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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人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房 光  阅读:

  五十岁生日那天,长寿觉得自己年过半百了,走下坡路了,老了。今年他满了七十三岁,明知自己真是老了。

  长寿抽烟抽得凶,一边抽烟一边不住嘴地咳嗽,有时咳嗽起来,直憋得两眼生泪。儿女心疼他,怕他身体受不了,劝他少抽几口,最好狠狠心戒了。这话他不爱听,拔出一口气问,不抽我就还能再活七十三岁吗?

  清明节这天早上,刚刚放下饭碗,长寿吧嗒吧嗒嘴,紧接着拿起烟锅,挖了一锅烟点上,坐在炕上又抽开了。他今天不完全是在抽烟,也是在等人。清明节嘛,票子印好了,供品都安顿好了,前晌要去祭祖,他等着儿子孙子过来,跟自己一块儿去上坟。闺女外甥是外人,没上坟那一说,用不着等。

  长寿现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还有一个重孙子。他们住的都不算远,也就几步路的样子。为啥还不过来?长寿先是想,他们饭迟,吃了饭就来了。抽了两三锅,又抽了两三锅,太阳离山一大截了,还是不见有一个人露头,收起烟锅,板着脸下了地。老婆问,你要一个人去上坟?他没搭理,趿拉上鞋出了家门。他在院里站了一阵,进了存草的西耳房。铡好的干草半寸长短,堆在一个墙角。他拿起筛子,筛了半筛草,端着进了牛圈,倒进了木槽。牛闭着眼睛站在那儿,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他在喂牛,也是不歇心,还在磨磨蹭蹭等人。真就等见一个,一个小孙子。他出了牛圈,一个小孙子跑进街门,像个小旋风儿,来到他跟前。小孙子说,爷爷爷爷,我跟爷爷去上坟!他愣了一下问,你爹呢?小孙子说,俺爹说他顾不上,叫我来了。这个小孙子是二儿子的小儿子。二儿子尽管没来,好歹打发小孩子来了,还给了个话。大儿子够绝,人没人话没话。时候不早了,不能再等了,他将一篮供品�在胳膊上,扛了一把铁锨,带着小孙子出了院。

  长寿住在村子后头,出了院也就相当于出了村。清明时节了,四外还没一丝绿气,看上去跟冬天没二样,所有的树只是些树干和树枝,偶尔有片叶子也是干巴巴的死叶子。地块儿大小不等,东一片西一片,有的耕过有的没耕过。刮了一冬天风,耕过的一道道犁沟快要被浮土埋严了,还能看得出是一道道犁沟,像是一些痕迹。没耕过的,地皮僵硬,直竖着一行行整齐的庄稼茬子,玉棒子的茬子都很明亮,带有镰刀割下的斜面。有的荒草滩被人放火烧过,一片漆黑……上了一条窄窄的小土道儿,小孙子从后面绕过去,颠颠颠跑前面去了,长寿踢踢踏踏跟着走。上了一面土坡,下了一条沟,蹿沟走了一阵,又上了一面坡,离村足有几里远了。小孙子走不动了,不知啥时候落在了长寿屁股后头。长寿坐在了道旁的土塄上,等着小孙子。北面一座小山的向阳坡上,有个褐色的坟盘,那就是他家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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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前晌时分,一老一少进了坟。铁锨、篮子放在地上,长寿没顾上抽烟,先动手上坟。一年要上两回坟,清明一回,七月十五一回。上坟有上坟的说道,上香、烧纸啥的,哪回都少不了,另外,清明离雨季不远了要“泥房”,也就是往每个坟圪堆上铲一铁锨土。土要从坟盘的西南角那儿剜,不能从别的地方剜。七月十五跟清明不同,又是一种上法。七月十五是秋天了,算是进入收获季节了,要“送新粮”,也就是上坟路上从地里拔些“五谷”,扔在每一个坟圪堆上。不见得谷、黍、麻、麦、豆硬要拔齐全,通常有谷和麻就代表了。天气也快冷了,要“送寒衣”,也就是烧一身巴掌大小的衣裳,有布缝的,有纸糊的。长寿蹲在地上,从篮子里拿出一块铺锅布,展开铺在坟盘正中的地面上。他撩起苫在篮子上的头巾,将供品一样一样拿出来,一样一样一摆在铺锅布上。有一碟针金,一碟豆腐,一碟粉条,一碟鸡蛋,一碟山药丝,一碟当中用筷子头点了红点儿的白面小馍馍,一个苹果,一个大鸭梨。又拿出一瓶酒一个酒盅一双筷子一个碗。摆好了,瓷器亮明,食品有模有样,飘着香味儿,长寿满意地搓搓手。他看了几眼,将酒倒在酒盅里,将筷子放在碗上。他跪下,对小孙子说,过来,你也跪下。小孙子挨着他的身子,跪在一旁。他伸出双手,就地拨拉几下,拢起一个小土堆,往小土堆上插了四炷香,划根火柴点着,一缕青烟弯弯扭扭升起来。接着拿起装了票子的“码子”,中间有填好的里甲和名讳,划一根火柴点着,点着了码子的一个角。小火苗摇晃了几下,变成一个大火苗,从纸面上滑过,慢慢熄灭了。码子变得皱皱巴巴,像个废铁片,字迹白白的。小孙子伸出一只手,看样子想把码子捏起来。长寿说,别动,磕头,磕三个头。长寿弯腰磕了一个头,合手作了一个揖。小孙子照葫芦画瓢,也跟着磕了一个头,作了一个揖。磕够了三个头,长寿站起来,拍拍手说,好了,起来吧,该抛散了。长寿拿起筷子,从盅子里蘸了酒,天上一滴,地上一滴,坟里一滴,抛散了一遍。然后,从小碟子里捏起一根针金,一边在坟盘里走,一边拿指甲将针金掐下一点,随手抛在坟盘里,又掐下一点,又抛在坟盘里。小孙子忙从小碟子拿起一根粉条,一边走一边掐一边抛。他俩一样一样将供菜、苹果、大鸭梨和小馍馍都抛散了一遍。长寿说,好了,你耍吧,我要泥房了。小孙子蹲在坟盘里,拨拉着草,不知在找什么。长寿拿了铁锨,“唰拉唰拉”趟过干透的茅草,走到坟盘的西南角,剜了一铁锨土,端着走回来,翻过铁锨,拍在一个坟圪堆上。一趟一趟,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逐一往每一个坟圪堆上铲了一铁锨土,房就是泥好了。老了!他想,不中用了!他大口喘气,腿一软坐在坟盘里。

