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01
慕沅在树下潜伏许久,才鬼鬼祟祟地溜进男生宿舍楼。
正是傍晚时候,楼前人来人往。宿管一眼就看出那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身影是个姑娘,料想她的瘦小身板没可能掀起什么浪花,于是装作视若无睹。
慕沅跑到五楼,犹豫半晌,硬着头皮敲响其中一间房的门。
没人回应。慕沅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坐在里面的男生也看了过来,撞上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双清明透亮的眼睛,羞中带怯,还有一抹果敢。
一眼过后,男生面无表情地扭头继续敲起了键盘。他的眼睛余光瞥到她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两秒后,竟然还胆大地摘掉他一只耳机。
“麻烦问下,周凛什么时候回来?”慕沅赔笑。
男生嘴角斜斜地向上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找他干吗?”
“有重要的事。”
“哦,他旅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男生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慕沅从包里拿出便利贴,两三下写下名字、电话,贴到他的桌面上:“麻烦等他回来让他联系我,我有要紧事找他。”
对方冷淡地瞄了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嗯。
慕沅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动,脸颊碰到他的发梢就开始发烫。男生狐疑地挑眉,看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了两下,紧接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手机并没有设置铃声,可暮色沉沉,屏幕投射的光出卖了他。
“不解释一下吗?”慕沅歪着头,眼里带着狡黠,“我打的是周凛的电话,可你的手机亮了。”
周凛嗤笑一声,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羞愧:“那个人格出走未归,你有意见?”
神经病。
慕沅在心里默默地吐槽,无语道:“那请你转告周凛的人格,我不是来告白的,他可以回来了。”
“什么事?”周凛撕下便利贴丢到一边,终于正经了。
慕沅松了一口气,表情坚毅:“我有事想找姚白老师,想请你帮忙引见。”
“不帮。”周凛挪挪凳子,语气冷漠,“男生宿舍和教授楼的关卡差不多。”
她诧异,差点喊出声来:“那我也不能硬闯吧?”
“那又关我什么事。”
慕沅被堵得说不出话,固执地立在那里。眼看一时打发不走她,周凛索性站起来顺手开了灯,然后走到窗边眺望,只留一个不耐烦的后背对着她。
慕沅愤愤地盯着那个背影,看着看着,发觉那件衣服上的图案有点眼熟,脑子转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之前选修课,她和同学聊八卦时太过激动,碰到了桌角的水杯,咣当一声将水全洒到前桌男生的背上。她慌忙道歉,正内疚地想说替他洗衣服时,对方摆摆手,丝毫没放在心上的模样。
慕沅甚至没看清他的长相,却记住了这件外套,背后绣着的海水纹仙鹤图案因被水浸湿而变得明艳。
“不至于秋后算账吧?”她恍然大悟,难不成就因为一杯水而得罪了他?
窗外华灯初上,周凛慵懒转身,像披着星光:“应当不至于,只是我的心胸啊,格外狭窄。”
他理直气壮,还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
慕沅最后铩羽而归。打那之后,想到周凛两个字,她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神经病。
02
首战告败后,慕沅找过好几位和姚白老师有渊源的人,却接连被拒绝。老先生脾性古怪,谁的面子都不给,除了他的得意门生周凛。
慕沅想到周凛那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看一眼就人嫌狗厌。那么,接下来,仅有的出路,就只剩博物馆了。
上个月,慕沅入选成为博物馆志愿者。恰逢特展时期,她想见的那幅画作却依旧没有展出。听说它自去年展出后,就一直放在姚白老师那儿做展后修复。守株待兔是最笨的办法,可她别无选择。
周末那天,慕沅照例去了博物馆。和前段时间相比,参观的人流量锐减,她也得以喘息,有时间徘徊在书画玉器间细细观看。那些古老的物件在历史长河中见证着天下兴亡、朝代更迭,每一件的背后都有着传奇故事。
光线昏暗,慕沅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橱柜间,浑然未觉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个人,直到玻璃橱窗上凭空映出一张脸,她才惊觉地抬头,撞上一双波澜不惊的眼。
“神经病啊,藏在我的身后干吗?”慕沅瞪他。
周凛的衣服和她的一样,明明都是志愿者的统一着装,可他穿着效果和她分属不同次元,大概就像雍正和乾隆爷的审美差距。
周凛俯身贴着玻璃窗,刚好和她一样高。他挑眉,语气刻薄:“藏得住?怕不是瞎。”
慕沅一口气卡在喉中,直想拿把利剑砍了他。
“我跟你有仇是吧?”
