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徐美娇从美国回来了。
甜水胡同里早就炸开了锅,余安安和贺悉毫不知情,还在肯德基里悠闲地蹭空调,喝一杯可乐,共用一根吸管,两个小穷人,没一点为国家贡献GDP(国内生产总值)的觉悟,抠得要命。
贺悉迈着长腿走到胡同口,用小纸巾叠了朵玫瑰花,一转身插到余安安的耳旁,他的指尖还带着冷气,擦过她的耳尖,又顺手掐了掐她的脸蛋。
“送你一朵花,请别爱上他。”贺悉垂下眼,手掌贴向她的额头,“发烧了,还是抹腮红了?怎么最近脸老是红红的?”
“悉悉,其实……我想问你……”
余安安贴着墙角站着,心跳如擂鼓,正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胡同里的小孩突然呼啦一下蹿出来往贺悉家跑,大喊:“余大头,你婆婆回来啦!”
贺悉的妈妈回来了?余安安连脖子都红了,她刚出生时,头特别大,从小得了个“余大头”的外号,关键时刻,突然闹这么一出,她如漏气的气球,整个人恹恹的。
算了,来日方长,下次再战。
“去你的小滑头!”打定主意的余安安撸起袖子追上去,虚张声势地大叫,“别用爱情那么酸臭的东西来侮辱我和悉悉十几年的兄弟情!”
余安安追到贺悉家的院子门口,才发现围了一圈人,胡同的大妈大爷都排着队,徐美娇竟然还跟十年前一样,只是妆容更加妖娆了,正挂着假笑,给父老乡亲们送温暖。
腐败的资本主义!
余安安撇嘴暗骂,心里却咯噔一声,她惴惴不安地回头看向贺悉,贺爷爷才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徐美娇就闻风而动。
这次……她又要把贺悉带走吗?
无人问津的甜水胡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上一次出大新闻还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车祸。那场车祸太过惨烈,甚至上了本地的社会新闻。
那会儿,贺悉才七岁,爸妈正在闹离婚,两人为贺悉的抚养权吵得不可开交。徐美娇着急脱身,跟着初恋去美国镀金,最终选择了放弃。
贺章在家里喝了一个月闷酒,想起自己头顶一片绿,气不打一处来,骑着摩托车往胡同外冲,两眼昏花,冲到了大货车的车轮底下,连车带人都成了碎渣,将深冬一条街的白雪染红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余安安正拽着小书包带子,给贺悉唱新学的儿歌《蓝精灵》,小孩子真以为精灵有魔法,能够还给她一个快乐又欢欣的悉悉。
可惜,她稚嫩的歌声没能扭转贺悉飞转直下的悲惨命运。
寒冬腊月里,人人家都贴着大红对联,只有贺悉家挂了一对大白灯笼,白幡被吹得直颤抖,哀乐沉闷地钻入人的耳朵里,给走夜路的邻居们蒙上一层阴翳。
“惨啊,爹死了,娘不在,跟个老头子相依为命,小孩真可怜。”
“听说,他奶奶就是他出生那年去世的,这孩子怕是命硬,专门克亲近的人。”
余安安朝门外扔了串鞭炮,噼里啪啦,将那些坏话隔绝在世界之外。
贺悉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烧纸,小声问:“余安安,你害怕吗?以后别跟我玩了,我会害死你的。”
余安安一把抱住贺悉,说:“悉悉,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难过。忘记徐美娇吧,她是坏人,从今以后,我妈妈就是你妈妈,我爸爸就是你爸爸,我们家的煎饼摊,也分你一半。”
巷子里阴风阵阵,余安安裹着小花袄瑟瑟发抖,却还是撑着眼皮陪贺悉跪着,小手捂住贺悉的耳朵,才发现贺悉比她抖得更加厉害。
贺悉又超级小声地说:“余安安,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不要怕,我给你唱歌、吹口哨,听着歌,你就不会怕了。”
贺悉木着脸,吸吸鼻子:“什么歌呀?又是蓝精灵吗?”