  该抽几口烟了!长寿想着,从裤带上解下烟口袋。烟口袋是牛皮缝成的,里面装了一大把旱烟,足够他一天抽了。烟口袋上系着一个“鹰爪”,不是真的鹰爪,一个铁匠拈下的清理烟锅的小铁钩儿,名儿叫鹰爪。有一个木头刻成的磕烟钵儿,用了好多好多年了,手磨汗浸,已变得油润光亮,像一件古董。他的烟锅好啊,杆子小拇指粗细,八寸长短,是用山坡上一种叫黑蒺藜的灌木制成的,遍布深红色的花斑,一头是黄铜烟锅嘴,一头是青铜烟锅头,都是如今买不到的缺货了。他挖了一锅烟,叼在嘴上,摸摸索索掏出火柴,划了一根点着,憋住气长长吸了一口。他没把烟吐出来,咽进肚里了。他的面前,乱糟糟的干草,黑黑的地皮菜,坟圪堆秃圆,排列有序。上手只有孤零零一个坟圪堆,那是他老爷的。老爷死的时候,他爹还是孩子,他还不知在哪儿。他没见过老爷,听说过老爷长得啥模样。老爷膀大腰圆,双腿又粗又长,站在那儿像一棵树。老爷脑门上皱纹像水纹,胡子花白,嘴角下垂,面相有点生硬。老奶奶与老爷合葬在一起。接下来,一字排开三个坟圪堆,那是老爷的三个儿子,长寿的大爷、二爷和爷爷。大爷二爷一生没成家,没女人没后代。爷爷娶了奶奶,生下三个闺女四个儿子。那三个闺女是长寿的姑姑,一个嫁在本村,两个嫁外村去了。四个儿子,老大是长寿的爹,老二老三老四是长寿的叔叔,二叔三叔四叔。离长寿最近的四个坟圪堆,就是他的爹,还有三个叔叔。二叔当兵走了没音信了,坟圪堆只是平地上的一堆土,只是坟里的一个位儿……长寿咳嗽了两声,喘了几口气,又抽了一口烟。这儿一眼,那儿一眼,把坟圪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爹的坟圪堆上。呆呆看了一阵,他心里说,爹,我不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没把咱家的仇报了,我、我,我对不起祖宗!