周凛眼睛凉凉地扫她一眼:“你戏还挺多。”
一万个惊叹号组成的弹幕在脑中刷屏,慕沅站在原地,气得刘海都炸起来几根,她顺风顺水地活了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欠揍的人。斗不过,只好躲得远远的,她退了好几步站在对角,忍不住暗自腹诽:真是白瞎了他那张好脸!
接连两周,周凛都和慕沅被安排在书画馆。两人在学校并没有交集,慕沅满心期盼着他这样毒舌的祸害能早日离开博物馆,可渐渐地,她发现他的日常讲解专业又有趣,正经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她对周凛的分裂人格啧啧称奇,内心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说服周凛帮她。
博物馆在下午四点后禁止进入,慕沅从下午两点就开始盯着日历默数时间,终于在四点过十分,咬紧牙关走了过去。
周凛原本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儿,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过来,立马抬了脚。眼瞅着他似有转身的意图,生怕心理建设再度崩塌,慕沅冲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要怎样你才肯帮我?”
这话没头没尾,事情又过去了很久,周凛却听懂了。
“老师最近在敦煌,我联系不到。”
“那等他回来,你会带我去吗?”慕沅仰着头,眼睛里潋滟着温润的水光,执着又生动。
这让周凛联想到了一种小动物,莫名想笑:“看你的表现吧。”
慕沅立马谄媚道:“想喝水吗?明天要我帮忙占座吗?”
周凛脸上的笑意如春光乍泄:“乖,让开。”周凛得意地拍了拍慕沅的头,见她仍满脸殷勤,笑问,“怎么,上厕所这事你也想帮?”
他正经不过三秒!慕沅气呼呼地回到一幅山水画前,不再理他,可目之所及处,都是某人戏谑的嘴脸。
被洗脑了。慕沅长呼一口气,这人怕是有毒吧。
03
“这边儿。”这天周凛一踏进教室,就看见慕沅冲他卖力地招手,像抢到顾客的小吃摊的摊主。
从旁人眼中的刀光剑影,慕沅才算见识到周凛的人气,也不怪她当初闯宿舍被误以为是要对他告白,可她真的只是有求于人啊。
立体构成课上,慕沅谨慎地和周凛保持着距离,生怕被人误杀,后来到底是没忍住好奇心,偷看了他一眼,两眼,最后干脆伸长脖子,直接赖在他的线稿旁边。不同于她这种拼尽全力、看来全是心机的构图,他的线条、布局,似乎可以用天赋来解释。
他长得出挑,审美还好,这老天爷对他实在是好得有点过分了。
所以,再次帮忙占座时,慕沅特意选了前后相邻的两个座位,一来不引人注意,二来眼不见为净,没有对比,她还能坚强地活下去。
课前匆忙赶来的周凛却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犯困,替我放哨。”
说完,他摊开书页做挡板,将头埋进双臂间蹭了蹭,找到个舒服处便闭上了眼。
那你干吗来上课,没你就罢朝还是会怎样?慕沅在心里吐槽,却只有听从的份。
课间画图,她看来看去,最后把目光停在身旁。遮挡的书页早在周凛扭头时就形同虚设,此刻,他睡着的脸正对着她,白嫩的脸上有衣袖压出的褶皱,眼睫长而卷翘,在淡青的眼圈旁投下浅浅的阴影。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想画下他的样子。
从眉眼、褶皱,到搭在臂弯的手指,她看得仔细,画得也格外认真,不知不觉,光线缓缓地从他的发梢移到了后背。她收尾改细节时,忽然察觉他的呼吸变得刻意,人却还是那副样子,伏在案上,似睡非睡。
笔尖的沙沙声停止,慕沅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想看这人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从一数到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慕沅扭头,看周凛没改变姿势,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她就静静地躺在他的眼底,像被温柔的海拥在怀里,没有任何景色能比得上这眸中墨色。
“看什么?”他笑。
“看……你怎么分裂啊。”慕沅嬉皮笑脸,觉得空气有点甜。
周凛咝了一声,在她满是疑问的眼神里摇摇头:“手麻。”
慕沅也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么,看他好欺负,或者狗腿惯了,她特别顺手地拎起他的食指捏起来,从指尖到虎口,换到中指时,像忽然反应过来,连自己都愣了。
抢在他开口之前,她岔开话题:“姚白老师还没回来?”
