异的速度。他看见王强每天夹着个皮包出门,也是汹涌澎湃。杨白玉每天接送王勇王强的孩子上下学,王连林呢,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街上的老头老太太就是悠闲,天亮就在百货大楼前的空地上扭来扭去,到了黄昏好像还没有玩够,仍跟着劲爆的节奏蹦蹦跳跳。王连林转了几天,也找到了事做。镇上有一家店卖磁疗床,据说可以治风湿,为了做广告,免费让大家体验。很多跟王连林一样刚从乡下搬来的老辈子,哪个身上没点病痛呢?都想免费治疗一把。王连林喜欢看别人把五颜六色的电线往自己身上缠,好像经过他们的这么一通胡乱折腾,那些经年累月累出来的关节肿大会有所缓解。这不,有几个先来的老太太,说在这个磁疗床上睡了几天,折磨了她们一辈子的头痛居然好了。这让王连林更是怀揣希望,每天早早地就去排队。他想的是,不管能治哪种病,说不定就能歪打正着。他甚至给远在漳州的王勇打电话,问他腰还痛不痛,实在不行回百福司睡几天磁疗床看有没有效果。可是怎么说呢,被电击了几回,王连林的头痛却加重了。过去他每天只吃一颗去痛片,现在呢,却要一把一把的喂。到了后来,还是王强一语点破了实质:
“你这头痛是急出来的。”
“什么?”
“你是染上了城市病啦。”
听了王强的一番解释,王连林好像这才找到了病因。难怪之前在渔川待了几十年,也没觉得浑身有什么不对劲,偶尔有个头痛脑热,吃颗去痛片就行了,谁知到了百福司才几个月,就不自在了。
王连林开始动不动就往渔川跑,别人都说他生来就是受苦的命,有福也不会享受。房子本来说好要卖给外甥田贵超,当然田土都要给外甥。这时候,王连林却又像是反悔了:
“老了我还是想埋到渔川。”
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好像回到渔川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埋人的地方。但时日一久,人们还是发现,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舍不得渔川的几亩药材。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随便一说,他还砍了几根竹子,要重新编织撮箕和粪筐。
王强也跟着回来了。许是受了父亲的感召,许是看到了新的机遇,王强竟然回到渔川承包了几十亩地,搞起了有机农业。有机农业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最笨的办法,用猪粪牛粪。十几年前就没人这样干了,现在倒好,王强读了一辈子书,学到的唯一知识就是拒绝先进科技。这样的大学生在渔川人看来也扯淡。他拒绝先进科技也没什么,居然还会回渔川种地。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出去了,而王强读了十几年书居然还是回来修地球。渔川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做一天工,就能挣一二百活钱。种地能挣上钱?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回渔川种地?人们说起王连林的老二,好像都感慨得不行。
“现在谁还敢送孩子念书呢?读了大学又能怎样?”
王连林当然听见了人们的闲话。有了王强早年搞传销的刺激,王连林对儿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甚至一度,他看见王强也坚持不用百草枯,还认为儿子总算是和自己一条心了。
他是这么想,别人可就不这么认为了。尤其是苏良英,听见王连林王强父子俩到处和人说百草枯要不得,她就生气。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说啊。他们不光说百草枯不好,甚至还说化肥也不行。王强还有一套理论。
“化肥是什么?化学制品。知道为什么现在癌症这么多吗?”
这话挺吓人。一回忆,又觉得王强说的是对的。早些年,村里谁听说过癌症啊。现在呢,不是肠癌,就是肺癌,不是胃癌,就是血癌。一句话,人倒是能吃饱了,可癌症呢,也普及了。化肥不光不能增肥,还会致癌,这样种出来的粮食谁还敢吃?慢慢的,李安彪再去给人送化肥,就没什么人想要了。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意识到了,王强口口声声说什么有机农业,无非就是劝人别买农药。就差说别买苏良英家的农药了。本来种地的人就不多了,经过王连林父子俩一忽悠,苏良英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苏良英认为王连林就是故意回来报复的。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说什么有机农业。
“渔川人吃了几十年化肥种的东西,也没毒死人。就他王连林干净?”