“不是,那个不灵,再也不唱了,”余安安拍拍小胸脯,仰着头,一脸认真,“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有大头。”
小小一团的贺悉跟着重复:“我有余大头。”
“对!我呀,永远是你的余大头,帮你遮风挡雨、挡太阳、打坏人!”
十年倏然而过,一转眼,他们就奔过了无忧无虑的时光,长成了虚张声势的小大人了。
02 余安安,你就这么上赶着讨好他?
余安安心神不宁地过了一个星期,终于把徐美娇盼走了。
她晃着腿坐在贺悉的自行车后座上等红灯,小声地嘟囔着,谢天谢地,谢观音姐姐、谢如来佛祖,悉悉没走。
因为凑得太近,她的气息透过校服,洒在贺悉的背脊上,他眉眼舒展,低低地笑了。
“今天怎么了?”贺悉把插好吸管的豆浆递到她的嘴边,“买早餐,送盆栽,余安安,你说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错事,数学又没及格?坦白从宽,抗拒无效。”
余安安就着贺悉的手吸了一大口,骄傲地说:“不是啦,送给周深的,我请他帮我俩补习,免费的!”
跪求学神拯救学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周深一向是生人勿近的气场,可能是余安安对知识的渴望打动了周深,也有可能是余安安傻笑的样子太过于狗腿,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周学神,放学后能麻烦你帮我补习一下吗,不要学费的那种?”
“可以不要,但是,要你……”周深顿了顿,继续说,“帮我带早饭,天天不重样。”
“那……如果我再送你小盆栽,能买一送一吗?”余安安紧张地抠着指腹,怕不远处的贺悉发现,做贼似的,“我想带上贺悉,他很仰慕你……你的学习成绩。”
绿灯亮了,余安安瞬间清醒,她和贺悉裹在人流里,自行车却突然加速,盆栽里的忍冬花随车颠簸,她惊叫一声,手紧紧地拽着贺悉的衣角。
想想小时候,她都是大大咧咧地熊抱住贺悉,没皮没脸的,笑得张牙舞爪,现在只能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衣角。
要是……要是永远不长大就好了,他们可以在甜水胡同里追闹,不用考虑未来的选择,也不着急思考人生。
从幼儿园到小学,两人一路同桌,初中还能磨着老师安排,可到了高中,一切以成绩说话,那些冷漠的排名教会了他们不动声色地看人眼色。
余安安以为聪明如贺悉,该离自己这个学渣越来越远了,哪知道学习不好也能一个传染俩,上了高中,贺悉的成绩竟然一降再降,两人雷打不动地坐在最后一排,优哉游哉地上学放学。
只是,今天贺悉踩着风火轮似的一路风驰电掣,自行车还未停稳,班长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安安,学神有找!”
余安安抱着盆栽撒丫子往教室赶,贺悉拽住她的书包带,拖得她往后倒退几步,小小的人便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锁骨,一股难以名状的麻痹感从他的胸口蔓延至喉咙。
校园里满是乱糟糟的晨读声,可余安安只听见同样混乱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贺悉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怕贺悉发现,她挣扎着想逃跑。
贺悉的手倏然收紧:“余安安,你就这么上赶着讨好他?”
要……要死了,干什么要凑这么近,还不是因为你……你个学渣!
可是她仓皇而逃了。
那时候,她整天咋咋呼呼,少女情怀满腔满眼,她以为呼之欲出的暗恋,在眼里、心里,唯独没有在嘴里。
03 看什么看,不服,你亲回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是周深的学霸气质太有感染力,贺悉的成绩跟蹿高的小树苗似的,有点用力过猛地把周学神从第一名的神坛上给挤了下来。
余安安趴在木桌上,生无可恋地咬着西瓜,该怎么跟周深交代啊。
天色已接近黄昏,贺悉坐在樟树下的躺椅上,给出院的贺爷爷熬药,整个人泛着没来由的光。
“悉悉,你干吗要装学渣?”
“我不想你跟别人坐,谁都不行!”贺悉低头看药,轻笑了一声,“我更怕你哭鼻子,太惊天动地了。”
他说的是两人第一次没做同桌那会,余安安哭了一路,鼻涕眼泪抹了贺悉满校服,由于哭得太过惨烈,吓得过路人以为是哪家的孩子被拐卖了,差点报警。
“贺悉!你皮痒是吧!”