周凛伸个懒腰,没理她,连个眼神都吝啬给。她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已经问过了,他说下周回。
“色令智昏。”下课铃声响起,周凛拎着书离开,慕沅听到他没头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这仓促的背影,分明是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慕沅忽然想起有事忘记问,赶紧起身追出去,却眼瞅着一个姑娘比自己更快地飞奔着冲向周凛,临到跟前,又被周凛用手按着头部往后推开。
慕沅咂舌,现在表个白都这么直白吗?直接往怀里冲?
慕沅定定地看着楼下上演的这出戏,姑娘被拒后也不灰心,小跑着跟上周凛,抓住他的衣袖,被挥开,揪住,又被挥开,又揪住,咦?为什么这次他不挥开?!
垃圾!
04
周六,博物馆,慕沅全程冷漠地和周凛保持距离。直到下午三点多,她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二话不说,扯住他的衣袖就往后院走,情况才有所改变。
到了后院,慕沅做贼似的眼冒精光,指着前边忙活的老人:“那是不是姚白老师?快,带我去见他!”
那副热络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爷爷。
周凛面无表情地带她过去帮忙,把该拆封的拆封,该分类的分类,收整完毕后,他拎起放在一旁的保温杯递给老师,而后拣了个空当介绍她:“这是慕沅,书画馆的志愿者,也是我同学,她有事找您。”
他这么一本正经,搞得慕沅也瞬间紧张起来。
不料,下一秒,老爷子中气十足地问:“怕是女朋友吧?”
周凛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扔下她,独自回了馆里。
他一离开,慕沅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反而安定下来,她坦白来意后,姚白老师沉思良久:“回头我定个时间,让那小子告诉你。”
慕沅激动得无以言表,抢过老师手中的保温杯跑去接满了回来。
几天后,周凛被指派到门口接慕沅,他有点好奇慕沅是怎么说服他的这位以“看心情”为基本行事准则的老师的。远远地,他看到她搀扶着一位老人缓缓走来,老人头发全白,却梳得整齐,衣服样式虽老旧,可全身没有一道多余的褶皱,是个眉目有英气、眼底藏着温柔的老奶奶。
她和慕沅,都是为一幅藏图而来。
按规定,图画在修复时不能被外人看到,可这回为老人破了例。老人参观时,全程慎重得像在参加某种仪式,给人一种她配得上这样站在这幅图前的感觉。
周凛甚至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闪亮的水光,还有欣慰和圆满。
后来,周凛从慕沅那里听闻事情的始末。
那幅图是那位老人——也就是慕沅的外婆——匿名捐赠给博物馆的。她外公曾是姑苏城的名门望族,亡于战乱前,曾嘱托她外婆千万要珍重那些字画古物。也因此,她外婆同那些古老的物件,一同经历过硝烟弥漫的清晨与战火焚天的夜晚,颠沛流离好多年。直到建馆初期,她将珍藏之物一一清点、包裹,而后下了决心,捐赠给了博物馆,就此,再也不曾得见。
老来多健忘。外婆年岁已高,却随着外公的忌日又临近,忽然记起了丈夫生前最爱的这幅画,于是想在有生之年,再替丈夫去看一眼。
慕沅从小跟着外婆生活,这桩心事,落在她的眼中,也就成了她的心愿。
她多方打听,知道那幅画自从几年前展出就再未露过面,后来看到博物馆说近些年一直在做清点馆藏、记备要的烦琐工作,而书画修复是姚白先生在做。她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千方百计地想要见到他,幸好,她足够幸运。
送外婆回到家后,慕沅在蔷薇花架下找到周凛:“要把握机会啊,少年,有什么心愿,快点说,趁我感动之余,肯定尽量满足你。”
周凛靠墙坐着,好笑地看着她,勾勾手示意她上前。
“干吗?”她一时忘了警惕性,顺从地站到他的跟前。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很让人盲目自信。
“那你给我……再长高点吧。”说完,他想换个坐姿,不料稍一伸腿,就被慕沅恶狠狠地按住了两肩。
“矮怎么了,浪费你家大米了?”