  每次上坟,这话长寿都要说一遍。说多少遍了,事儿还在那儿悬着,他觉得自己说不出的窝囊。七十三的人了,今天脱了鞋和袜,不保明日穿不穿,不赶紧把事儿了结了,怕就来不及了。一口应承下的事儿要是落了空,日后哪有脸面去见爹?他坐不住了,烟锅在磕烟钵里磕了几下,烟渣倒在地上,收起烟锅,朝小孙子招招手。小孙子瞄了他一眼,还在拨拉草。他立起身子,从一个小碟子里拿起苹果,苹果上有好大一个抛散时抠下的坑。来来,拿着这个苹果。他对小孙子说,上坟不能空肚子离开,你把苹果吃了。小孙子还蹲在地上,伸出一只小土手,将苹果接在手里,咬了一口。他从另一个小碟子里拿起大鸭梨,上面也有一个坑。接着,他把大鸭梨放回小碟子,从另一个小碟子里捏起一颗鸡蛋。这是一颗剥了皮的鸡蛋,光不溜丢的。他想,哼哼,我嘴里没几颗牙了,别看啃不动大鸭梨,对付你还富富有余!他一边吃鸡蛋,一边动手将碟子、酒瓶啥的收拾起来,连同铺锅布,放回篮子。小孙子说,爷爷,回家吧。他回答说,嗯,回家。

  四外远远近近的坟盘里,也有人在上坟。

  长寿和小孙子出了坟盘,沿着山湾里的土路,斜转着往坡下走。

  当天黑夜,睡下一大顿了,老婆早就睡着了,长寿还大睁着俩眼躺在炕上。这天阴历十四,月亮圆了,窗纸白白的。被窝里燥热,浑身不舒适,撩开一点,又是冷得打战。他想听到一点响动,窗外风没一丝儿,牛不嚎狗不叫,静得让人发毛。这是睡觉呀?这是活受罪!他仄棱着掉过身子,趴在枕头上,一只手就去摸捞烟袋。后来,长寿就趴在那儿一锅一锅抽烟。他想着张满天。张满天跟他同岁,也是七十三了,身架瘦瘦的,有点驼背。他想,张背锅,冤有头债有主,走着瞧!想着张满天,想着张满天哈着腰走路的样子,长寿心里不平静。一个村里当庄户,井水不犯河水,大半辈子了,两人有话多说,没话少说,从没什么过节。可张满天的老爷,欠着长寿老爷一条命。他俩有隔世仇。

  那是哪一年?长寿的老爷手提着两个拳头,孤身一人走进了这个山沟。当时村子里人不多,比眼下少多了,也就三四十户人。村外漫坡的杂草,草丛里有狍子有野鸡,也有蛇。耕地东一块西一片,种的是谷子、豆子、胡麻、山药啥的,长得都有模有样。老爷事后说,他一眼看中这里地多,二眼看中这里地肥,这就是他要找的一个人能扎根的地方。他不再走了,留了下来。他借了一把镢子,在村后的崖根掏了一孔窑洞,住了进去。那把镢子,借的正是张满天他老爷的。也就是说,长寿的老爷开始时得到过张满天老爷的帮助。有一天,长寿的老爷已经有一把自个儿的镢子了,在南梁上刨地,刨了半天没刨了几分地。张满天的老爷看见了,上前说,人勤地生宝,有种!他把自家的牛和犁杖借给了长寿的老爷。人心是肉长的,长寿的老爷也够意思,秋后扛了一布袋黑豆一布袋莜麦,送给了对方。一来二往,几年下来,两人就走近了,像是亲哥热弟。长寿的老爷娶亲的时候,家里稠稠稀稀吃的喝的都有了,只是缺钱花,小土窑还是一孔小土窑。事到临头,张满天的老爷慷慨地拿出了两块大洋,这就成了一家人。长寿的老奶奶,一个比老爷小十三岁的聋哑人,一个小脚女人。她听不见声音,不会说话,会生孩子。一个接一个,没出几年生下三个儿子。

  三儿子过了满月,老奶奶就抱着小家伙儿在村里串门儿。坐月子在家憋一个月了,哪受得了啊!能去的人家也没几个,多是去张满天的老爷家,跟张满天的老奶奶咿咿呀呀。这就引出事儿来了。张家养着一群鸡。那些天,有只母鸡在院里呱呱叫,下蛋的篓子里却没有鸡蛋。明明是下了蛋,篓子里空空的,怎么回事儿?张满天的老奶奶起了疑心,怀疑长寿的老奶奶不是来串门儿,串门儿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意图是来偷鸡蛋。她生了孩子又要奶孩子,吃鸡蛋能补身子啊。再说了,别人没来过,就她常来,不是她能有谁?她私下对丈夫说了,张满天的老爷不信,训了女人几句。过了几天,鸡还是呱呱叫,篓子里还是没一颗鸡蛋,女人又叨叨。那人耳根子软,听次数多了,也就信了。他没再冲女人发火,眉头上皱起个疙瘩。庄户人嘛,鸡下蛋不是小事儿!又过了几天,他还没忘了鸡下蛋的事。吃饭时,他问,这两天鸡蛋的事儿怎么样?女人说,还一样。他咽下一口唾沫。下地干活儿,半路上见了长寿的老爷,他板着脸问,我头上有土?长寿的老爷笑笑。他紧跟着又问,我看不住自家的门子了?长寿的老爷不笑了,呆在那儿。他冷声说,行行好,回家劝劝你老婆,往后就不要再偷我家的鸡蛋了!长寿的老爷受不了,回家就揪住了老婆的头发。他红了眼说,你……你哪能偷、偷、偷鸡蛋?老婆哆哆嗦嗦,哇哇叫。他吼着说,你为啥要偷鸡蛋,为啥偏偏要偷他家的鸡蛋,他对咱家有恩,他家的鸡蛋能偷吗?老婆两只手乱比画,急出一脸泪。他叫着说,你还不认账?一个耳刮子掴在老婆脸上。大儿子二儿子抱着他的腿,三儿子趴在炕上哭,家里炸了营。他气疯了,不管不顾一个劲儿下狠手,锤泥似的打。那天后半夜,老婆跳井死了。她长着嘴,说不出话,死才能说明问题,才能证明她是清白的。