她这兴师问罪还没成型,反被贺悉糗事重提,于是恼羞成怒地扑过去,好死不死地蹿到贺悉的怀里。
贺悉怕她摔倒烫伤,急忙去扶,年岁已高的竹躺椅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发出一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咯吱声。
余安安手忙脚乱地站好:“不会啦,我已经长大了嘛,明年我就十八岁,成年了。”
“可是,你在我的心里,永远七岁。余安安,以后你不用讨好别人,你讨好我就行了。”
贺悉被笼在幽幽的昏暗中,耳尖浮着一抹可疑的红晕,余安安盯着贺悉的发旋儿愣了片刻,西瓜的甜味在口腔里迅速发酵,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好……甜啊!
余安安抬头看天,月明星稀,又环顾四周,树影婆娑,贺悉在小院出出进进,触手可及。她在心里盘算着,天时地利人和,这是千年一遇的好时机。
贺悉喂完药出来时,余安安正支着胳膊,一脸傻笑地念自己试卷上的作文,他倚在门边盯着她看。
“著名翻译家朱生豪曾说过,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作文才扣两分,四舍五入,就是满分。”贺悉配合地鼓掌,“这句写得不错,适合表白,比如……”
贺悉的话卡在喉咙里,余安安的试卷上,那句话被红笔圈出来,在一旁写着“表白吗,那我接受了”——是周深的字。
“比如谁?”余安安噌地一下跳起来。
沉舟侧畔千帆过,千年铁树要开花,贺悉的榆木脑袋终于要觉醒了吗?!
可贺悉抿着嘴,沉默了。
“说呀!”余安安站在门槛上,越凑越近,眼神炽热,心却怦怦直跳。
“周深。”贺悉站在暗处,“我以十几年的兄弟情,恭喜……”
余安安一个趔趄,周深的玩笑话,她从未在意过,此时此刻,全是贺悉那句“兄弟情”。
这会,她脸不红了,心不跳了,气不喘了,原来刚刚的旖旎情愫都是错觉,贺悉把她当兄弟,她竟然一心想着……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余安安还嘻嘻地笑着,可吊着的一颗心被活活堵死在胸口,酸痛酸痛。她挥挥手,失魂落魄地嘟囔:“悉悉,你们家的西瓜不甜,有点苦。”
可能是察觉到余安安的低气压,贺悉急急地去拽她的手腕,她猝不及防地回头,身体前倾时嘴角轻轻擦过他的下颌。
夏夜暑气未散,手掌心汗涔涔的,贺悉满身药香,眼睛里盛满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余安安不安地吸吸鼻子,闻到满心欢喜的少年气。
余安安破罐子破摔:“看什么看,不是说是兄弟吗,练练手不行啊!”
小院里,成绩单、试卷凌乱地铺了一桌,两人的书本和习题集紧紧地挨在一起,只听见沙沙的写字声。
余安安叹着气,原来,十七岁时喜欢一个人,?连作业本放在一起都觉得幸福。
在奋笔疾书的空隙里,余安安神色如常:“悉悉,就要高考了,咱们送贺爷爷两张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好不好?”
“好啊。”
贺悉说好,余安安一个鹞子翻身又满血复活了,怕什么,就算是兄弟,也要永远在一起。
04 你们……夫妻煎饼摊?
日子一天天地过,余安安的数学成绩已经从五十几分一路飙升到九十九分,可老爷子的病还没见好。余家夫妇商量好,停了一星期的煎饼摊生意,带着老爷子去上海的医院检查。
小财迷余安安却不想坐以待毙,周末天还未亮就踩着家里的三轮小吃车出门了,甜水胡同的路灯又坏了三盏,昏昏暗暗的。巷口处,贺悉手揣在口袋里,在守株待兔。
贺悉把余安安拎下车,扯下围巾把余安安包成粽子:“发财都不带我,还是不是兄弟了?”
余安安扒下手套给贺悉戴上,一拱手:“汉子,你上!”