苏良英甚至放出了狠话,他王连林要是还想多活几天,最好别再胡说八道。王连林好像真是回来一门心思种地,根本顾不上和苏良英争吵。王强却好像是在替父亲出头了,他放出话来,说只要不用化肥,种出来的粮食他都收了,价格还要比百福司粮站给的高。粮食收回来,也不是囤着。他是用来喂猪。什么样的粮食不能喂猪呢?偏偏还要这么讲究?有人耐不住好奇去了王连林家一看,好家伙,才多久啊,王强就建了整整三排猪舍。一头头猪皮毛光滑地在猪舍里昂首阔步。
“猪栏就是猪栏,王连林家老二却非要说是猪舍。这不是书呆子么。”
可以说到这个时候,人们还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不过到了后来,还是有人看出了蹊跷。这个王强,杀了猪,他也不卖,而是加工成腊肉。别人的腊肉是因为吃不完,熏腊的,王强却说他做的是产品。果真,仍是平常的猪肉,他稍微包装了下,一斤居然卖到了三十块。都快赶上牛肉了。听说百福司搞圆通快递的都快忙疯了。
居然有人到这偏远的地方买腊肉。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别看王强天天抱着个手机,其实呢,却是在做推广。他不光做推广,还让他细皮嫩肉的媳妇儿拍照。在那个营销账号上,王强的媳妇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可不仅仅只是一副光鲜皮囊,在营销账号上,她已经不是王强的媳妇,而是一个诗人。一个年轻的女诗人,可能还没结婚,居然到乡下做开了有机食材。明明就是再平常不过的猪肉,她却说是食材,比如过上两天就会来一句:“希望你们吃我做的食材可以感觉幸福。”这哪里是吃肉呢,明明就是在享受幸福。可以说,她已经不是单纯简单地写诗了,她花费了自己的青春,却是给城市人打造健康纯洁的厨房菜单。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渔川人当然不懂什么诗歌。反正他们从王强装模作样的行径中看出了问题。这不是骗人吗?可也不是骗人那么简单。骗人的事,王强小时候给父亲写信时就干过了。这个成不了他的心理障碍。在他看来,只要能做成事,顺着买肉人的消费心理,不也是皆大欢喜?有人喜欢女人,有人喜欢漂亮女人,有人喜欢漂亮女诗人,有人喜欢漂亮女诗人做的腊肉,而他王强恰恰都提供了。管它是不是真实的,他们最终要吃的也不是什么漂亮女诗人,而是味道正宗的腊肉。而王强呢,对这些肉还真是用心,经过他的研发,对,他说的就是研发,味道诱人,有股子乡村生活的朴素劲儿,那肉还是肉,却有肉感,又好像那肉已经不是肉了,那肉里有寂寞生活慢慢酝酿出的芬芳。慢慢的,就有人来讨教,问秘诀。王强还是笑,说,有什么秘诀呢,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踏踏实实做人最要紧。他甚至把王连林种地的经验也搬出来了:
“多年前,我跟着我爹种地,什么都不懂,总觉得别人都用百草枯了,他呢,还是老三篇,用手扯草。我们这里雨水多,这头还没扯完,那头又长起来了。我爹就这么一辈子扯啊扯,结果腰弯了,背驼了,草呢,还是在长。我当年对我爹这一套是反感的。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折腾,我明白了我爹。他做事是有耐心的。你必须用了心,那么土地才会更丰厚地回报你。”
王强讲了半天,有的人还是没听懂。没听懂也没说什么,王强可以接着说。说得通俗易懂点,就是别想着投机取巧。
这话难理解了。什么是投机,什么是取巧呢?一个把嫂子骗进传销窝点的人,居然给人说这一套。这可不是人们想要的答案。人们想要的是快速致富的方法,而不是什么道德说教。王强双手一摊,好像也没辙了,继续腌他的猪肉。累了,就让他媳妇儿站在案板前,把腌好的猪肉翻两下,做些姿势,他呢,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片。渔川人还不懂得微博、微信营销,只是觉得让个从不干活的女人拍这么些照片,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王强忙完了一阵,就去了百福司。他开着辆尼桑皮卡,比起李安彪的大货车,还灵活。原先,李安彪的货车独霸一方,谁要去百福司办个事,要么包车,要么一趟付一趟的钱,而王强呢,他好像完全看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小钱,谁家有事,他都愿意捎上一截。
这不是要坏了生意上的规矩么?