  没过多久,张家的鸡蛋有下落了。鸡那些天是下蛋了,只是没下在篓子里,下在房背后的柴火堆上了。他们找到的不是鸡蛋,是一群小鸡。有一天,张满天的老奶奶看见自家的那只母鸡,屁股后头跟着一群小鸡,转过山墙不见了。她觉得稀奇,颠着一双小脚,尾随母鸡小鸡到了房背后,一直到了柴火堆前,看见了一摊破碎的蛋壳。她什么都明白了,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哭起来……鸡蛋找到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了了。长寿的老爷咽不下这口气。姓张的,桥归桥,路归路,恩是恩仇是仇!你不嚼舌头,我就不会打老婆,我不打老婆她会寻死吗?她还不到三十岁啊,我跟你没完!一辈子过下来,直到最后他的那口恶气,还是憋在肚里。死的时候,他嘱咐三个儿子说,记着,姓张的要了你娘的命,给你娘报仇啊!三个儿子没忘了给娘报仇,直到死也没把娘的仇报了。大儿子二儿子没后代,三儿子就是长寿的爷爷,有长寿的爹、二叔、三叔、四叔四个儿子。他临死嘱咐儿子说,记着,张家欠着你奶奶一条命,给你奶奶报仇。一代一代传下来,这就传在长寿身上了。爹临死时说,记着,张家欠着你老奶奶一条命,给你老奶奶报仇。长寿连声说,爹,放心吧!爹摇摇头,眼睛闭上了,没再睁开,像是再也不愿看见他了……想着这些,长寿哪还能睡得着啊,一锅接一锅抽烟,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咳嗽。

  第二天一早,长寿早早起来拾粪,在村口碰见了张满天。

  天还不大亮,四外灰茫茫的,路倒是能看清了。老有牲口在路上行走,路上老就有粪。种庄稼离不了粪,先下手为强,谁拾了是谁的。出村这段路上,长寿没拾到一个粪蛋儿。看见张满天,才知道粪是叫他给拾走了。长寿一眼看见的是他的背影。他驼着背,肩膀上挎着一个粪篓子,一手提着长把粪杈,走走停停在拾路上的粪。

  张背锅,你老爷欠着我老奶奶一条命,你老爷本人没还。父债子还,你爷爷也没还。你爹也没还……盯着他的背影,长寿想,该你了,你得还了!张满天走了几步停住,又弯下腰拾粪。长寿想,要他偿命不难,趁他弯下腰的当口,上前朝他后脑勺来上一粪杈,打他个脑袋开花,不就刀割水清了?又想,真的不难,他在明处,咱在暗处,随时随地就能下手。比如说,他干活在地头放歇,一脚把他踢下沟里摔死;他在河边饮驴,把他推进水里淹死;他在地里割田,一镰刀抹了他的脖子;他黑夜在家睡觉,点一把火连房带人烧了……不费吹灰之力,事儿就办妥了。长寿不明白,这么多年了,自己为啥就没有瞅个空子,让他把债还了,硬是拖到了眼下。朝四外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没看见一个人影儿。老天爷,长寿兴奋地想,多好的时机!憋住一口气,蹑手蹑脚颠着碎步,往前凑了几步。长寿手里的粪杈,能够得见张满天了。好了!只要一抬手,张满天这辈子就算活到头了,两家人几辈子的恩怨,也就摆平了,两清了,一风吹了。听见脚步声,张满天掉过头来,使劲挺挺身子,满脸惊诧的神色。他头发掉得没剩下几根了,秃脑门鼓鼓的,上面横着三四道皱纹。长寿想,现在也不迟,劈面给他一家伙,他来不及哼一声,就见了阎王爷了。长寿咧嘴笑笑,打招呼说,张背锅,你起得真够早的!张满天摇摇头说,别提了,昨天过清明上坟了,上了坟黑夜就乱想,一夜没睡安稳,这就起来了。说着想起什么,又说,你也够早!长寿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上了坟就乱想,也没睡几眼。村口的路东西走向,两个人朝一个方向走,见了粪谁拾是好?总不能为了几个粪蛋子争抢吧?那也太寒碜了吧?长寿想想问,你往哪面走?东还是西?张满天明白长寿的意思,朝东瞄了一眼,朝西瞄了一眼,随口说,你往东,我就往西,你往西我就往东。长寿抬手指着东边说,那我往东了。张满天说,好,我往西。