不愧是吃煎饼长大的孩子,两个人心明眼亮地把煎饼摊摆在街口,工作的时候,你摊饼,我磕蛋,你收钱,我找零钱,默契程度爆表。没客人的时候,一个唱小曲解闷,一个说段子逗乐,劳逸结合巨爽。
两个人蹲在煎饼摊旁边欢快地数钱:“一百,两百,三百……六百!”
“悉悉,今天我们发大财啦,我要吃甜筒,吃炸鸡,吃……”
余安安的美食梦还在嘴里,熟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这……不是吃煎饼的地方吗?”周深本来一头雾水,再一看,满脸震惊,“贺悉!余安安!”
他又后退几步仔细看了看摊名,嘴都合不上了:“你们……夫妻煎饼摊?”
贺悉最先反应过来,面色沉沉地给周深尽职尽责地摊煎饼,周深将手伸过去,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四周的小贩们突然大叫:“城管来啦,城管来啦!”
街道上的摊贩都混乱起来,余安安手疾眼快地收拾东西,贺悉把煎饼往周深的手里一扔,立刻发动小三轮,可偏偏小三轮在关键时刻不争气。
周深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不是被着急的余安安灌了迷魂汤,在小三轮突突的尾气里,跟在后面玩命地推了几把。
“安安,快上来!”
余安安红着眼跑着,街头巷尾满是奔走的人,可她眼里只有不远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如初夏里东南西北四散的暖风,在寒冬里泛着令人心安的光。
她拼命地往前追,抓住了贺悉从车里伸出的手,稳稳当当地上了车。
周深松了一口气,还没知没觉地跟在后面跑着,小三轮转了个弯,彻底消失了。
街角的咖啡店里正在放歌——“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不是一般应景。
余安安突然从街角闪出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周学神,上来呀,我和悉悉在等你呢,煎饼都凉了。”
余安安和周深分别坐在贺悉的两侧,三个人坐在小三轮里有些拥挤,因为有了共患难的交情,所以也不觉得尴尬。
只是,在逼仄的空间里,余安安只能紧紧地贴着贺悉坐着,欢天喜地地跟周深说话,可一回头,嘴角就会不小心地擦过贺悉的耳垂,小三轮一路突突突,她的心怦怦地又乱了。
小三轮一路往西,最后停在城西的小庙前,是余安安死皮赖脸地求来的,因为听甜水胡同的老人说,小庙里的菩萨一向很灵。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买了最好的香火,三个人点了长明灯,手拿香烛、各怀心思地跪在蒲团上。
“希望贺爷爷早日康复,悉悉能够永远留在我的身边,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快点发财。愿望有点多,菩萨求你。”余安安念念有词,一脸虔诚。
从七岁那年起,贺悉已经不再相信神灵,他偷偷睁开眼。
余安安与周深神色肃穆地闭着眼,姿势同步地拜了又拜,贺悉神色暗淡地垂下眼。
“菩萨,如果你真的有灵,求求你,帮我实现余安安的所有愿望。”
05 余安安,以后这院子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可惜菩萨没能听到余安安的祈祷,世间的可怜人太多,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菩萨也忙不过来。
七岁的余安安没能用魔法帮贺悉拼好支离破碎的家,十七岁的余安安也无法让菩萨留下与贺悉相依为命的爷爷。
属于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书一摞摞地堆在桌子上,头顶的老式吊扇混着烦人的蝉鸣转了一圈又一圈,教室里一股闷热压抑的气氛,可这些都比不过贺爷爷氧气罩下急促的喘气声。
贺悉没日没夜地守在病床前,最终也没能守住老人家急速流逝的生命。
医院走廊里的嘈杂声,掩盖了病房里压抑的抽泣声,余安安心慌地守在虚掩的门口,与匆匆赶回来的徐美娇怒目而视。
“这里不欢迎你。”
“没关系,”徐美娇端坐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猩红的嘴角一笑,“欢迎钱就行。”
她的笑声好似细如牛毛的寒针,一下扎入余安安的血肉,让余安安在六月的盛夏如坠冰窟。
因为余安安知道,徐美娇说的是事实,贺家早就被掏了个底朝天,余安安家也不过是靠着煎饼摊的生意,看天吃饭而已,一个“钱”字将天真无邪的少年时光撕得鲜血淋漓。
老爷子的葬礼办得风光而迅速,甜水胡同的人都来了,徐美娇里里外外地打点,这次她好像学会了该怎样扮演一个合格的妈妈。
热热闹闹的院子里,那一盏灯灭了,此刻寂静无声、满地狼藉,贺悉抱着贺爷爷的黑白照片,坐在樟树下低着头一遍遍地擦拭着。少年的丧服罩在单薄的背脊上,短发好久没剪,垂在额前,落入微红的眼角。
“悉悉……”
“好奇怪,”贺悉抬头过来,眼前明明氤氲了一层水雾,可他平静地说,“我竟然一点也不难过,这对于爷爷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只是,余安安,这下,我连爷爷都没了,以后这院子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他蜷缩成一小团,黑黢黢的小院里,余安安只看到他黑色的剪影,剪碎着点点星光。
“悉悉,还有我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余安安轻轻靠过去,凑在他的耳边说,“我们在院子里再种一棵桉树,养一只猫、一条狗,看它们打架,再摆很多小盆栽,热热闹闹的,好不好?”