对于苏良英的抱怨,王强并没放在心上。偶尔兴致高了,还会和人扯几句卵弹,说:“政府没有监督,那叫集权;生意没有竞争,那叫垄断;全渔川要是就由着苏良英两口子胡来,人们多会儿才能享受到发展的福利?”王强虽然用的是个反问句,但听见的人都听出了他是胸有成竹的,或者说他的志向不单单是想自己一个人富起来。
看起来,他确实是这么干的。他声称,只要人愿意用有机农作物喂猪,他到时可以用比市场高一点的价格收购。渔川人祖祖辈辈都在喂猪,猪肉价格时涨时跌的行情弄得他们晕头转向,到后来就不想了,也不是不想,只是想着平日里油够用,肉够吃,就好了,谁会想到这猪肉也能致富?王强靠喂猪发了财,动心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问题还是出现了。
上百头猪不是同时死的。但随着猪死得越来越多,就引起了恐慌,说王强的规模养殖带来了瘟疫。王强不相信这些谣传。发展的过程中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在没有明确的结论之前,怎么就能随便打击自己的信心呢?他去镇上找来了兽医,漫长的化验,终于等到了结果,哪里是什么瘟疫,居然是人为投毒。
警察来了。
王连林说,全渔川卖农药的就苏良英一家,肯定是她放的。
王连林说得这么肯定,但警察也不能全听信一面之词。问:作案动机呢?
“还用问吗?多年前我们就是死对头。”
“除了她,你就没和别人结过怨?”
这话把王连林问住了。
最后找不到合适的证据,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吃了亏的王强,好像也是自认倒霉。他建了一个石灰池子,把死猪都扔了进去。那段时间,渔川人总是能闻到猪肉的腐烂气味,连续刮了几夜大风,都没有吹散。
9
果真应了当初的流言,苏银平又被覃浩抛弃了。
她都被覃浩抛弃了,还天天开着辆北京现代,带着一帮姐妹在龙山、来凤一带赶场子。谁不知道苏家三姊妹在卖淫呢?人们没有料到的是,之前她们还要点脸,至少还会怕碰到熟人。现在呢,在家门口就脱开了裤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完全破罐子破摔了。王连林酒后不免话多,说这俩娘母真是害人精,一个祸害年轻人,一个祸害粮食。和王勇说起这门经时,王连林好像还有些庆幸:
“幸亏你们离了。”
可王勇好像听到这样的事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说:
“你就不能少操点别人的心?”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是替别人操心?他活了大半辈子,好像一点都不懂儿子了。对于两个儿子在干的事情,王连林既帮不上忙,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沟通。他甚至暗示过王强,反正他现在也雇着别人,为什么不叫王勇回来一起干?亲兄弟总比外人要好吧?可王强呢,好像搞了几年传销,真的懂得了与国际接轨,他说:
“现代企业管理避免的就是家族式熟人社会。”
王连林想骂娘。狗日的,才做了几天生意啊。中国不就是个熟人社会,不就是要讲究点人情世故嘛,他王强居然想撇开这一切。苏良英三个没念过书的女儿都知道抱成团呢。这不,她们带着一帮姑娘跑来跑去,好像真赚了不少钱,李安彪都想办锯木厂了。也是听说了这回事,王连林才想起,当初光顾着算账,竟忘了把那锯木头的机台要回来。也不能说是忘,当初他对儿子背回别人的机台本来就有些恐惧,想着把祸患留给苏良英也好。谁知过了这么久,李安彪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李安彪打起了那片黑老山的主意。黑老山里全是脸盆粗的杉木,他请来了伐木工人,一百块一天。王连林知道的时候,李安彪已经开始锯开了。听说苏银平还在百福司租了块地,办了个厂。
倒不是说王连林真的就是舍不得那片黑老山。问题是那片黑老山是王延祯栽的。这件事王连林记得太清楚了。他十来岁的时候还跟着爷爷一起上山栽过树。每天天没亮就去山上,小小的手冻得全是伤口。为这事,王家没少挨过工作队的整。后来搞林改,老山划归了集体。王家也从没再提此事。怎么突然之间,黑老山就成了苏家的了?
王连林给森林派出所打电话:“没扯砍伐证?能不能砍树?”
“废话。”
“那要是有人砍了几千棵树呢?”