  两人在村口分开,东一个西一个。

  往东走了没几步,长寿就看见路面上黑黑的有牛粪,像一个个黑面花卷。探出粪杈一铲,胳膊顺势一弯,粪就准确无误抛进肩头的粪篓子里了。回头扫了一眼,张满天还在往西走,没走出多远,脚步声嚓嚓响。长寿返身又往东走,心里想,刚才真该给狗日的张背锅一下子。他走着想,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迟早也要给你一下子!踢踢踏踏走,长寿心往下一沉,直埋怨自己没正性。什么迟早会给他一下子?七十三了,还往哪里迟?不能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了,赶早不赶晚。人姓治,治不住不行。他得治治自己。一个月为限吧!他想,不出一个月,无论如何也得要了张背锅的老命,给爹一个交代。路面上黑黑的,又有粪了。这次不是牛粪,是驴粪。

  前面是一道坡,路慢慢升高了。接二连三拾着粪,上了坡顶。长寿拄着粪杈站稳,喘了两口气,不知为啥嗓子就有点发痒。他朗声道,入话:北宋仁宗坐汴梁,君正臣贤民安康。可恨西夏来入侵,致使中原遭祸殃——他爱听评书,听白眉大侠次数多,记住几段。他有板有眼说:三月的天气,万物复苏,八百里秦川,绿柳成行,风景如画。这时顺着大道来了一个人。此人长得真是与众不同,身高八尺左右,溜肩膀,两条大仙鹤腿,往脸上看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鹰钩鼻子,菱角嘴。最显眼、最特殊的是长着两条刷白刷白的眼眉!大片牙,黑牙根儿,眼角往下耷拉着,嘴角往上翘着,要不注意看,活脱个吊死鬼儿。此人,头上戴着软底六棱抽口软壮巾,顶梁门,倒拉三尖慈姑叶,鬓插青绒球,突突噜噜,颤颤巍巍,周身穿青,遍体挂皂,腰扎五福丝鸾板带,左肋下佩带一口金丝大环宝刀,手里拿着一把纸折扇。他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秦川的风景,可能走高兴了,居然还唱起了家乡小调,他的家乡是山西省祁县徐家庄。由于他不通音律,五音不全,这个味儿唱出来,不太好听,旁人听了,乐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每过村庄镇店,身后都跟随着一群儿童,一边指一边乐。这个白眉毛是谁?他就是白眉大侠山西雁徐良……路边有几棵树,树就是长寿的听众。他冲树眨眨眼问,怎么样,我口才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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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寿咽下一口唾沫,满意地离开树,又接着往东走。过了一阵,看得清路上的牛蹄印驴蹄印了,觉得不必再往远处走了,转身顺着原路返回来。下了坡就看见了张满天,也从西边迎面过来了。两人一个从东往西走,一个从西往东走,越走离得越近,在村口处汇合了。这是一大早第二次碰面。两人同时站住。长寿瞥了一眼张满天的粪篓子,吸一口气说,呀,你拾得不少嘛!张满天也在瞥长寿的粪篓子,跟着说,你拾得比我多。长寿又要说什么,耳音里一阵乱响,眼前闪过一团黑影,一头牛奔出村口。牛朝西跑了,张满天没在路上站着了,面迎下趴在地上。他的一条胳膊直直伸出去,手里还攥着粪杈,粪篓子离他有好几步远,粪撒了一地。出了什么事?长寿瞪着张满天,浑身直哆嗦。从村里跑出一头脱缰脱圈的牛,一头将张满天撞倒在地,张满天……长寿脱口叫了一声,扔了粪篓子粪杈,往前挪了两三步。张满天一动不动,秃头顶着地皮,面前有一摊血。他死了?长寿的心咚咚一阵狂跳。好好好,死得好!长寿飞快地想,我没要他的命,老天有眼,牛替我把他的命要了,报应啊!长寿头皮麻麻地想,我刚才还定了一个月期限,没想到这么快他的寿数就到了!长寿想仰头大笑几声,陡地呆住了。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摇着身子又往前挪了一步,颤着腿蹲在地上。他探手摸了一下张满天的脸,摸了一手血,试出脸还是热的。长寿急了,叫着说,张背锅,你没死吧,你死了吗?你别吓唬老子!说着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上。他双手揽住张满天,要把他抱起来,看见他脑门上有一个大口子,在咕嘟咕嘟冒血。快来人呀!撕开嗓门大叫了一声。来人呀!不住口叫着,长寿的一只手探进自个儿怀里。贴身有个布腰心,长寿一咬牙,“哧”地一声,从腰心上撕下一片布,胡乱缠在张满天的头上。紧接着,不知怎么站起来,硬是把张满天背在了背上,摇摇晃晃迈开了步。操你娘,张背锅,你好沉啊!长寿骂道,老子一大把年纪了,你还要骑老子,你忍心吗?长寿背着张满天,一步半步往前挪擦。