那晚,余安安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好似下一秒就能美梦成真。照片上的贺爷爷慈眉善目,仿佛也在听着,炎热的夏夜里,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她想起在冰冷的病床上,贺爷爷瘦骨嶙峋的手,覆在她温热的手背上,她说了无数个笑话,可贺爷爷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最后艰难地开口。
“余丫头,你是个好孩子,帮贺爷爷一个忙,好不好,劝劝悉悉,让他跟着他妈去美国吧,算爷爷求你了。”
余安安的心刹那间就凝固了,笑话还含在嘴里,可她笑不出来了。
06 可是,她余安安啊,从小就很贪心
过了六月份,余安安就十八岁了,可她站在十七岁的尾巴上,磨碎了所有的天真烂漫。
那年的夏天,混乱而无序,她和贺悉还未从贺爷爷的葬礼中回过神来,就跌入爸爸妈妈的官司纠葛里。
余家夫妇深夜摆摊回家的路上,破旧的小三轮失了控,在巷口三百米处,横冲直撞,伤了三四个过路人,余妈妈也摔断了腿。
余爸爸被困在肇事的官司里,贺悉自告奋勇地担负起煎饼摊的生意,余安安为了照顾妈妈,焦头烂额地学校医院两边跑,可她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爱的人,都在身边给她跨过去的勇气。
只是,在那年的夏天,好似连勇气都变得吝啬起来。
当病床上的余妈妈告诉余安安,为了赔偿伤患,要把甜水胡同的房子给卖掉时,余安安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我们要搬去哪里?悉悉怎么办?”余安安的疑问里带着哭腔,“妈,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我答应过的……”
“安安,你让悉悉那孩子一个人守着大院子干什么呢?”在变故面前,大人好似永远都比小孩镇定,“你别忘了,你也答应过贺爷爷。都是为了贺悉,你没有错,你徐阿姨也没有错,但是,总有一方要选择放手,你放手吧。”
余安安含着泪拼命地摇头:“她不会对悉悉好的。”
“她是贺悉的妈妈,她不会,你又拿什么对他好?!你们都是孩子,还什么都不懂。”
她怎么会不懂呢?她已经快十八岁了,她懂,懂得守护,明白喜欢,知道贺悉是她愿意舍下一辈子来留下的人。
全世界的人都想送走贺悉,却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余安安想要怎么样,她是大人眼里的小孩,是贺悉从小到大的玩伴,却从来不是他能够为之留下的人。
余安安提着饭盒漫无目的地乱走,却不知不觉地走到贺悉摆煎饼摊的地方。贺悉的书包被放在一旁,他还没来得及换下校服,低着头认真地摊饼,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沾满面粉,鼻尖是细细密密的汗。
有小姑娘在一旁偷偷拍照,小声议论,这小哥哥长得特有贵族范,怎么在这卖煎饼呢,可惜了。
是啊,她的悉悉……不是应该在美国吗?