“谁不要命了,想一辈子住牢房?”
这个时候警察已经觉察到了打电话的人不是在咨询,而是在举报。
第一车树刚运到百福司就被森林警察截住了。
幸好苏良英的弟弟苏刚在县武装部当头头。虽说占关系,李安彪还是被拘留了两个月。最后交了五万罚款才放出来。
李安彪回到渔川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门找王连林。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地站在院子里,好像都在找对方的弱点,伺机准备致命一击。这个时候,苏良英却从一边冲了出来,扭住王连林,挠得他满脸都是抓痕。
王连林理亏,也没还手。
确也是,他做得有点过分了,平日里人们之间有过什么纠纷,谁会闹到法庭上去?就是有矛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有自己的解决方式,向政府报案,可不是渔川人的做派。只有小人才这么干。更何况王连林闹腾了半天,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甚至那片被砍倒的黑老山最后都被森林派出所的运走,当作罪证,充了公。这叫什么事儿呢,明显的损人不利己。到了后来,不光是苏良英一家,连旁外人讲起这本经来,都说王连林是个猪脑壳。
虽然被人骂得狗血喷头,王连林好像并没放在心上。
现在还有什么能让他看不开的呢,王强的生意做到了百福司,他在街上办开了腊肉加工厂,完全是机械化生产。名声出去了,渔川的猪舍也就是回来拍拍照片用。王勇又结了婚,不光结了婚,还给他生了个胖孙子。孙子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杨白玉在百福司带了两个都忙不过来,王连林在渔川帮着看猪场,也带着一个孙子。
天天带孙子也是闷得慌,搞工夫累了逗一逗孙子还能解解乏,问题是天天和小家伙腻在一起,王连林还是觉得日子实在漫长。到底还是闲不住,上回听杨白玉在电话里说街上有人收摇钱树叶,就是婆娑树叶,九十块钱一斤。王连林当时听了没什么想法,倒是杨白玉在那里感慨,说是天天被两个孙子捆着,要不然她也能挣点零花钱养活自己。本是带着孙子王子腾去山里闲走,身上却也带了把斧头。满山转了半天,摇钱树的影子也没看见半个。就在他看到一只锦鸡扑棱棱飞起来的时候,王子腾却奶声奶气地说:
“爷爷,我要那个钱串串。”
顺着孙子指着的方向,王连林看清楚了,这不就是摇钱树嘛。真是漂亮,树又高,一串串果实就像铜钱,悬挂在枝间。王连林侧耳听了一会儿,好像真听到了钞票叮当作响。他让孙子在一边玩着,只身进了林子。他举起斧头一门心思砍树。不曾想,树太大,他还在砍呢,树就突然倒了下来,树根下的王连林被弹到了一边。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王子腾正坐在旁边哭。王子腾眼泪流得哗哗的,王连林什么也听不见。一摸,头上全是血。也顾不上摘什么摇钱树叶了,斧头也不要了。他用衣服包住头,牵着孙子往树林外走。
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他才看清,刚刚进去的地方,是苏良英的柴山。
回到家,他交代孙子,别说是被树弹的,是被马熊抓的。
龚三妹看到王连林满脸是血,边哭边喊王世农。她是真以为王连林要死了。等到给王连林洗了脸,王世农才发现儿子只是有半边耳朵快扯掉了。血流得太多了,迷糊中的王连林说要去买药。龚三妹就说:你这一走,那些猪我帮你喂得出来?你爹就会中药,养一养就没事了。王世农也老眼昏花了,见王连林的耳朵还是趴着,就用绑电线的黑胶布把它粘住了。讲起来,王世农还理壮得很:风把包谷吹倒了,用根绳子绑住,过两天又能长直,何况是人。晚上龚三妹王世农两个在床上祈祷了一会儿,龚三妹还是眼皮直跳。
“连林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
龚三妹还是睡不着,走到院子里一看,红旗界那一方半边天都红了。她直喊王世农,说是天上出现了异象,是不是世道要乱了。第二天早上去给王连林送饭,喊了半天,也没反应。
又过了一天,王连林才有胃口喝点稀饭。
胃口好了点,王连林又牵着王子腾去延春诊所给王子腾买糖。也不是去延春诊所,诊所旁就是村委会,小卖铺还有好几家。聚在那里打牌的人,听说王连林被马熊抓了一下,都连说庆幸。