周凛的眉眼弯成了一座桥。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腕,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语气似十分惋惜,表情似十分享受:“原来,被壁咚是这种感受。”
花架上,有猫喵呜了一声。
“神经病啊。”慕沅猛地推开他,脸红红的,故作凶狠地说出心中藏了很久的想法。
05
“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也喜欢我。”
“可就像那句话说的,人生有三大错觉——这节课老师不点名、这次转发抽奖怎么都该轮到我了,以及,他喜欢我。”
多年后,慕沅坐在杂乱的工作室回想往昔时,眼睛依旧清亮。
坐在桌案另一侧的,是慕沅以前的学妹。她所供职的电视台最近在筹划一档文物相关的栏目,听闻慕沅曾是博物馆志愿者,现在又是文物修复师,所以特地邀慕沅参与。
这是荣幸,也是责任,慕沅原本义不容辞。可当她听到同一件文物的另一位守护者是周凛后,她开始犹豫。
两年前,他毫无预兆地离开工作室,她和他因此争吵,不欢而散,之后就从未再见。
见她犹豫,学妹继续劝说:“姚白老师曾说,学姐和周学长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如果能由你们两位继续守护他修复半生的藏画,老师也一定会非常自豪。”
“我怕,我见到他,会拖你们的后腿。”慕沅局促地笑,全然没有工作时的淡然自信。
学妹默默地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慕沅,她知道,慕沅需要时间考虑。五分钟后,慕沅点了头。
随后她们定下排练日期,学妹留给她一沓资料后便离开了。
纸上那些字,慕沅没有一个不认识,可看着却似乎全然陌生。周凛,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呢?
她的心动、慌乱、欲盖弥彰,以及卑怯。
那一年,慕沅帮外婆完成心愿后不久,在博物馆又遇到过姚白老师。为了报答他的善举,慕沅掏出毕生所闻的趣事讲给了他听。第一周下午,他点点头,意犹未尽地离开,又一周,她讲到一半,却忽然听到老师问,愿不愿意跟他学手艺?
她本身就学的美术,受传统文化影响颇深,又在外婆哪里听了很多关于古物的传奇故事,如今不仅有机会近身看到,还能让它们经她的手变得更完整,寿命更绵长,她当然不会错过。
就这样,慕沅第二次去工作室时,被周凛逼着喊了一声师兄。他得意了好些天,不知道因为这个称呼让他的地位上升,还是因为她的到来。
可既然是师兄妹,当然就不会只有他们两个。慕沅见到江穗时,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那天下课要死要活地扯周凛衣袖的那个女生。
“你说你这操作,老师是看上你什么了?”周凛接过慕沅手中的刀片,十分嫌弃地把她裁的纸丢到一边儿,亲自示范什么叫作优秀。
她羡慕地看完,还嘴硬:“老师夸我博闻。”
一旁的江穗凑过来,扯住了周凛的衣袖,娇羞道:“跟我去图书馆拿资料吧,让慕沅也练练手。”
“不去。”周凛把袖子挽上去,道,“她练手,要的是我的命。”
慕沅翻了个白眼,看看江穗,发现江穗也在看她。
“他强迫症。”江穗解释说。
最后,江穗找借口说书沉抱不动偏偏要扯着周凛,周凛又顺手拎着慕沅的后衣领,三个人像麻辣串一样去了图书馆。
垫背的——察觉到刀光剑影后,慕沅这样定位她存在的意义,可内心忍不住冒着粉色的气泡。因为他对江穗的态度,让她以为她稍微重要那么一些。
直到那一天,慕沅亲手推翻了所有被细枝末节佐证的种种猜测。
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06