余安安蹲在街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夏日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那年徐美娇第一次从美国回来时,她也是这样窝在贺家小院木门的阴影里,听着院子里令人全身发冷的对话。
“悉悉,你不跟我走,你留在这里干什么?跟余家那个丫头整天混在一块?连个好大学都考不上,以后像她爸妈一样,去卖一辈子煎饼?”
“我有爷爷,不劳你操心,”贺悉冷笑,“卖煎饼比你抛家弃子好,我愿意,千金难买我高兴。”
所以,她去找周深,她想要他们俩考上人人夸奖的大学,可是,她余安安啊,从小就很贪心。
她不但想让贺悉活得开心,而且想把最好的给他,她还想让他活得漂亮,活得受万众瞩目,人人羡慕。
他的光芒不应该落入旁人的一句可惜里。
07 所以,我成了多余的了
毕业的伤感在校园里四处游走着,同学录成了企图留下最后一丝回忆的工具,余安安就这样迎来了在甜水胡同的最后一个生日。
那一天,贺悉载着余安安从城东一路逛到城西,去看了贺章和老爷子。夏末的墓地里,余安安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话。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他们买了甜筒,吃了炸鸡,逛了花鸟市场,拎回来一棵小桉树,甚至在巷口捡到一只小奶猫。
一切都美好得像个梦,不管愿不愿意,他们也终于懵懵懂懂地长成懂事的大人。
甜水胡同里,每家每户里都点起了温暖的黄灯,余安安踩着贺悉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贺悉却突然停下来,余安安恍恍惚惚地一头撞过去,其实并不痛,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低头,眼泪就掉了下来,惹得怀里的小奶猫也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朦胧的月色里,贺悉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已经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余安安,我……”
我可不可以喜欢你?不是兄弟的那种……
那句话还藏在喉咙里,却没了大白于天下的机会。
余安安突然抬起头来:“悉悉,明天我要搬家了,爸爸妈妈在学校外面盘了个门面,他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骑小三轮开摊了,是周深帮的忙。你不知道吧,他爸爸竟然是城管大队长。”
余安安用力地掐着手心,她听见自己竟然笑了一声,继续说:“悉悉,对不起啊,我答应周深报A大,我没跟你填一个学校。”
她的身体发颤:“悉悉,你跟徐阿姨去美国吧。”
贺悉仍然愣着,他耳边安静了一瞬,像是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余安安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像一记一记的耳光,扇得他半边脸孔发麻,又如翻滚的沸水兜头直淋下来,伤得他皮开肉绽。
“余安安,这个笑话不好笑,你换一个。”贺悉伸手要去捏余安安的脸,却落了空。
“你去美国吧,徐阿姨会对你好的。”余安安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刹那间,贺悉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好似又成了那个只会哭鼻子的七岁小男孩,他在心底哀哀地叫着:余安安,你也不要我了吗?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可最终他突兀地仰头笑了笑:“所以,我成了多余的了。”
小院的木门发出凄厉的吱呀声,贺悉迅速地消失在门后,那棵小树苗被扔在墙角,颓靡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甜水胡同里的灯海里,只有贺悉家的院子里没有亮灯,好似一艘毫无人气的孤船。余安安靠着门守了一夜,最后被心疼的余爸爸领回了家。
“悉悉……”
余爸爸将余安安背在背上,余安安闭着眼说梦话,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抽噎声,像是濒死的小兽一般,颠来倒去地就说着一句话。
“爸,我骗人了,我不是好孩子,我会有报应的。”
08 等了这么多年,你不来,我就不等了
一个月之后,贺悉飞去了美国,航班信息竟然是周深告诉余安安的。
于是,她颤抖着拨通贺悉的电话,说:“悉悉,祝你一路顺风,到了国外,可别忘了……”
电话倏然被挂断——别忘了……我,好不好?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她再拨过去,贺悉已经把她拉黑了,她坐在新家的房间里发呆。
她记得那年,两个人破天荒数学都考了一百分,嘚瑟地在胡同墙面上画了一路。她跟在贺悉的身后,笑得嘴都合不上。
“悉悉,我要考清华!”
贺悉也跟着她发疯:“余安安,我要考北大!”