那段时间总有吓人的事。先是一个十九岁的杀人犯流窜到了渔川。他白天躲进山里,晚上就出来敲门找人要饭吃。年轻人都在南方打工,一帮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太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县里派了十三位公安来搜山,连根头发也没找见。杀人犯的阴影还没消除,没想到马熊又开始咬人了。
倒是苏良英远远听到了,却来了一句:成天说马熊,你就是狗熊,敢做不敢当。苏良英老就老了,还有点老来俏,头发剪短了,却染了点颜色,在朴素的乡下,相当的扎眼。不光头发刺眼,说话也是硬邦邦的,好像她随时准备找王连林闹一场。
王连林还没接话呢,王子腾却好像敢为爷爷扳本了,对着肥胖的苏良英来了一句:“什么敢做不敢当,我爷爷砍的就是你家的树。”
“好啊,王连林,你一个人欺负我也就算了,还带着孙子砍我家的树。你以为我是李安彪,可以由着你来欺负?我跟你讲,我要放火烧你的屋,我要杀了你孙子,我要让你们王家绝后。”
被树弹了一下,王连林的耳朵不如以前好使了。他没完全听明白,但还看清了苏良英凶狠的表情。他感觉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单是冲着他。她在诅咒他的孙子。这不王子腾都哭了。好像苏良英的话真是吓人,王连林买上五彩棒棒糖,牵着王子腾的手掉头就走。
10
王连林的五间瓦房谈不上雕梁画栋,但在渔川方圆百里,也是屈指可数。
说到底,还是王连林会收拾。房子也不是一下子装好的,最初修屋,也是杨白玉和龚三妹赌气,两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女,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把五柱六的屋架子搭起来了。王连林也跟王延祯学过几天木匠,别人都在外面打工挣大钱,独他守着瓦房,有空了就动点心思,几十年下来,四处漏风的屋倒也装得严丝合缝,密密实实。别人都在修砖房了,他还在琢磨砍几根杉树扩建吊脚楼。王勇二婚时,嫌窗子不好看,拆掉装上了玻璃。窗户上不用糊塑料纸,屋里显得格外亮堂了。他不光把屋里收拾得齐整,屋外也拾掇得清爽。到了三四月份,院子一溜沿的灼人桃花都开爆了,转眼就是七八月,屋前石榴也努着劲儿长,快要撑裂。
王连林没少在这房子上面费心思。王强说是要搬到镇上时,王连林差点就被说动卖掉了老屋。到后来,他愿意回到渔川,说是在百福司待不习惯,其实,还是因为这老屋里有太多的念想。他住惯了。
渔川房子被烧掉的也多了去了,王连林从没想自己的房子也会被一把火烧掉,有的人买了保险,他没买。他就认定这样的横祸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那天,天气好得出奇。一丝风都没有。龚三妹只是在火场边哭,她说她前些天就看到了天出现了异象,红旗界那边红了半边天,明明知道上帝发出了警告,她却没来得告诉王连林。她还说,要怪也只能怪王连林,大捆大捆的干柴为什么非要往楼上堆?渔川哪里捡不到柴,他干吗那么勤快?王连林听不得龚三妹的胡扯,只是疯了般冲进火场,放在柜子里的存单没来得及拿,顺手抱了一堆伞出来。眼见得房要塌了,他还要往火场里冲,被人拉住了。
王连林怄得要死。他守了大半辈子老屋,没想到却被烧了。亲朋好友帮忙,又原地盖了个棚子。王勇似乎看出了父亲的郁闷,也没提房子的事。他大声和人说话,话里话外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依王勇的意思,屋烧了就烧了,反正这两年打工赚了些钱,到百福司镇上买几分地基,再盖套楼房。
“住上了水泥房子,我就不信火还烧得掉它。”
到了后来,王勇还有些高兴,好像他的坏运气也被这一把火烧光了。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甚至说要不是这把火,他可能还没勇气去百福司买房。但不管人们谈得如何兴奋,王连林却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成天耷拉着双肩,脸色灰白。别人都在帮他搭窝棚,他却一点劲头都提不上去。偏偏这个时候,王子腾说他想吃狗肉了。孙子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还不能满足这么一个愿望?所以,别人在他的屋场上忙进忙出时,王连林却当上了甩手掌柜。他牵着王子腾的手,走门串户,看看谁家有没有不想要的狗。渔川说大也大,但爷孙俩走了半天,到了血湾,终于有个老太太不想要她家的老母狗了,说是一年到头就是和别的公狗交配,生的小狗实在太多,养不起了。