  长寿不知怎么背着张满天进了村,入了土医生老崔的院。当时太阳还未出山,老崔一家人还在睡觉。

  这天,长寿家里的早饭是小米粥。他没胃口吃,米汤也没喝一口。老婆一个人吃饭,他干瞪着俩眼,没挪窝儿躺在炕上。有好几阵子,烟瘾上来了,想抽一锅烟,浑身发软没力气,懒得取烟锅,也就没抽成。老婆问,你哪里不得劲儿,是不是病了?长寿恼悻悻没搭理,觉得自己就是病了。他明白,自己不想吃饭,不想动弹,全是因为村口发生的那件事。不是由于受了惊吓,也不是背人累的,那算不上啥事儿。七十三的人了,啥事儿没经见过?多重的活儿没干过?惊吓是有一点,累是累了一点,哪至于瘫在炕上?他脑子里满是张满天,心口发堵,直想抽自己两个耳光。他没好气地想,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啊,病死你活该!把张满天背进老崔的家,返身出了门,长寿脑子转过弯来,马上就意识到犯了一个大错误。不对呀,我把张满天背到老崔家了?老崔是什么人,他是个医生啊!他想,杀人放火啥事都能干,这件事不能啊!当下腿就软了。磨蹭回家,就躺在了炕上。他把事儿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又想起了爹临终的遗言,心情更沉重了。他的眼前,老有一团黑影。后来,他很想知道张满天怎么样了。他把那家伙送到老崔家的时候,老东西除了头上裹着一溜布,还像倒在村口时那样,眉不睁眼不开,像是死了。他还留意是不是有人放炮,人死了入殓要放三个两响。长寿想,老家伙那么大年纪了,这次就是死不了,也成废人了吧?半前晌时分,院里狗汪汪叫,张满天的儿子来了。他来送长寿的粪篓子和粪杈,还有半篓子粪。早上长寿只顾了张满天,把粪篓子粪杈丢在村口了。把张满天背到土医生那里,他转身回了家,似乎忘了还有拾粪那码事儿。张满天的儿子进了家,长寿就坐直了,忙问,你……你爹怎样了?张满天的儿子说,没啥大事儿。长寿问,没……没啥大事儿?张满天的儿子不换一口气,连声说,他爹只是碰昏了,打了一针就醒过来了,崔医生给他爹用酒精把伤口清理了一下,缝了十来针,又包扎了包扎,没啥事儿,已经回家了。长寿问,脑子不糊涂?张满天的儿子说,不糊涂,也就是一道疤个事儿。长寿拿起烟锅,探进烟口袋,挖了一锅烟。张满天的儿子讨好地划了一根火柴,给长寿点上,一边随口说,老叔,您老救了俺爹的命!长寿咳嗽了两声。张满天的儿子说,要不是老叔,俺爹流血就流死了!长寿身子发冷,心里憋闷,又想躺下了。张满天的儿子说,我来是要问老叔一件事儿。长寿低着头不看他,抽了一口烟。他说,老叔,那头牛是谁家的?长寿听出,他是问把他爹撞倒在地的那头牛。当时只看见一团黑影,大概是一头黑牛,谁家的牛哪知道啊?长寿如实回答说,没看清是谁家的牛,好像是一头黑牛。张满天的儿子大声说,谁家的牛,谁得给我一个说法!又说,老叔可得好好儿想想,想出来就告诉我。说着,出门走了。

  长寿躺在炕上,肠子都悔青了。说法,啥说法?好你个张背锅!牛是牲口,牲口懂个啥呀?一道疤个事儿,你就要找人家的后账,你祖上欠着我家一条人命,我反倒救了你的命?长寿想,我咋就会给张满天包头,还扯了一个腰心,还把他背到了崔医生家,这不是跟上鬼了吗?让他流血流死该多好!过了一阵又想,他要是死了,无非是牛撞了他一下,头上碰了一个窟窿,流血流死了,能算是咱给祖上报了仇吗?这未免也太窝囊了吧!长寿恶狠狠地想,算你命大,好好好,你没死就好,你等着吧,我不是没血性,终有一天我要让你死在我手里!他想开了,试出肚子饥了,冲老婆吼,肚饥了,我要吃饭!