从大四开始,慕沅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博物馆和工作室。
那段时间,姚白老师带着周凛游走于各大博物馆,她因为考试耽搁,后期才能赶到湖北和他们会合,让她意外的是,江穗也滞留在工作室。
那天,慕沅帮江穗整理完下楼后,又折返去拿被遗忘的手机,两人磨蹭了好半天才一起出发。
每座城市的博物馆都是当地文化的缩影。第二日一早,一行人走进博物馆听老师讲解时,慕沅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到玻璃窗上了。而后,她发现,不止书画,金玉、编钟、青铜器,老师都如数家珍。
半路,老师被老友请去叙旧,周凛拎起趴在金器边长达一刻钟的慕沅:“口水控制一下。”
慕沅挥开他的手,什么毛病,总揪她的后衣领,衣服都要变形了。
“瞪我干吗,你知道老头儿为什么带我们出来吗?”周凛盘腿,在铺着地毯的空隙处坐下。
“因为要长见识。”
“错。”他抬脚踢她一下,示意她也坐下来,“是怕你待久了变傻,故步自封。”
周凛那天穿的卫衣,宫门红的颜色,整个人看起来白嫩又天真,不知道是想干吗,还特意戴上了卫衣帽子,引得馆里的安保频频注视。
慕沅听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脑子一抽,趁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把拉住他卫衣帽子,将两边的抽绳抽紧,把他整个头包住,还系上了大大的蝴蝶结。
因为是在博物馆,周凛不敢大声喊,可那愤怒、不满的样子依然愉悦了她。
没敢多停留,她飞快地逃开了“犯罪现场”。
所以,她没有听到靠墙的身影在诧异过后,没忍住,还笑了两声。
那之后的几天,慕沅做贼心虚,总是远远地躲着周凛。就连回A城那天,她都借着有事没跟他们一起回工作室。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到他挑衅的眼神,她明智地躲开锋芒,可又忍不住想找碴,气气他。
回来的第二天,慕沅去了博物馆,出其不意地并没有遇见周凛。
第三天,她哼着歌踏进工作室,时间还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书画、书籍都按着门类摆放,一应工具也都摆在各自的位置,可她还是眼尖地瞅见少了些什么,比如,周凛扔在椅子靠背上的浅灰色外套,比如,他喜欢的那个黑釉瓷杯,以及他的记录本。
“他人呢?”
慕沅不明所以地问江穗。自打她进来,江穗就低着头没正眼看过她,可整间屋子只有江穗在,她别无选择。
“走了。”声音冷冰冰的,像江穗的脸色一样毫无温度。
慕沅转身,到走廊给周凛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一种不祥的第六感让她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于是飞速地返回学校,坦坦荡荡地冲进了男生宿舍。
周凛和衣躺在床上,看到她进来,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欠揍:“又有什么要紧事求我?”
她踢一脚床架子:“你怎么了?为什么工作室里你的个人物品都不见了?”
他应声坐起来,懒散地靠着木架子:“因为不会再去,就都拿回来了。”
“为什么?”慕沅知道他同她一样,对这份责任看得很重。
“因为,有人看上我这副皮相,重金请我去拍杂志,当演员,我就心动了。”
“你胡说。”她站在他的面前,想要看清他,可是只看到了无边的深海。
他挺直背脊,一本正经地强调:“什么胡说,你是看不起我这张脸,还是看不起我出众的气质?”