确实是条老狗,牵回来的时候,狗双爪在地上直刨,好像知道离死不远了。王连林似乎有意在孙子面前露一手,准备杀狗的时候,终于兴奋起来了。旁边几个看的人,都不愿意帮忙,说是造业。王连林却有点不信邪的意思。绳子就套在狗脖子上,往核桃树上一挂,老母狗就吊上去了。可这个时候,狗的求生欲望也强,胡乱抓扑了几下,竟顺势抱住了树。看的人就笑。王连林着急了。好像是想着这么折腾下去,孙子何年何月才能吃上狗肉呢?他举着手腕粗的竹竿就朝老母狗扫了过去。嘴里还嘟哝,让你再爬树,让你再爬树。他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狗松开了爪子,吊在了空中,他还是没头没脑地打。人们都说王连林杀只狗都杀红眼了。
可能到底是条老母狗,做出来的肉也不好吃,王子腾吃了两口,就摞下了碗。帮忙的人倒是吃得特别香。王连林呢,狗肉进了灶锅,他好像就有点反胃。也没上桌吃饭,到了后半夜,竟然吐得死去活来。王连林直说可能得罪了哪路邪神了,爬起来,在院坝里,核桃树下,烧了一圈纸,四面八方磕了一回头,这才消停。
王勇再去漳州的时候,王连林让他把王子腾也带去。王子腾却死活不走,他说他一坐车就呕。不过, 说到最后,他居然说他不是害怕坐车,而是想陪爷爷。孙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王连林再撵也就没意思。王强倒是让王连林带着王子腾去百福司住一段时间,王连林却嫌地方太小。百福司好赖也是个镇,怎么就小了?到了后来,王强明白了,父亲是嫌他的房子住着憋屈。老人总有老人的固执,看见一时半会儿说不通,王强也就没再坚持。
王连林在家睡了三天,起来想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火场刨东西。
王子腾:“爷爷你在找什么?”
王连林:“找刀子。”
王子腾:“刀子早烧锈了。”
去百福司赶集的那天,一群人还在河边的岔路口议论那个年轻的杀人犯,都一个多月了,还没抓到人。小卖铺板壁上贴的通告被雨水淋得泛黄了,男孩儿浓眉大眼的,怎么会想着杀人呢?人人都在感叹,好像碰到这么手毒心酷的人也只能认命。问题是,被杀的也还都是些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人说那些被杀的本来就是小姐。可小姐就应该被杀吗?她们不偷不抢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的人都说,在外头都不容易,有本事抢大老板啊。说这话的,里面有好多人的女儿都在酒吧上班。埋怨完了又猜测,说是这个杀人犯会跑到哪里去,渔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他进了七姊妹山八大公山,恐怕想抓到他就难了。
到了街上,王连林叫上杨白玉,祖孙五个下了回馆子,吃了个石蛙干锅,还喝了半斤酒。喝完酒,他让王子腾跟着杨白玉。
转过身,他就买了一把杀猪刀。
坐车回去时,人们还问王连林:“你这是准备重操旧业?”
王连林没结婚前杀过一段时间的猪。
王连林说:“杀什么猪,老子要去杀人。”
人们好像感觉到了冷,也没再接他的话茬。回渔川的路并不好走,卡车在七姊妹山的回头线上来回绕行。接近山顶,满是云雾的天空落下了尖细的雪粒。人们拥挤在车里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只有王连林脸色通红,死死地用双手撑着,直喊后面的人不要故意挤他。哪里是别人故意呢,不过是车子摇晃的惯性。
回到家,王连林就蹲在院坝里磨杀猪刀。几天下来,磨刀石又下去了一截。过路人天天听见王连林磨杀猪刀,都说他受刺激了。确也是,好好的一座屋说没就没了,谁能不受刺激?可在农村活着的人谁没有受过点刺激,值得如此较劲吗?到了后来,就没人问他了,倒是一些小孩子会好奇地凑到他跟前,问:磨刀干吗呀?还没等王连林说,他们就喊了出来:磨刀杀人。接着一哄而散。
过了两天,村长李安德来了。李安德问了会儿王连林的打算,终于讲出了实话:“老叔,就别和人赌气了。还得好好活人,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法律的途径去解决。前些天村里来了个杀人犯,就害得大家睡不好。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我没法儿活了。”
“又没人逼你,怎么没法儿活?”
