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钟,鹤山公园的看门人老丁走出温暖的矮屋去厕所,像每个夜晚一样,他这个时候总要朝山下那片灯火望上一会儿,尽管永远弄不清哪盏灯是属于秀的,但没关系,因为他永远确信,那盏属于秀的灯就混在其中。二十年了,自从他在这个城市的一条窄马路上和她偶然重逢,他就打算收住流浪的脚步,把自己残存的光阴和她一起度过,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呼吸一样的空气,看一样的阴晴,哪怕只有这些,他也满足。他在这个城市打了一份又一份的临时工,只为能留下来。他的心思永远没法和别人说,包括秀,包括带走了秀的黑子。是我让你们走的,尽管你们一走我就后悔了,可我就是没办法呀,老哥,你比我强啊。这些话永远是老丁的心语,因此没人能听得见:要是我提早说出心思,你会为我留下,秀?生活无法假设,但每晚睡前向山下眺望却是老丁最大的自由。
这个夜晚,当老丁又一次做他的晚课的时候,一束汽车的强光像一把明亮的刀,从空中划过,光的尾巴扫到了他的眼睛上,强迫他闭眼,等他从突然的黑暗中恢复了视力,他断定有一辆汽车正向他开来。
鹤山公园正在建设中,山下入口处就竖着个“游人止步!”的路牌。因此少有人来,更别说是开车来了,老丁因此心里有点儿不悦。“寒天冻地,黑咕隆咚,有啥可看的?”他站住,想等汽车开到大门边时他再指教来人一番。但是,他站在那里三分钟,五分钟,直到十分钟过去了,他也没见有汽车开上来。老丁纳闷了半天,疑惑,刚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他终于拐进山上的临时厕所,做睡前的清空工作。
然后,他就回去睡觉了,夜,如往常一般黑而且静。
但是第二天醒来,却是不同往常的。因为一辆汽车在距离鹤山公园大门不到二百米的地方翻出了路沿,掉进了谷中,车上有一男一女。警察来调查,直接敲响了看门人的屋门。
老丁站在门口发呆,回想,把昨晚自己的所见、所做、不解以及心理活动,口述一遍,然后在一个年轻警察的笔录上按下手印。
接下来,看门人在第一时间跑到事故现场,他看见一辆汽车(是的,所有的汽车,无论型号、牌子,在看门人那里,都被统称为汽车)还保有汽车的基本形状,汽车打眼望去是黑色的,再看,是墨绿色的,瘪瘪地卧在那里,让看门人联想到一摊湿牛粪。
看门人迅速获悉,被那一摊湿牛粪窒息了生命的一男一女并不是夫妻,这在不大的鹤城迅速成为绯闻。深更半夜,寒天冰地,在禁止游人深入的在建公园,这对男女,他们能干什么呢?想干什么呢?他们不是夫妻,不是兄妹,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门人听着嗡嗡嘤嘤的议论声,看着一张张翻搅着舌头的嘴巴,看着一双双闪着莫名亮光的眼睛,他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十分陌生。咳、咳,他咳嗽两声,但是他的咳嗽声没有起到静止作用。看门人悻悻地走掉。
可是走不掉,那些人倒追过来向看门人打听他的所见,他们认为,看门人这里连警察都来过了,可见是有直接的线索的。
看门人什么都不说,他现在就像一个深沉的哑巴。直到多数人都失望地从他的小屋里退出去了。但世上总有好打听的人,他们见从看门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只好先把自己的获得放出来,仿佛看门人的话是一条深水里的大鱼,只有他们放出诱饵才能钓上来。
一个中年男人愤愤地向看门人抱怨:婊子,风流成性的婊子,看看,不得好报了吧?他的语气仿佛那个死了的女人是他妻子,但是,那个死去的女人显然与他无关。
一个女人言之凿凿地说,出事女人的男人是个大学教授,听说大学教授得知妻子的死一点儿也不吃惊,仿佛听说她要出差一样。他作为死者一方的家属也被警察调查了,但是,他并不认得死去的那个男人,也不认得死去男人的女人。他和死去男人的女人只是因为这一桩死亡案件偶尔相连的。他们的见面,看上去既同病相怜,又存在隔阂。他们在警察的监护下认领了各自配偶的尸体。对视了一眼,匆匆走开,仿佛忘却死者的最好方法,就是连他们两个活着的,也不要出现在彼此的记忆中。
看门人真佩服这个讲话的女人,他觉得她讲话倒像个女教授。但是他更不喜欢她。他在心里嘲笑这一男一女,说,你们说你们的书。说一说,就倦了。
只有夜晚总会来临,再次走向那座山上的临时厕所的路上,看门人先是长久地朝山下望,再朝山上那条路上望,山下明亮,山上黑暗,看门人站着,直到能在黑暗中看清身边的所有存在,直到他最后断定并没有汽车朝山上开来。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心里嘀咕:谁都以为自己全知道,谁真的知道呢?谁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看门人在黑暗中对自己摇头。
时间很快翻过了旧年,转年春天来到的时候,看门人老丁有一天路过那个汽车翻下去的豁口,他不知道为什么,竟顺着斜斜的土坡连跑带滑地下去了,直到跑到当初那辆汽车落地的地方,才停下。经过了一个冬天,汽车的痕印已经模糊不清了。看门人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就用手中拖着的铁锨,把附近疏松干净的泥土培了几锨在那个地方。他看了看,又走出去一段,他再回来,铁锨上托着一窝紫花地丁,他最后把已经抱花蕾的地丁花移栽到他新培上去的土中。
看门人攀上路沿儿,回头看那个地方,自言自语。看门人说:有些事情,永远没人能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