  这天长寿第三次跟张满天会面,是在傍黑时分。午后在炕上躺了一阵,睡了不大一会儿,长寿揉揉眼窝出了家。他扛了一把铁锨,去村后的梁上打塄。傍黑时分要回家了,在胡同里走着,听得背后有人吆喝自己的名字,从嗓音就听出是张满天。他来找我干吗,总是又来问那头牛的事儿吧?什么玩意儿!长寿心里反感,装作没听见,不停步走着,暗暗加快了脚步,想甩开他。张满天追上来了,拉住了长寿的胳膊。长寿站住,歪了头极不友好地盯着他。他头上稀稀拉拉那几根头发剃掉了,缠着白纱布,有个地方有个红印儿,眼皮也肿了。他笑着说,走走走,去我家坐坐!抓住了长寿的胳膊。长寿想,他果然没啥事儿?一时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挣扎着说,不不不,我不去我不去。张满天不搭腔,手上使了劲儿,拉着长寿就走。长寿说,我得把铁锨送回家。张满天拉着长寿只管走。

  张满天家亮着灯,炕席中间铺了一块头巾大小的塑料布,上面摆放着一瓶酒,两个酒盅,一盘煮鸡蛋,一碗小葱拌豆腐。另有两个大碗,两双筷子,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上。他老婆还在灶台前忙活,锅里咕嘟咕嘟响。

  盘腿坐在炕上,长寿还是老大的不情愿,勾头盯着炕想,酒是酒菜是菜?你花子倒不少,别说我真的没看清,不知道那头牛是谁家的,我就是看清了知道了,偏不告诉你,老杂毛!张满天盘腿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酒瓶,看样子要倒酒了。长寿想,拿了手短吃了嘴软,想收买我?真是一个小人!张满天撬开瓶盖,提着一口气开始倒酒,慢慢倒了一盅,又慢慢倒了一盅,两盅酒都满得戴了帽儿。他把酒瓶轻轻放在炕上,抬起眼睛看着长寿,笑着说,买了瓶酒,咱俩喝两口。长寿认真瞄了他两眼,看不出他在兜圈子,像是真诚的样子。暗忖,他一辈子没请我喝过酒,现在强拉硬拽把我弄到他家的炕头上喝酒?无论如何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想着盯着张满天不动手。张满天嘿嘿笑着说,菜就酒,酒就话,顺便也说说话。长寿吃惊地问,头上缝了十来针,你……你敢喝酒?张满天说,我意思意思,你多喝点儿。长寿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张满天捏起盅子,看着长寿说,我敬你一杯!长寿迟迟疑疑。张满天说,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我敬你一杯。长寿忙端起盅子,随口说,没啥没啥,远亲不如近邻,我正好碰见了嘛,谁碰见了能不管?哪算个事儿!两人碰碰杯,各自抿了一口。张满天剥了一颗鸡蛋,递给长寿,让长寿吃。长寿没客气,接在手里一口咬下一半。张满天又剥了一颗,也咬了一口。他吃着说,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碰见了把我背回来,那是一回事儿,你是另外一回事儿。长寿觉得好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鸡蛋。张满天也在扁着嘴吃鸡蛋,口齿不清说,你是好人!

  这时候,锅里的菜熟了,老婆儿叮叮当当忙活一阵,将一个黑瓷盆端上炕。满满一盆炖鸡块儿,汤里漂着大油花儿,香味重得撞人。长寿脱口说,哎呀,鸡肉?张满天说,我知道你爱吃肉,专门杀了一只鸡,一只下蛋的母鸡,肥着呢!长寿心里“咚”地一下。他杀了一只下蛋的母鸡?母鸡是个小银行啊,下蛋就是下钱啊,哪能杀了吃肉?他可真下得去手!张满天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长寿听了,叹了一口气,埋怨说,老张啊老张,你真不该杀鸡!张满天说,嗨,不就一只鸡?长寿苦笑着说,我是爱吃肉,可那是啥年月的事了?如今牙早掉光了,剩下红牙帮子了,哪还咬得动肉。伸筷子指指盘子里的煮鸡蛋,指指碗里的小葱拌豆腐,闷声说,如今只能吃这种东西了。接下来张满天说了一句话,真把长寿给感动了,心里热了好久。张满天说,我知道,你是没牙了,咬不动肉了,咬不动肉能喝鸡汤啊,能闻肉味儿啊,你是一个爱吃肉的人!