王连林不说话。
有人劝苏良英先出门躲几天。苏良英却不干。几年前,王连林就别着把杀猪刀在她家门口转了几天,现在他害得她男人坐牢不说,又来这么一出,谁还不知道他那点把戏?
“杀条狗都吓得半死,我就不信他还有胆子杀人。”
期间王强回来过一次,劝了王连林半天,王连林油盐不进。没有办法,王强只好藏起了杀猪刀。王强好像突然就不忙了,每天也不打电话了,就坐在那里陪王连林抽烟。王连林去哪里,王强也跟着。王连林说,你别这样,我不会寻死。王强说,我知道。王连林说,我就是去看看你哥哥栽的杉树长成什么样了。王强说,我也去看看。父子俩顺着公路翻过山,看见了那成片的杉树林。那些杉树是王勇当年还在苏家的时候栽的。王连林把那几块荒山都给了王勇,算是嫁妆。后来王勇没心思经管,王连林每年都会把灌木杂草砍一遍,起初只有尺来长的小树苗,现在都有一楼多高了。远远地看上去像什么呢,就像年轻人唇边刚长出的胡须,不那么黑,然而却让人看得到青春,看得到希望。王连林说:
“这是你哥哥的投资。再过几十年,不比李安彪砍掉的那片黑老山少。”
王强陪着说了些宽心的话,说什么穷人欺侮穷人的悲苦事件多了去了,人们圈在这里,较劲,就会窝里横。王强开口闭口穷人,好像他的心胸早看穿了一切。王连林嘴里应得特别好,心里却特别不服气,好像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他本来听不太清,到后来索性也懒得再争论。王强眼见得王连林心思活泛了,又回了百福司。
王强前脚刚走,王连林入了魔怔似的,又在火场里刨,好像里面还有没化掉的金银宝贝。刨了半天,除了几截没有完全烧完的顶梁柱,也没找见什么东西。他好像做什么都没了心劲,看到角落里的几把伞,几下把伞衣扯了,磨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磨根伞骨干什么。伞骨磨尖了,还接了个木柄把。他也不怎么去地里了,有事没事儿,就在那磨,好像看着越来越尖的伞骨,心里就痛快得不行,有回他竟然吹起了口哨。
这时过了白露。好几天,和杨白玉打完电话,王连林还坚持和王子腾聊了几句。挂了电话,王连林又掂了掂伞骨,像是发神经般,把尖利的伞骨朝猪栏上扔去,竟纹丝不动地插在了上面。本来酣睡的猪也被王连林吓到了,发狂般围着猪圈跑起来。他拔下伞骨,顺便给猪丢了捆草,又习惯性地出门打望。
翻过岭,看见王勇栽的杉树,王连林还算了笔账。地里也不种玉米了,全种上了杉树,王强早就不让种地了,他就是闲不住。看着渐渐成林的树,他也不担心老木料了。就是将来在王强那里待不下去,他也有底气回到渔川给自己搭个棚子。山风一吹,他打了两个喷嚏。风声吹得树林直响,远远地还能听见延春诊所热闹喜庆的声响。他的房子要是不烧,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冷清吧?她苏良英是故意显摆她家和人兴旺吗?
就跟鬼上了身似的,他提起磨得尖细的伞骨就去了延春诊所。门口的大音箱放着《喜刷刷》,震得人心慌。院子里围着一群人在打牌。看见王连林进来,李安德喊:“苏水生,你爷爷来了,快喊爷爷。”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人堆里站起来,怯怯地,冲王连林叫了声爷爷。小男孩活脱脱是王勇的翻版。王连林慌忙掏口袋,尖利的伞骨也掉到了地下。他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小王勇,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低头去捡伞骨时,却碰到了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手细嫩,暖和,烫得他半天没回过神。周围的人和他说什么,他都没听清。也顾不上拿伞骨了,只是抓着小男孩,半天,终于挤出几声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