余安安一愣,冒着鼻涕泡烦恼着:“可是,那样,我们就不能在一块了。”
贺悉帮她擦干净,软声软语地安慰:“那我也考清华吧,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啦。”
可是,没有人考清华,也没人上北大,贺悉出国了,余安安搬家了,他们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她和贺悉做了十几年的好朋友,最终各自四散天涯,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人生真是讽刺。
倒是周深经常会有贺悉的消息,说他又在国外的建筑学术交流会上碰到贺博士。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的周深,对余安安曾经拿他当枪使的事情毫不知情,每次一碰到老同学贺悉,还乐呵呵地说着余安安最近的糗事。
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们借着周深,从只言片语里探寻对方的生活轨迹。只是,两个人都没了年少时的那份勇气。余安安因为多年前的背信弃义不敢祈求原谅,贺悉却是害怕,怕自己永远是那个多余的人。
甜水胡同在更新换代的大城市里终于也走向了尾声,拆迁的消息传来时,余安安正在家里整理旧东西。
高中时的练习册,她都仔细地收着,在书柜底下,她抽出那本泛黄的同学录。
周深的留言带着青春期的中二,他说:“余安安,我不要你了,不要你的早餐,不要你的盆栽,我要你开心,要你余生安稳,笑口常开,和贺悉一起。”
余安安苦笑着翻到最后一页,熟悉的字迹突然闯入,刺得她眼眶一酸。
是贺悉。
他说:“余安安,你结婚时如果新郎不是我,记得给我一张请柬,我想摸摸新郎的西装,告诉他,这是我十七岁时的梦想。”
几日之后,远在大洋之外的贺悉在邮箱里真的收到一封喜帖,来信人的姓名熟悉到让他心慌。多年来云淡风轻的贺博士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失了态,颤着手点开,邮件里铺天盖地的一片红,喜庆的红框里,贴着一张张喜笑颜开的笑脸。
那是他和余安安的一岁到十七岁。
邮件的末尾,余安安说,我在甜水胡同等你,等了这么多年,你不来,我就不等了。
09 她却红了脸,要用余生做代价
那一天,余安安从清晨的朝阳等到了日暮黄昏,贺悉始终没出现。
甜水胡同的路灯全断电了,最后,她摸黑乖乖地在贺家小院门口坐好,像多年前等贺悉出门上学一样,她安慰自己,再等他一首歌的时间。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
“余安安!”
余安安眼眶通红,循声望去,贺悉气喘吁吁地站在巷口,一身狼狈,明明四周漆黑一片,可贺悉仿佛披着耀眼的光。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多年,余安安才发现,有些人忘不掉就是忘不掉,隔多久都一样。
那么些年里,她和贺悉一起看过甜水胡同的春风、夏月、秋霜、冬雪,吹过巷口来自东西南北的风,可是后来,那些都不如一个人。
小院的木门被推开,里面的布置竟然还与多年前一样,好似院中的人不过出去一趟而已,只是樟树已经枝繁叶茂,院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棵桉树。
一瞬间,余安安捂着嘴哭了。
“悉悉,对不起啊。”
贺悉帮她擦干眼泪:“余安安,每年你生日,我都会回来一次,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那句话等了多久。”
——从离开甜水胡同的那天开始,分分秒秒,从未停止,只等她一句话,他便放弃一切回头。
因为年代久远,具有历史研究价值,甜水胡同最终得以幸免于拆迁大潮。
贺博士会经常带着学生来甜水胡同做课题,樟树与桉树并肩而立,飒飒作响,院中小奶猫已经长成了油光锃亮的胖猫,正和小狗欢快地打架。
余安安立在树下,望着院中满地落叶,愁眉苦脸,浪漫一时爽,扫地火葬场。
可她一回头,瞧见院外的贺悉,马上眉眼弯弯,丢了扫帚扑过去。
“悉悉,你回来啦!”
带着七岁时的调皮,眼神满是十七岁的羞赧,在学生们的起哄声中,贺悉轻声说:“是啊,我的贺太太。”
余安安躲在贺悉的怀里,想起多年前,贺悉插在她耳旁的玫瑰花,他不过随手送朵花,她却红了脸,要用余生做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