  慢慢喝着,两个人都有了醉意,话就多了,口气就大了。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闲扯,扯到哪儿算哪儿,少有的畅快。其间,张满天没忘了那盆鸡汤,给长寿舀了好几碗鸡汤,长寿喝得通身冒汗。长寿腾出一只手,一把一把抹脸。张满天瞧见了,掉过身去,打开一扇窗户,从外面吹进一丝一丝不大不小的凉风,真够舒服。没留心啥时候,张满天又倒了两盅酒,提出要再跟长寿干一杯。长寿说,你头上有伤,算了吧。张满天说,舍命陪君子,我先干为敬了!说着一仰脖子,把酒干了。长寿只得跟着他把酒一口喝了。张满天没把盅子放下,还捏在手里,直眼盯着长寿,突然说,老哥,今儿个,我有一件事儿得跟你说道说道,要不……憋在心里难受。长寿不由自主扫了他一眼。他的头好像比刚才大了,眼皮更肿了,变了个人似的。暗想,一件事儿?马上想到了那团黑影,警觉起来,酒就醒了几分。又想,我就知道,他不会白让我喝这顿酒的。张满天说,不……不瞒你说,我防了你一辈子了。长寿意外,手抽搐了一下。张满天又说,我暗地里防了你一辈子了!长寿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倒吸一口气,心里当下乱了。张满天说,长寿,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家欠着你家一条人命!一句话说出口,张满天收不住腔了,从他的老爷说起,说他们两家人原来如何好,说他老奶奶如何养鸡,鸡下蛋怎么回事儿,出了人命一家人慌了,如何后悔、痛心、紧张、害怕。说到后来,哽哽咽咽都带哭音了。

  此前,长寿未曾想到张满天知道这件事,知道的还这么清楚拔根,像当事人似的。他呆呆听着,有些事是他从前没有料到的。张满天住口了,手里那个盅子忘了放下,仍捏在手里。长寿装糊涂,吸了一口气问,有这样的事?张满天忙说,有啊,这都是真事!长寿说,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张满天低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说,干脆,我全跟你说了吧,你能想到吗?不只我防着你,我老爷防了你老爷一辈子,我爷爷防了你爷爷一辈子,我爹防了你爹一辈子……长寿惊呆了。张满天说,你想想,人命关天啊!自古借债还钱,杀人偿命, 人没了谁能善罢甘休,谁不记仇,谁不报仇,不防行吗?不瞒你说,我下地干活、在河边饮驴、收秋割田、黑夜睡觉,常年日久,时时刻刻,都在防着你,怕你对我下黑手,要了我的命,远的不说了,就说今儿早上拾粪吧,我还提防着你,怕你从背后一粪杈子把我给打死……我这叫啥人啊!长寿听了,心里说,好啊!老奶奶一条命,直叫张家几代人不得安宁,这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太解气了,够本了!张满天又问,你真不知道这件事儿?长寿有点绷不住了,暗忖,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别扭死了,人家把肚里的物食全掏腾出来了,要不咱也跟他交底说实话吧,要不对住对不住他不说,连他杀得那只鸡也对不住了。张满天盯问,你真不知道这件事儿?长寿回过神来,连连摇头说,嗨,几辈子的破事了,我哪知道?张满天说,我要再敬你一杯!长寿低声说,我……我醉了。张满天说,我今儿个才算看清了,你们家的人肚量大,比俺们姓张的强!长寿真的糊涂了,不解地看着他。他一口气说,我家欠着你家一条人命,你家的人没放在心上,我家反而防了你们好几辈子,这叫啥事儿啊!我天天防着你,你压根儿连杀我的意思都没有,话说回头来还救了我一命,这叫啥事儿啊!长寿暗想,哼哼,我没意思杀你?那我不成了杀了没仇救了没恩的人了吗?张满天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咧嘴笑着说,老哥,不瞒你说,原先我还想,临咽气的时候要嘱咐我儿子……长寿不想听他说下去,摇摇手示意他别说了。他没理会,接着说,嘱咐我儿子防着你儿子。

  喝罢酒回了家,长寿晕晕乎乎,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趴在枕头上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他想,张背锅,鸡汤再好喝,你也是我的仇人,没那么便宜,就一个月,不出一个月,老子非要了你的狗命不可!抽烟抽得眼皮发涩了,磕了烟灰,缩回被窝儿,脑子里还在转悠报仇的事儿。老奶奶是老爷的老婆,给老爷栽根立后生了三个儿子,老爷生前为啥就没给他老婆报仇?爷爷为啥没给他娘报仇?爹为啥没给他奶奶报仇?推来推去咋就推到了我身上?凭啥叫我报仇?我倒了霉了!又想,猫尿灌多了吧?仇就是仇啊,得给老奶奶把仇报了,万一这辈子没得手,临死也一定要嘱咐儿子,让他记着报仇。

  要睡着了,陡地又醒明白了。还有烟锅……他想,临死还要嘱咐儿子,让他千万别忘了给我带上我的烟锅,死了我也要抽烟!

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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