知道从他这儿是听不到什么实话,慕沅随手拿起衣架上的外套糊了他一脸,气不过,还给了他两拳。
后来,慕沅从老师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从湖北回来的第二天,他们看到江穗负责的字画受到很大程度的人为破损,无心之过也好,操之过急也罢,那幅画出现重大意外,就要有人承担责任。因为但凡修复,都必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要记录在案,没有谁可以粉饰太平。
是周凛主动承担的过错。他坚持说,是他昨晚回来时不小心碰到,没留意。可迟钝如慕沅都发现,江穗迟迟未退的红眼圈出卖了实情。
周凛是在替江穗受过。
过了不久,江穗也离开了工作室。
07
电台第一次彩排,慕沅来迟了,和拥挤的人群擦肩而过。学妹来接她,问她有没有见到周凛,就在半分钟前,他刚刚离开。
慕沅摇头,想起门外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和热闹,忽然意识到,被众星捧月的,就是周凛。
他没有说谎,离开工作室后,他真的去拍了杂志,而后出演心怀家国的面瘫少将走红。不过两年,他已经坐拥千万粉丝。
慕沅看过那部电视,故事真的很一般,但也让她意识到,她和周凛,已经分属不同的次元。她终日和历史对话,而他身处万丈光芒的拥簇之下。
直到正式演出那天,慕沅才见到周凛。他一副古装扮相,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当然,也没有发现,她就站在不远处,正犹豫着。
当她知道他是替江穗受过后,又去找过他。虽然那时候,她已经没有立场再去说什么,但她一直记着他的绘图天赋。她觉得老师那么宠他,事情完全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可周凛拒绝了,他一脸执迷不悟地告诉她,甘心受过,仿佛她的据理力争,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她忘记后来又跟他说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只记得他最后承认,是替人受过又怎么样,他乐意。
那一句话,让她哑口无言。
慕沅在后台没有犹豫多久,就被学妹拉过去化妆。等她再回头,周凛已经在通道候场。
节目全场,他都在专心地演绎,直到主持人提起,他和慕沅似乎师出同门,他才笑着看她,一本正经地强调:“我是师兄。”
他的语气像是在炫耀,引来哄堂大笑。
他们守护着同一幅画,他演绎的是前世的作画人,最后被诛杀时,藏于画中,消失不见。她守护的是今生,说画画的人天赋难得,说画作颜料珍贵,说她从老师手中捧过接力棒,将继续守护历史,守护这幅画。
那一瞬间,慕沅有些走神,恍然以为,她在守护着他,守护着教她如何鉴赏、如何辨别、如何从从前的痕迹里读懂未言说的话语的他。
一切恍若前世。
慕沅下台后,周凛已经匆匆离开,她追出去时,看到熟悉的画风,还以为这些年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大厅里,有一位相识的姑娘扯住他的衣袖,被挥开,又扯住,又被挥开,再次扯住。
师妹匆匆追出来,说反响很好,要拉着慕沅一起吃火锅。她应了一声,看着两人渐渐走远。
一行人吃得热热闹闹,席间,慕沅突然说起了故事:“有位天赋异禀的少年,为了替喜欢的姑娘承担责任,就放弃了所长的职位,去做他也许并不是很喜欢的事。然而,他受万人追捧,却还一直和她在一起。姑娘被保护得滴水不漏,虽然只能在无人处拉着他的衣袖撒娇。”
学妹不明所以地看她,小声地说:“可是,学姐,我听到的是另一种版本啊。”
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热气翻涌,慕沅眼中的水光越发清亮,她没有关注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而是招招手,又要了一瓶酒酿,但愿长醉不复醒。
08
网上评价周凛,说他有正气,有少年感。有次采访,记者问道:“如何拥有少年感?
他眨眨眼,戏谑地说:“大概要在心里藏个喜欢的姑娘。”
而他心里藏着的姑娘,一直、从来都是慕沅。
当年那幅被人为损坏的画是江穗负责的,可她不知用什么办法伪造了一张照片洗刷了嫌疑。在那之后进出过工作室的人,就只剩下脚步匆忙的慕沅和他。
周凛对江穗的说辞几乎信以为真,他选择替慕沅承担,江穗却在这时忽然痛哭出声。那一秒,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慕沅是有些毛手毛脚,可她不会轻重不分。
江穗对他有好感,他一直都知道,更何况慕沅博闻强识,一直更受老师的重视,人的妒忌心就这样一点点生了出来。
当周凛察觉江穗对他只是偏执的占有欲后,他居然有些庆幸,还好已经将慕沅推开。
后来,他站到了镁光灯下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可想到慕沅时,依然心生卑怯。他已不再是曾经的纯粹少年,他怕她不喜欢这样浮华的他,怕让她更失望,不管那天演出他在背后偷看她多少次,始终也没有勇气和她直视。
周凛记得,那双眼睛,是世上最美的星河。
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她,他正趴在桌上做一场浮尘美梦,一杯温热的水突然洒满后背。他猛地惊醒回头,却撞进她带笑的眼睛。是那样一双勾人的眼,里面藏了万千宇宙。
他装作不在意地挥挥手,转过头,却记住了她说要去博物馆当志愿者这回事。
他曾侥幸,拥有令她崇拜的天赋,吸引她靠近。
后来,除去虚名,他一无所有。他甚至不知道,他诠释的那些角色,有没有哪怕一个是她喜欢的。
他怎么敢站到她的面前呢?